故鄉行
戴上了眼鏡的涵今如今唯一想着的便是回老家了。別的不言,山上的自由便足以成為心裡切切的盼望,又有各種花草、樹木、鳥兒、蟲兒,可以到河邊划小船、捉蝦網魚,運氣好的話,還有馬兒騎,兔兒攆,完全一幅迥異與城市的野趣,丫頭念念不忘,暑假伊始,便不斷地念想,加上姥姥微信里的呼喚,使得每每練起琴來也心不在焉。
終於決定要回去的時候,涵今迫不急待的關注便是車票,催促成了使命,直至確定電腦上明白無誤的顯示“訂票成功”,方狡黠地露齒而笑。晚上睡覺也自覺了許多。孩子們嚮往一件事情的時候是執着而不掩飾的,這是他們的天性,也是許多有異於成年人的創造性的來源。
原本打算暑期到歐洲去,但整個春季里接二連三的災難,惶惶之心,最終改變了主意。涵今似乎也更多的意願回故鄉去,令我非常欣慰的地方。今早,未及媽媽去喊,涵今自己便滿臉精神地起床了,與平日里被迫晨醒實在是太分明的不同。
北京城裡這幾日雖然下了雨,但總感覺不夠酣暢,水氣於陽光下蒸發,總感覺溽濕溫悶的不舒適,若再有霧霾,讓人總是煩燥有餘,難得一絲清新。在這樣的日子裡,便特別想念山上的清風爽涼,貪心山野的乾淨,泉水的甘甜,空氣中的草香,隨心的漫步,順手的瓜果,自給自足的半農夫生活。
高鐵實在方便了國人的生活,這也便是我無數次聽不相識的乘客對劉志軍給予極大肯定的現實依據,我亦同樣的感覺。劉的能力以及作出的卓越貢獻有目共睹,他的結局很大程度上也是這個體制的惡花殘果。
三個小時的車程,於新鄉東站下車,滾滾的熱浪,比京城不好少許。不知何時城際快軌才能通往濟源,返段時間頻繁的往返,實在麻煩家人朋友多了一些,同時也納悶,一方面經濟面臨下滑,一方面依然現實的基礎設施需求,較之娛樂的“爸爸去哪兒了”,我們更多該問“錢都到哪兒了”,小城的人們也應該分享偉大祖國盛開的花朵。
我出生的東留養村己完全是社會主義新農村了,太接近縣城,了無生氣,只有狹蹙院子里的石榴樹、滿院的葡萄架流露一點綠意。涵今看了奶奶,接下來便是上山上了。(2014.7.17)
駕車離開嘈雜、擁堵、熱浪逼人的市區,郊外愈來愈開闊的視野,首先讓感官上有一些清爽,彷彿渾身便有了若有還無的涼意。
夕陽下,一路上的好風景,身兼司機,我只見的是兩邊滿眼的綠以及前方的山外的一片亮紅,妻子則不然,時而發出口令,發出驚嘆,我不得不隨着她的指示忽快忽慢,甚至駐車片刻,以滿足她接近專業的攝影水平的發揮。好在,通往邵原的高速公路上車輛稀少,滿足了一位真正的故鄉歸客賞景留照的那點心愿。
傍晚的山村還熱鬧着,明顯的涼爽,通往家裡的並不寬闊的水泥路,兩邊一簇簇的人群,男女老幼,大人們談天說地,孩子們則瘋跑瘋鬧,那種鬧的方式,野野地洒脫,放肆的喧嚷,儘管涵今還算活潑的天性,也絕難融入。另外已經擺好的飯菜,毫無餓意的肚子不能辜負那時刻在醞釀的殷殷的期盼。
樹下支起涼棚,棚下一張拙樸的長木桌,幾把同樣笨笨的椅子,雖然較之我童年時的記憶豪華了許多,但內里不變的神質,的確是回到農村的風韻。涼拌的新鮮野菜,清炒的茄絲、尖椒洋蔥,不過,雞肉、牛肉是我幼時不敢想,現在卻不願想的,最熟悉且誘人的是玉米仁面片湯,那是當年農忙時節每日必見的主食,配了一碟蒜汁,簡直是神仙的搭配,如此的搭配,是我童年最溫馨的記憶之一。顧不得肚子的抗議,依然美美地吞了下去,外加一塊木火蒸的小饅頭。
