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乘休假住醫院做了個不大不小的手術。康復,正好休假結束上班,有朋友來,得知后笑曰:你這人怎麼得病也和別人不一樣。我隨口答:這年月什麼都要和別人一樣,得病這種很私人的事情總得有些個人特色吧。朋友半晌啞然,而朋友那句笑談卻令人生出些許感嘆來。
自打記事起就被種種條條框框規矩着,唯父母之命是從,甚至還要唯年長之命是從,容不得半點挑釁,稍有頑皮,便斥責為叛逆、壞了規矩,輕則痛罵,重則家法伺候,整天聽得最多的就是“乖”、“聽話”、“不準”之類。六齡兒童進得學校又加上了老師的“管教”,上課時雙手後背、上身挺直、兩眼直視黑板,完美地詮釋着“正襟危坐”這一古老成語,膽敢旁逸斜出者定要吃一頓老師準備的“棍子面”。那時城鄉植被很好,竹棍隨處可見,老師的教鞭大都就地取材,即得之容易還不化一文錢,成為最好也最實惠的教具,起到了教鞭和戒尺的雙重作用,這樣的教鞭老師使用起來出神入化,簡直可以和武俠小說中的劍客相媲美,讓你防不勝防,一不留神那柄“利劍”便如蛟龍出海一般直搗你心窩或晴空霹靂般直奔你腦門而來。因此,一周之內老師需要換幾根教鞭也是常有的事,而學生們的任務就是放學后忙着給老師準備新的“手刃”,相互之間還要比比誰的更直更順手更好用,以便博得老師的表揚,似乎渾然不知那可是用來教訓自己的啊。現在想想真的可笑,別人要給自己套枷鎖,自己卻還在樂此不彼地為之鼓掌歡呼。
整個學生時期最愛上的是語文課,最恨上的也是語文課。愛之,是因為語文不像數、理、化有那麼多冷若冰霜的公式和不明就裡的符號、數字,枯燥、乏味,如一臉階級鬥爭的老學究般讓人犯暈,而是多了一點“人”的情味。恨之,是因為本該很抒情、很意象、很感性的文字,卻被老師早早地“畫地為牢”,整出些末名奇妙的所謂標準答案,不管你是否理解,不管你是否真的能體味作者用文字營造的那種意境以及所包含的深層意蘊,只要你能一字不啦地背誦下來便萬事大吉,其目的是讓那些僵化的說教潛移默化地改變你的思維習慣,即使你從那些文字生髮出如何經典的體悟,最後的結局都將只是得到一場嚴厲的訓斥。像是操場上用白石灰劃出的一條條整齊的跑道,從起點到終點通透而規整,凡上場的運動員那怕有半點越軌,便會豪不留情地取消你的比賽資格。而學生們就如同被放牧的羊群,永遠在同一個牧場放牧,只允許吃調配好的飼料或青草,“同吃一捆草,同飲一江水”哪怕到最後吃得你營養不良、弱不禁風。
不僅語文,地理、歷史、政治等等莫不如此,除了“對”就是“錯”,別無他途,更沒有“兩分法”式的中間道路可走,誰要標新立異整出個“不同看法”來,那你就瞧好吧,你這棵被毒化的“資產階級的苗”,萬萬不可能留在社會主義的百花園中。
原想着等到逃離學校,解除束縛,不僅可以獲得身心的自由,更重要的是將獲得思想的徹底“解放”,誰曾想情況更糟,十多年的教育成果早已在自己的每一根神經、每一條血管,甚至每一個細胞內生根發芽,而自己也在自覺不自覺地身體力行深化着這種“成果”,像是被拴住鼻子的耕牛,解脫不得,而那根拴鼻子的繩索一旦去除,自己又會感到極度的不適應,只會跟着那些“先輩”、“精英”乃至“主流媒體”的腳步,隨着他們的眼神行事,沿着他們的思路亦步亦趨。在“新八股文”的熏陶之下,對生活、對人生、對世象如此等等也開始說的頭頭是道,唾沫星子亂飛。久而久之,“出頭的掾子先爛”、“槍打出頭鳥”之類的格言警句被我們牢牢抱緊,生怕一不留神成為眾失之的。我們開始用別人的雙腳走路,用別人的嘴巴說話,用別人的眼睛審視世界,用別人的大腦思考問題,用別人的標準評判是非,用別人的表情裝扮自己,循規蹈矩、且樂此不疲,並不失時機地對初出茅廬的愣頭小伙傳授“為人之道”,以表明自己的老成、幹練。最終只是為了得到別人的幾句肯定的評語:成熟、穩重、懂規矩、有思想……。但當某一時刻似從夢中驚醒時,卻發現對自己的高談闊論連自己也其實仍然是一片茫然、昏昏然,而且自身本真的性格早已似稜角分明的礫石被時間、被世俗的銼刀打磨得比鵝卵石還要光滑。不是說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嗎?為什麼我們看到的卻是別人眼中的世界?為什麼我們的腦袋卻按照別人的軌跡思考問題?為什麼我們的嘴巴說出的卻是別人的語言?為什麼我們的一舉手一投足像是別人的影子?環顧左右,身邊人的行事作派、思維方式都像是從同一個鋼爐里煉出來似的有着同樣的火色同樣的質地。此時此刻,我們“自己”又在那裡呢?
不知什麼時候朋友已離去,我也該下班了,拾掇拾掇,回家,吃飯,睡覺。繼續害自己的病,做自己的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