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人,當告別親人,朋友,初次置於完全陌生的環境中時,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孤獨與寂寞。
這是初秋了,我背上行裝,踏上去成都的列車,目的是前往地震災區一帶。
一路上,群山走進我熱切的望眼,畫者的手筆變得很清新。
列車行至清水河畔,直覺告訴我,我即將告別家鄉,踏上川西的土地,悠悠的青山攜着碧碧的流水直奔眼帘,此時的心境,平靜而舒緩。
我打開畫夾,抒畫著沿途美景,從未有過的放鬆,一個人從未有過的遠行,伴隨自己的是山川、河流,還有手中這支擱置已久的畫筆,就這樣,我輕輕的遠離了家鄉。
在通往成都的高速路上,樹叢呼啦啦地往後行,車行至長江二橋時減慢了速度,此時,驕陽已偏西,在整個川西大平原上,列車、大橋,落日連同滾滾的江水構成了一線美麗的風景,風景中,有位女孩在橋頭遠眺落日,手裡拿着一個照機,她瘦高的個子,肩上掛着旅行包,微風拂起她幽黑的長發,在落日的霞光中還有她舒展的連衣裙呈現出神話般絕妙的風韻,真想畫下這美麗的圖景,可我不是畫者;總想寫下這動人的情懷,而我不是詩人,我只有在雙手觸不到的記憶里銘記。
(二)迷失的畫者
路程很遙遠,心的距離卻很近。
成都,一個古老的大都市,在清晨陽光的映照下更顯出她特有的魅力。現代文明的發展,使這個大都市古老的文明散發著燦爛的光芒,歷史變得更加厚重,就拿郫縣的望從祠來說,那裡就是祭祀古蜀國開國帝王望帝杜宇、從帝鱉靈的祠廟;還有兩千多年前建成的都江堰水利工程,世世代代澤被川西;而西漢蜀郡太守文翁在成都築石室興學,今故址猶存;漢代司馬相如,楊雄出生在成都,如今邛崍的文君井及成都的駟馬橋,小船塢墨池尚有歷史遺迹;三國蜀主劉備和蜀相諸葛亮等人的紀念地有漢昭烈廟、武侯祠、惠陵、衣冠廟;散花樓和杜甫草堂是賃吊詩人李白、杜甫的勝地;錦江南岸望江樓,是紀念唐代女詩人薛濤的地方。成都也與宗教結下了不解之緣,這裡不僅誕生了漢代道學家嚴君平,大邑縣的鶴鳴山,還是張道陵創立道教之處,青城山是其降魔傳道的勝地,佛教傳入巴蜀,曾興盛於漢,唐代的高僧玄藏法師未去西天取經前曾在成都受戒;文殊院、昭覺寺,寶光寺禪林久負盛名。成都不僅名勝古迹等人文景觀眾多,而且由於地理條件優越,自然景觀也遍布各郊縣。文化名城成都,以其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化載於史冊,而成都美麗的自然景觀,則以其雄奇壯美姿態、聞名中外。
我無意在成都停留。慢步在繁華的大街上,舒展着連日的疲憊,而初秋的陽光,還帶着夏日的餘味,整個都市像在蒸籠里,走到那裡都是熱烘烘的不透一點兒風,這對於一個來自高原的遊子來說,還真有些不習慣。
然而,整個川西的人們,卻不感覺有什麼異常,祖祖輩輩幾千年的定居延襲,積澱了這座華夏古漢都的文明,這點熱對他們來說算不了什麼,決不會影響他們勤勞的耕耘,更不會滯逅他們向前的發展。
傍晚時分,風依然很靜,懶洋洋的沒有一點兒聲音。
我搭上去都江堰市的列車,售票員告訴我,從成都到都江堰市要行一個多小時,沿途要經過郫縣,聚源等地。在高速路上,打開車窗,愜意極了。列車行至郫縣稍停,上來一名乘客,她幽黑的長發,瘦高的個子灰白的連衣裙,她在我身邊的空位上坐下,在與她目光交視的一瞬,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掠過我的腦際,她就是站在長江二橋橋頭看落日的那位女孩,與她簡短的交談中得知,她叫舒小寧,來自廣西桂林,在廣西大學藝術系美術班就讀已經三年了,意外的是我們的目的地都一樣。談到美術,我們聊得很投機,猶如久別重逢的好朋友,不再有陌生的感覺。
