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出這樣的一個題目,本來是要探明導致“喜新厭舊”的一些根源的。但細想一下,我連“新”與“舊”是什麼,似乎也還不很清楚。先前有過的經驗告訴我,凡要解決問題,總先要弄清楚問題本身,才能再去追尋那答案。否則,倘連這問題本身“是什麼”都不知道,就糊裡糊塗的要去找尋它的前因後果,最終只能是無所得,因為我們其實連自己要問什麼也不很知道。古時有求“空中樓閣”者,我可不願意學這笨伯,所謂“何有不造下第一屋而得上者”,這道理我也早知道的。於是,我想先來試着看清它們。
很有些字詞,我們平常也都隨喜的用,可當一經深想,就又覺得並非慣常所以為的那個模樣。
我們每每以新舊來指稱事物,剛見時當然說新,看久或用多了就說是舊了。但如果說新與舊是事物的兩種截然相反的“狀態”,可是不太妥貼,因為“狀”與“態”更多的是表示事物的“形”與“勢”。再說新與舊是事物的某一時刻的“屬性”,這個似乎倒說得通,但是,我們是憑藉什麼來判定其新與舊的呢?是外在的乾淨或骯髒、表面的平整或褶皺、顏色的鮮艷或晦暗、我們對其的熟悉或陌生、喜歡或討厭、習慣或不習慣、它是過去的或將來的、是進步的或是落伍的?凡這些,是都可以用來判斷其新舊的,但這些的裡面,有的是事物本身所有的,有的卻在於觀者的以為,而並非事物本身就真有這樣一個的“屬性”。這樣看起來,還是有些不能說明問題。那麼,就換種說法罷:新與舊,是人在事物上所看見的時間留下的“痕迹”。另加一條說明:這“痕迹”,也不全在事物上面,很有些倒在觀者的心裡的以為。
給它們下了這樣的一個定義外加一個說明之後,自以為得計,但轉而一想,又不對了。因為,細想一下之後,我又發現,“時間不是時間”。這話我也得加一條說明,就是:時間並不是我們一般所理解的那個樣子。
我們一般所理解的時間,似乎就是一個“物”,一個會“流駛”的“物”,它像風、像流水、像滾走的車輪,但又什麼也不像。它無量廣大,天地之間,無處不在,任何也脫不開它。我們可以把它理解為日月的升沉,錶針的圈走,但它還是像一個看不見摸不着又包裹在我們上下四圍的“物”,經它一過,會衰老容顏、洗滌舊跡。於是我說:新與舊,是人在事物上所看見的時間留下的“痕迹”。
但是,“時間不是時間”。我們所謂的“時間”,其實是人類用以描述物質運動過程或事件發生過程的一個參數。根本的倒在於物質的“運動”。我們要確定時間,是靠不受外界影響的物質周期變化的規律。例如月球繞地球周期,地球繞太陽周期,地球自轉周期,原子震蕩周期等。愛因斯坦說時間和空間是人們認知的一種錯覺,但這是天才才有的眼光,我輩是妄想許久,終於還是不能知道這“錯覺”錯在了哪裡。
但我既然說“時間留下的痕迹”,最起碼就是以為有時間這一個東西,即便像是風,也總歸是個“有”,但我們卻不能看到這樣的會動的時間,我們所看到的分明就是一個個的物質本身的運動。我們大腦中的時間觀念的起源,或者說我們最初的開始感得時間流走,該就是源於對身邊事物的變化的體認,源於對事物運動的認識罷。當我們將運動中的先後不一致的事物連成一線,我們就漸漸有了時間的認識了。而當我們每感到時間緊迫或閑散時候,其時倒是我們碰到了做不完的事情或是無所事事。
這時間與運動的關係,也實在是不好理解,但或許可以用一個不太恰當的比方。要試着理解時間與運動的關係,可以先看看貨幣與物資的關係。貨幣這東西本來是沒有價值的,是個“虛”的東西,但為了方便人們之間的交易計,它於是產生了,並且一直演變,直到我們現在大抵第一眼倒先看見它,以為它才是最主要,以為它就是一切。“時間”本身也是沒什麼意義的,但它卻讓我們得以認識這個運動着的世界,而且算計這世界中的一切運動。我們將許多的感情拋給它,也每每以它為重,想它能給我們以及我們周身環境以許多改變。最後,我們將時間當成時間,把錢當做錢。但我以為更應該看重它們後面的另一個根本的東西。
而我在看見它們後面的另一個根本的東西之後,就想到:新與舊,是人所判定的事物在運動過程中的“相”。
運動中間,一件原本陌生的事物到了我們面前,慢慢變得熟悉。而在這慢慢熟悉的過程中,我們會因了它的“相”,而生起對它的喜歡或厭惡之心;會在接觸它一些時之後,覺得對它已然習慣或總是不能習慣;運動中間,乾淨的會變得骯髒、平整的會變成褶皺、鮮艷的會變成晦暗,但也還有“歷久彌新”或“舊貌換新顏”的。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而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於是,過去的都是舊的,而未來的都是新的。但一件事物似乎總是由新到舊的走過去,至於未來的比已去的要新,那是發生了“質變”。這就使新的總要代替舊的,因為新的代表着進步,而舊的往往就是落伍的代名詞了。
