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花椒樹
我的故鄉是蘇北靠近山東省的一個小村子,與當年的漢高祖劉邦居住地不遠,也算是同鄉了。由於離開故鄉時還小,對故鄉的村落和老屋已沒有什麼印象了,只是朦朦朧朧地記得屋前有一棵小樹。聽父母講,那是一棵與我當時一樣瘦弱的小小的花椒樹。每年春天,小小的花椒樹綠葉間會開出一朵朵白色的小花,給院落增添了一些些生機和春意。在那個單調乏味得難以想象的年代,小小的花椒樹用它那不多的嫩葉和力所能及地結出的幾粒花椒為我們家的餐桌——姑且叫做餐桌吧——增添了一點生活的滋味。
那時,朝鮮戰爭結束不久,為了償還購賣軍火的巨額外債和進行經濟建設,國家需要籌集大量的資金。當時一窮二白的農業國所能換錢的主要是糧食。“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領導者的急於求成變成了執行者的竭澤而漁,上行下效,浮誇風平地而起,打下的糧食從場院被全部拉走。人禍之後是天災——三年自然災害。成年間見不到一粒糧食,於是谷糠、地瓜干、地瓜秧,接着是野菜、樹葉、樹皮、豆秸和谷秸,以及雪下面凍土中的麥苗都成了人們果腹的食物。當再沒有其它可食的東西時,就把乾的豆秸、穀草剪短烤焦,然後磨成粉末做成黑乎乎的炭餅下肚。經過幾十萬年進化的人類的胃,居然有如此完美的功能,能夠消化肉、糧食、蔬菜、水果,也能象反芻動物那樣裝得下樹葉、樹皮、野菜、野草,還能盛裝豆秸穀草的炭灰。道兩旁被剝掉皮的白生生的樹榦頂着沒有樹葉的光禿禿的樹冠,顯得陰森可怖。在那綿延數年的大飢荒里,很多成年人的生命,最後是靠吃一種叫做觀音土的土而延長了一些時日,年幼的我沒有被餓死真是萬幸。這一方面是因為得到親屬——主要是舅舅的幫助,會燒磚(這在當時可是只有很少人才掌握的技術)的舅舅時常把他工作一整天才僅有的饃拿來給我;更主要的是父親和大量的逃難者一樣,克服重重困難來到東北。為我們家逃離大飢荒的魔掌找到了道路。
從此,蘇北那個荒涼小村的一個土屋前,一個幼童站在帶刺的小小花椒樹旁向著遙遠的東北方久久凝望,嘴裡念叨着“去東北找大大吃面卷子”,憧憬着到東北用面卷子填飽肚子的幸福生活。我們那裡管爸爸叫大大。所謂的面卷子就是用糠、野菜、和棒子麵或高粱面做的死面饃。
1960年,母親帶着兩個姐姐和我來到東北。我找到了大大,終於吃到了面卷子。那棵和我一樣瘦弱,陪伴了我的幼年,給了我難得的一點滋味——雖然味道有些麻麻的——那棵小小的花椒樹卻留在了故鄉的老屋前。小小的花椒樹啊,你見證了那個年代一代人的苦難,你目睹了一個家庭的艱難,你慰藉了一個幼童的心田。當你陪伴過的主人懷揣着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嚮往,離開那塊讓人貧窮的肥沃土地時,你卻不得不被留在那裡。如果你有思想,你是留戀、是埋怨、是失望、是期盼、仰或還是祝願?
吃飽肚子是當時一代人的最大奢望,我們不知道什麼是巧克力,漢堡包,我們也不需要肯德基和麥當勞,我們只要有足夠的面卷子填飽肚子就行——那怕製作這面卷子的原料是野菜、糠和少量的發了霉的棒子麵。
七十年代初文革期間搞憶苦思甜,用玉米面和野菜做的略帶鹹味的乾糧,我一連吃了好幾個,當時覺得挺好吃,只是沒有麻麻的花椒味稍覺遺憾。
五十年過去了,如今再也不用為吃飽肚子發愁了。如果願意,也可以吃一吃巧克力、漢堡包,也可以嘗一嘗肯德基和麥當勞,但是,我覺得漢堡包、麥當勞總是不如自家蒸的發麵饃好吃。與其它調味品比較,我也更喜歡花椒那麻麻的滋味。
也許是由於沉積在心中的麻麻的花椒味的緣故,我可以經受酸咸苦辣各種味道,唯獨對甜味最敏感。下崗失業,經商賠錢,外出打工,這不算什麼——很多人也曾經這樣。掙錢不多,足夠吃喝;小房不大,自成一閣;雖無方向盤,但有自行車;盤中常有肉,手裡白面饃;我還何求?
現在人們的生活好了,很多人不知道挨餓的滋味而不愛惜食物了。食堂、飯店每天倒掉成桶的剩飯菜不必說,路邊和垃圾箱旁隨處可見丟棄的麵包、饅頭和水果。每當看到寶貴的食物被浪費掉都會觸動我內心深處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經,從而會想起故鄉的那棵小小的花椒樹。不知故鄉的老屋和屋前那棵花椒樹是否還在?時至今日,那棵花椒樹也許該有盆口粗細了。可是,常常浮現在我眼前——而且形象越來越清晰的依然是那棵陪伴過我童年的——帶刺的開着白色小花的小小的花椒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