此時的天空,飄灑起了陣陣秋雨,雨伴着風兒鑽進了車窗,扑打在臉上、手上,溫馨又那麼清涼,我不想表達內心的欣慰,這是入秋以來感觸的第一場秋雨,它不像夏雨那樣暴烈,也不像冬雨那樣冰寒,更不像春雨那樣輕浮,它帶着成熟與厚重,幾分浪漫與瀟洒。
列車到達都江堰市,天已經黑了,意想中繁華的都江堰市呈現一片冷清,到處都是被地震破壞的建築。
風停雨住,街上的行人很少。我替小寧背上行包,她給我帶着畫夾,我們默默地走在街上,迷失與傍惶卷襲着我們的心靈,摺疊着層層嘆息與憂傷。面臨強大的自然災害,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瞬間,一個個好端端的生命,一幢幢好端端的建築,都是如此的不堪一擊,而有的人卻還要在短暫的生命中不把生命當回事,為物慾的、名利的相互爭奪、殘害,走不出自我設置的心獄,這樣不滿足,那樣也不如意,私慾膨脹,牢騷滿腹,身心煎受着痛苦,到頭來,還不是灰飛煙滅,又能帶走些什麼?
小寧時不時的停下拍照,我們來到李冰廣場,在李冰父子的塑像下稍息一會,無限的敬仰與欽佩,公元前256年,秦國蜀郡太守李冰和他的兒子,吸取前人的治水經驗,率領當地人民興建水利工程都江堰,開創了中國古代水利史上的新紀元,他們父子的這一偉大舉措,殊不知在世界水利史上留下了光輝的一章。時間是最公平的,它會在歷史的書面上最顯眼的地方留下自己的痕迹,在世界古老的著名水利工程中,古巴比倫王國建於幼發拉底河上的納爾——漢漠拉比渠和古羅馬的人工渠道都早已荒廢,只有都江堰獨步千古,永繼利用,長盛不哀。
離開李冰廣場,我們繼續在街上走着,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旅館住下,這裡大部分旅館都停止了營業,幸好營業的旅館收費也不怎麼貴。
第二天早上起來,天氣悠涼悠涼的,沒有昨日在成都時那樣悶熱。小寧來到我住的房間,她告訴我,她要去銀行取錢,要我在旅館等她回來,說著她就出去了。說實在的,昨晚初到都江堰市,看到這兒大部分房子不能住人,一片殘敗的景象,一個美麗的小城突然變成半個廢墟,難以想像,也難以接受。房子倒了還可以重建,家園毀了還可以重修,但是,人的心靈若受到重大的創傷要什麼時候才能撫平昵?要如何去撫平?那些失去親人痛苦的人們,他們的淚水何時才能試干?
小寧去了幾個小時還不見回來,我時刻從窗邊遙望街上都沒有她的身影,我好擔心她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中午,我收拾行李,在旅館外面等小寧,在焦急的等待與期盼中她終於汗水滿面的來了,幸好什麼事也沒發生,於是,我們上了去青城山的公交車。
站在青城山腳仰望,山上林木茂盛,青翠欲滴,從山門入口的建福宮沿着被杜甫稱“丹梯”的石級向上攀登,道旁古樹參天,濃蔭蔽日,是“苔深不雨山常濕,林靜無風暑自清”的避暑勝地。山上的常道觀,天師洞,古銀杏、擲筆槽、三皇殿、手詔碑、磨姑池等都充滿種種傳說。據當地的遊人介紹,公元143年,道教創始人張道陵來青城山赤城崖舍,用先秦“黃老之學”創立了“五斗米道”即天師道,張道陵“羽化”山中,青城山便以道教發源地和天師道祖山、祖庭名標史冊。由於歷代開拓者頗為上山的人設想,在山路中,每行十分鐘左右就可以遇到一座小亭,略事休息。這些小亭,有的建在路旁,有的建在石橋上,與周圍景色頗為協調,而且越往上,亭距越短,小寧爬得直喘氣,我們在一座小亭中坐下來休息,山上的美景讓小寧非常開心,在喧囂的環境中呆久了,置身於幽靜的環境,遠離了世俗紛爭的世界,心情特別的舒緩,安寧。