這樣看來,新與舊,實在是兩個很抽象的概念,你甚至可以在任何情況下對任何事物的任何“相”,做出新或者舊的評判。這樣,就很難單單的說新與舊到底哪個好。真要判定時,還須看其時的事物本身或觀者的實際情況。我們當幼時,總會依戀我們所熟識的父母親人,而畏懼新的臉孔。然而到了一定時候,我們又往往會去尋求我們所從未見過的新人。乾淨的、平整的、鮮艷的,總比骯髒的、褶皺的、晦暗的要好,然而一件工具用得愈久,我們往往就愈會覺得順手,所謂“得心應手”,就是長久習慣了的緣故。所以,新未必就一定好,而舊也未必一定壞。
其實,在我看來,新與舊這兩個字,本來就給人們在其上抹上了好與壞的色彩的了。我們一般在說到新的東西時候,似乎也就給他判了至少半個好。就像所謂的“新人勝舊人”,其實早在我們給對方貼上“新人”與“舊人”的標籤時候,就已經判定了這“新人”要比“舊人”好。我們總聽到“喜新厭舊”,其實導致這喜與厭的並不在於新與舊,而在於好與不好,漂亮與不漂亮,說得文雅一點,就是美與不美了。
在我看來,喜新厭舊倒也算我們的一種本性,推動它的就是我們每個人心裡所潛藏的“向好之心”。但這好也有分的等次,就看你所謂的好,是只對於自己一人的好、只對於自己生存慾望的好,還是對於大家的好、對於整體前進的好。雖則“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是一句常見的廣告詞,但也不失它的真。倘使我們只嚮往自己一人的好,只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我們對幾乎一切的“他者”的態度就都是“喜新厭舊”的,當然包括自己的伴侶在內。倘使我們將這好定向為大家的好,那麼,我們就只會以好與壞、進步與倒退來標定事物,進而再決定我們該有的態度,而不僅只一個籠統的新與舊就敷衍了所有。這樣,對於我們的伴侶,也不會以新與舊來標榜,而是在相處中培養我們的感情,使我們在這感情里更習慣,更安心。
那些對於伴侶總喜新厭舊的人,便是更多的將這好指對着自己一人的好,只對着自己的慾望。這也未嘗不是好,但只是生物本性層面的好,而不是真正的人性的好。但是,這些人們還是有着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性解放”的思想。我不知道打出這旗號的人的初衷是什麼,倘說是為了“人性的解放”,我卻很有非議,而偏要說是“獸性的解放”。因為對性的無休止的新奇的追求,正是我們身上的生物本性的追求,是我們作為一種生物的最原始的為繁衍的追求,也是一切獸們的追求。而一個真正的人,就應該反抗身體里的這種獸性的無休止的牽制與奴役。
我不是宣揚禁欲主義者。或許禁欲主義者只是怕,但暗地裡可能都想的,以前由倫理道德觀念壓着,現在人們卻直面了,也就是所謂的“解放”。這也未嘗不是一個進步,但我想,還遠不夠。人人都以為然的東西往往就是“公理”,但“公理”未必就是“真理”。對於這“性解放”,即便到了人人都不以為壞的地步,到了人人都想借它放懷自己的地步,它就是對的么?我只看見我們還受着我們的生物本性的奴役,我們在看到“我”的需求的同時,更要看到其實是生物本性指使着我們。所以,真正的自由不是“我想怎樣就怎樣”,而是我可以坦然的不這樣;真正的解放不是我們可以隨意得到,而是我們可以更隨意的拒絕這樣的得到。
過往的無量數的年月里,人們總在反抗別人的奴役。但現在開始,我們要反抗自己對自己的奴役。反抗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的那個生物本性的奴役,反抗它的自私、貪婪、卑怯、兇殘、無休止的慾望對我們本身的奴役。等到我們完全掙脫了這些等等的生物本性的奴役的一天,就是我們完全得到解放、完全得到自由的一天。我們的成為真正的人,也就在這一天。
至於許多男人們的“喜新厭舊”的療救法,也全在這反抗裡面。
肖復
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