涵今小朋友的注意力並不在飯菜,燈下飛舞的小蟲,地上亂竄的小狗,甚至牆壁上倏忽遊走的壁虎,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山村的夜晚頗不平靜,實在出乎我的想象,且不說那孩子們,自是信馬由韁的奔放,天色稍暗,門前的藍球場便爆出鏗鏘的音樂,原來,城市裡流行的廣場舞,早在此生了根,發了芽,在滿天星光下,在涼風習習中,不管她們跳得如何,都是一幅美好的投影,生活里舒心閑適的真實願景。嘩啦啦的麻將聲也不時傳來,在這樣的晚上,男人、女人,時間有的是,心情有的是。村外遠處的田間地頭,有明滅的燈火,經詢問方知,一些趕蜂釀蜜的師傅就寢于田野,也有幾位鄉鄰在籠罩的夜色里在丘嶺山頭逮蠍子,一甜一毒,也都為了生活。7.18
雞鳴狗叫,鳥兒枝頭鬧。
清晨的慵懶是被如此打破的。如今的時節並無太多農活,山村的早晨寧靜了許多,於相對的安逸中,農人們大概也要貪一份閑適了。像我記憶中的起早貪黑,於如今該是一種忘記了。
涼亭下的木桌上已擺上了早餐,依然是清蔬鮮果,一碗家鄉甜麵湯,饅頭、雞蛋,就着山風中的絲絲涼意,頭頂飄過淡淡的白雲,遠處的山谷還有氤氳的水汽,繚繞着只聞其聲不見蹤影的唱鳴,搖曳着尾巴的小狗幽幽地轉悠,並不理會不時飛躍的小蟲,也有幾隻蒼蠅不識趣的騷擾,只會輕輕趕了去,這個愜意的時刻,也懶得將它們趕盡殺絕了。 姥姥捉了一隻璧虎,涵今提心弔膽加勇敢,將它關進塑料瓶中,聚精會神地看着它徒勞的掙扎,卻不能上行半步,本是爬行好手,面對光滑的瓶壁,只能望而興嘆了,套用時髦的話,沒了發揮的平台了。
在岳父的帶領下,沿新修的繞村水泥路散步,涵今頗不情願,只因念念不忘那隻壁虎。岳父對家鄉山村的建設殫精竭慮,這條五公里的路便是其中之一,設計一直要通到後山的原始森林,尚未完成。 玉米、豆子、紅薯等農作物,煙葉、花生等經濟作物,田間也長了花椒樹、荊樹等,這些東西我還算熟悉,而涵今則是滿眼的新鮮了,不停地問,不斷地看,農村於她來講,大概類似於我童年時對城市的概念了,只是那種嚮往或留戀是完全不同的吧。
出村不遠,即遇到兩戶養蜂人。“嗡嗡”的聲音還確有些敲打耳膜。涵今駐足觀看,護犢之心,的確比我自己親躬更擔心許多,好在,養蜂的經驗,“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人與送給我們甜蜜的蜂兒本可相安無事。
對不經常走路的涵今來說,五公里不是個短距離,再加上心裡擱不下的壁虎,一次次欲罷走,只是因媽媽的軟硬兼施,方才無可奈何而堅持。途近終點,小女無賴,執意讓我背一程,我亦彎腰以備,怎曉得,斜刺里殺出大小五頭牛,涵今飛也奔去,哪還管蹲地以待的我。
差不多一時余,始得返家。我正欲洗面歇息,涵今卻簌簌落淚,方知,那牽繞的小壁虎在她放倒瓶子的一刻,飛遁而去了。
親愛的小孩,請你不要哭泣,遺失了心愛的壁虎,可知,它也在想念它的媽媽,它的媽媽也在因它而傷心?就像你接近蜂箱那一刻,媽媽的心!7.19
關老爺生日,山村裡的一位鄉親請了戲班,搭台唱戲,自然是豫劇,半下午,球場上即擁滿了鄉親,那是這個山村裡相對開闊的一片地。
請戲的仁兄聽說是發了財的,好像是承包了一家石料廠。如今的農村,經常如此,先發達起來的人未必帶動其他人,但其示範作用會通過各種方式傳達出來。我個人比較能認同,只要不是肆意的炫耀,無論送給鄉親們以物質、精神、文化,都是值得肯定的。拿乾淨的財富干無害於別人的事情,是自己的權利,如果這件事能夠給人們以快樂、以愉悅,就更好。相比那些欠活人的錢可以臉不紅、心不跳,卻虔誠的拜神信佛的所謂好人,該如何評價,我實在不知道。