天空漸漸拉下帷幕,我們沿着來時的石階山路返回。
(三)情系泯江河畔
泯江的水,沒有澎湃的恕濤,偶爾在地勢較陡處才捲起雪白的浪花。
我和小寧坐上去映秀鎮的車,公路沿着泯江側岸的山脈蜿蜒向前,從車窗往下看,是浩蕩的江水;放眼沿途,一路的凄景破敗得不堪入目,路旁有許多救災賬蓬,武警官兵們在搶修公路,有的地段路基全部下陷,就架臨時鋼橋。小寧想下車徒步,司機告訴我們,餘震不斷,路上隨時都有亂石滾下的危險,山體極易滑坡。我們在車上神經都綳得很緊,的確,公路上隨處都有亂石堆積,蹋方的地段很多,車輛只能慢慢的通行。車行至紫坪蒲大壩上方,俯視大壩,非常寬廣,湖面上一橋飛架南北,那就是紫坪蒲大橋,南端和北端都是遂道,大橋的中間部分已經被拉斷,車輛不能通行,多麼壯觀的大橋毀於瞬息,無不讓人觸目驚心。
車繼續緩緩前行,路越來越不好行駛,原來平坦的柏油路已變得坎坷不平,車巔簸得使人難受,司機叮囑我們扶好手柄,馬上就要進入漩口,漩口屬於震中地段,與映秀鎮相鄰,而映秀舊有娘子關,許多羌族人都認為過去映秀與漩口都是羌族分佈的地方,但目前這兩地的居民大多數都是漢族。在漩口的白花山腳,駐紮着成都軍區的武警官兵和解放軍部隊,這裡是重災區,他們日夜奮戰在第一前線。而從白花山山腰飛架到對面山腰的白花山大橋則是面目全非,車只能繞道行駛,路面雖然不好,但沒有大的障礙。
穿過漩口,到達映秀鎮的街上,我們下了車。在街上,只有幾家用帳蓬搭建起經營生活日用品的小鋪,顯得特別冷清。而這條街只有一百米來長,不寬,在震后第一時間內鐵軍趕赴這裡,當時正值夜晚,士兵們就躺在這條街上露宿了一夜,爾後人們就管這條街叫鐵軍大道。
在鐵軍大道的另一面,已經建了許多套活動板房,映秀小學也是臨時搭建的活動板房。站在鐵軍大道上環望,映秀小鎮就座落在一個盆地中,泯江從這裡穿過,江水比較平緩,周圍的山到處都有跨塌的跡象,山腳、江邊隨處都是亂石堆積,整個小鎮的建築沒有一處倖存,殘磚斷壁一片廢墟,從廢墟的跡象可以看出震前這是一座美麗的小鎮,面對此景,我們的心裡只有默默的嘆息,就像泯江的水含着無盡的哀愁默默地流淌。此時此刻,我內心的悲慟沉重得使我不敢回頭,回頭便生怕碰觸到那帷幕里沒有癒合的傷口。
我和小寧沿着泯江的堤岸思踱着,江水時而泛起迴旋的白浪,頓然又匆匆向前,就像戀人慾言又止時的柔情,讓對方猜踱她內心深處所要表達的意韻,而這種意韻是不需要說出來的一種心靈相通的默契。
天色漸暗,此時,我們要解決的首要問題就是落腳點,經過尋問,一位叫楊佩玲的女士把我們帶到映秀政府辦公室,這裡,黨支部和團支部都在一間帳蓬里辦公,而團支部這段時期正招募志願者,支部給我們作了登記,在這裡參加志願工作的都是來自全國各地的青年,支部除了安置住宿,其它生活上的開支都是志願者自行解決。
晚上,團支部召開會議,部署近期工作,主要開展調查籌備,統計本鎮剩餘人口的各種情況,由於我和小寧剛來,對這裡地理環境不了解,為了我們的安全,支部安排我們留下專門統計和整理其他志願者調查反饋的各種數據及情況。
會議結束,楊佩玲帶着小寧去休息,我也感覺特別的累,回到安置的床位休息,因為是剛搭建的板房,房間很潮濕,被子也濕潤得厲害,加上蚊子的騷擾,晚上餘震又不斷,我簡直一夜都沒入眠,要不是親身體驗,怎能讓我感觸災區環境條件的惡劣與艱苦。
第二天一早起來,天空灰濛濛的一片,沒有昨日那樣熱,洗漱完畢,楊佩玲急匆匆的來到團支部,她說,深圳軍區特警官兵們馬上就要撤走了,為了給官兵們送行,她為官兵們每人煮了一個雞蛋,時間緊,要我們去幫忙在雞蛋上畫上開心的符號和寫上幾個祝福的字。
一切準備完畢,在鐵軍大道兩旁,整齊地立着成都軍區送行的士兵,這樣的送行儀式顯得格外莊重,百姓們也聚集在路口,臉上瀉滿了送別時的依依之情,是失落還是留念,而此時最為可貴真實的東西都在百姓們送別時的眼中深深的流露,他們涌動的熱淚充盈着對希望的渴求和對信心的期盼,他們懷着深深的感激幫助我們把雞蛋一個一個的遞給啟程的特警官兵,握別的手誰也不願鬆開,但特警官兵們終究是要走的,他們已光榮圓滿地完成了黨和政府交給的任務和使命,幾十天如一日的奮戰,災區留下了他們無數辛勞的汗水和腳印,他們的精神會永遠留在災區人民的心中,他們的精神給災區人民帶來了希望、鼓舞了災區人民一定要堅強,為災區人民重建家園找回了信心。
中午時分,我們把從全國各地捐贈的圖書和學習用具搬運到臨時搭建的教室內,還有幾十封全國各地小朋友們寄給災區小朋友的信件,信件雖然很薄,但卻傳來了一顆顆沉甸甸的關愛的心,給災區小朋友們送來無限的希望和鼓勵。小寧說,當災區小朋友們讀到這些信件時,他們一定會感覺身處中國這樣一個大家庭的溫暖。是啊,中華民族是一家,災難來臨,誰會願意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在災難中絕望?手拉手,心連心,歡樂一同分享,苦難共同承擔,這是我們華夏民族的傳統美德。在災難面前,這一美德體現得淋漓盡致,同時,這一美德已經得以傳承。不是嗎?全國人民齊心協力抗震救災,小朋友們手拉手,心連心的關愛正是這一傳統美德的真實寫照。
時間匆匆,轉眼就是一周。明天,我和小寧都要走了,趁着空閑,我提着畫夾溜到江邊,坐在亂石上,看着這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雖然我不能完美的畫下來,但我卻能畫下此時此刻的心情:留念、沉重、牽挂……
(四)回首的眼眸
當我正沉浸於這些天記憶里的荒涼,黃昏已靜靜地流淌過來像一條憂鬱的河,淹沒了都江堰這座城市。
我踟躇在一條街上,不是想買東西,也不是想遊玩,感覺自己是否在尋找一種什麼,但究竟是什麼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記得早上送小寧上車回成都的時候,小寧說她回成都后馬上就要回廣西桂林了,她心裡很難過,捨不得離開那些失去親人的孩子,尤其是在離別時回望着那一雙雙充滿渴望、憂鬱、失落的眼神時,在相送與回望的眼眸中都塞滿了淚水。別時輕輕的揮一揮手和淡淡的一句“我會想你們的”話語都飽含着濃濃的離情別意。
城市冷清的燈火,一個一個的亮起,點染出零星孤寂的人間夜景,有燈的地方寫着溫暖,也寫着痛苦與艱辛。人們奔忙的白日過去,清點這一天努力的傷痕,灶邊有和這傷痕一起得來的飯菜和一顆苦樂交織着的、疲憊的心,與在溫慰中那隱隱泛起的一絲絲疼痛,誰都會小心翼翼,生怕碰着這還未來得及癒合的傷痕,而白天的傷痕總會在睡夢中消隱,睡夢中的恐懼卻難以在白天來臨的時候褪去。夜色的記憶里總有許多的故事發生,所有來臨的和遠去的不管是災難還是幸福,終將會在時間的洗滌中溶解或沉澱,在你回首之際,一切又都那麼安寧,或許,我只有在這樣的寧境中,才能梳理這些天來一路上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