豫劇的生命在於她的植根於鄉土,發韌於民間,身為河南人,我儘管於戲劇是個標準的門外漢,但內心油然而生的熱愛總是抹之不去的。我有限的完整觀看戲劇,我因看戲而淚流滿面的,唯有豫劇。
小時候,東留養村有劇團,母親也親自參與其中,我對豫劇的認識從那裡起步。左鄰右舍的鄉親扮演出來的人物,小孩子都聽得懂的戲詞,非常的親近之感。相對簡單的劇情,表達淺顯的道理,男女老少皆感悟得到,我想這也是其生命力的源泉。 即便不會唱,很多時候,也會情不自禁地哼哼兩句,地方劇種與地方語言天然的契合,是經過幾百上千年的淬練而留下來的。原先的農村,親人過逝時的哭喪,是非常接近戲劇的腔調的,甚至是抑揚頓挫的,不能去評價這種方式,只是想說明,豫劇流淌在河南老百姓的血液里,融化在我們的生活中。
我很多次因看豫劇而流淚,首先大部分的劇情都是真實生活的反映,另外豫劇唱腔的婉轉悠揚,抑揚頓挫,隨意靈活中卻又揮灑自如、有節有度,抒發感情,可以一瀉如注,也可以隱忍悲抑,收的時候有如沉悶的烏雲,滾滾無聲,放的時候則電閃雷鳴,萬鈞迸發,有功力的豫劇演員,可以讓觀眾隨其喜怒哀樂,涕泗滂沱,我的確領教過。 傳統豫劇的經典之作,唱古代的多些,近些年也有許多創新,也湧現許多新的膾炙人口的作品,家鄉的劇作也時常走入北京的大劇院,儘管觀看的大多是故鄉人,我在驕傲之餘也覺得有非常的積極的意義。
晚上唱的是《趙氏孤兒》,老故事、舊倫理,鄉親們聚精會神的樣子,讓我眼睛濕濕的,對他們的世界、他們的認知,為別人犧牲是一種美德,哪怕這並不符合如今逐漸在主流化的我的朋友們的人生價值觀。
山村的人、山村的景、山村的戲、山村的情,仍舊是曾經的淳樸,但願仍有曾經的厚道。城市人的意識好像太過自我權利化,所以對門可以不識,鄰居可以陌生,農村好些。7.20
昨晚的暴雨如注,敲打窗沿上的遮雨鐵棚,咣咣噹噹,真有些驚濤拍岸的意思,但夏日裡我們怕的是躁熱,貪的是涼爽,涼風透過僅留下的巴掌寬的縫隙竄進來,自然的風較之空調實在不可比論,不知不覺便在風聲、雨聲、雷聲中由半夢半醒而酣然入眠了。
晨醒是由於翻身時的一點冷意,一夜的雨,讓一條毛巾被不足以抵擋那一抹清涼了,起來關緊了窗戶,又加了條薄毯,繼續傾聽若有若無、若催眠曲般的諧音,閉目享用夏日裡難得的清冷,這樣的早晨,還有什麼比賴床更愜意呢! 良辰好景,善於發現美且愛分享美的妻子豈能無動於衷,我也被喚醒到樓頂的陽台上。一夜的傾灑,天公大概也累了些,只淅淅瀝瀝地餘威猶存,遠處的山巒早籠罩於青霧之中了。這樣淡淡的雨簾,近處被沖洗得碧綠的草木上凝結小小的水珠,那翠綠中的清鮮彷彿可捧可掬,讓人忍不住想走過去,及至眼前,卻又捨不得。與晴日不同,驕傲下的晴空萬里,更願意遠望,尋覓滿眼統一的綠色。如今遠處是朦朧的寫意,而近處是可觀可聞可印記的晶瑩剔透。 各種飛蟲難覓蹤影,鳥兒也少了一些,只在樹叢間與屋檐下來回地竄,鳴響在氤氳的霧氣中好像也深沉了那麼一點。雨中的山村顯得更靜謐了些,溫漉漉的世界里,只有兩隻勇敢的蜻蜓在飄翔。深吸一腔清爽,長舒一口悶郁,昨日的酒意早消卻了,淋漓的雨,隱約的霧,趿着拖鞋,於空曠中緩緩地漫步,發梢就簌簌地淌着涼濕。
終於聽到幾聲狗吠,雨漸漸地停了,霧就慢吞吞而無聲息地漫侵過來,晨雨中還隱約可見的百米外的高高靜默的幾棵樹,幾座白牆老屋慢慢地不見了,空留一雙眼睛,卻想不起原來的風景。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