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才發覺:選擇,在選擇的時候,往往覺得必須那麼做;而在放棄選擇之時,又覺得似乎不必那麼做。自詡矜持的抉擇,在濃於水之血液的衝擊下,於己,顯得那麼稚嫩,於人,徒增一笑而過的詫異。
我心無殤,卻有冰。此水無風,卻有雲。
想來,最有奈的悔然,便是明明可以不那麼懊恨,卻因每每迴避於挽回而無法挽回。人之時日,煙塵過隙,真的是人如塵,時如風塵,好多境況下,漫天飄沙,擦肩而過。
“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雖就這麼些年,令我覺得生於此年代而畢生榮幸的事兒已然挺多,其中有一件就是——“入土為安”這在華夏長河中好幾千年天經地義的事兒第一次在“法”之內被列為了“禁”。不禁陡然自問:塵世之外,到底有無一個、十個,或百個亡靈的凈土?如若有,會不會被允許常回牽腸掛肚之人所在的這個“家”看看?如若無,能不能被允許有個可以坐下來抹眼淚想家、想家人的“家”?
誠然,活人的腳步,甚至社會的核心人生觀,需要進步,不斷地進步,可我略微有感不妥,活人前進的腳步,不可擋住死人向未知處踉蹌的步伐,更不可堵死他們或許唯一的路。或許是因為我下輩子當神仙都站不到那種望斷古往的高度,所以看不到未至。但願,我的困惑正如往古芸芸愚民對某些“聖賢”開空前之一舉的不理解吧!人活一輩子,至多也不過見證近百載的歷史,又何須急於知曉眼前的對與錯呢?
且聽水吟,且看雲行。行雲流水般一笑而過的智慧,莫過於滴滴無聲、片片無心的沉默。可又有誰解,我正在解體的冰霜之心?
當我老得不行不行的時候,漫無目的地走在某個公園裡某條伴着一片小湖的小路上,在某個脫了皮的長木椅旁停下拐杖,像電影中慢動作回放一樣地坐下,小湖邊,是拖着疲倦身體下班的太陽,小路邊,是一群很不尊敬地朝我扮鬼臉的傻小孩。我想呀,那時,我應該學會了那件至少活着看來挺難的事——細細地,數落自己的光陰;我想呀,那時,我肯定數不過來行雲流水般的年華,領走了我多少位或深、或淺,思念過的人兒。最後的那一剎那,我如一支寒冰之箭,射穿了那麼些花白頭顱之年光以來一扇扇走過,即刻被關上的門,總是來不及去回眸的門,我做回了在泥沼里挖鯰魚、捲起衣角擦鼻涕的我。不知誰溫柔地牽着我滿是泥巴的小手,走在最炫彩的夕陽中。那一刻,寒冰之心瞬然融解,真的,好暖、好暖……
就那樣,悄悄地,我也被領走了。
人呵,往往在數算清楚自個兒年光后,方可數算清楚一輩子喝了多少滴酒。歲歲重陽,歲歲夕陽,代代花開,代代花謝,說真的,我很怕有一天,我送走的人如決堤的凌汛,終於,像最後一顆倒塌的累卵,終於把我僅存的心悸淹沒了,終於把我唯一的悲懷凍壞了,我的口舌變得默然,更可怕的是,我的眼神變得漠然。罷了,想必那時,我早已不敢不去習慣了。恰如,崢嶸李唐千古,膾炙華章千萬,誠然是我摯愛,領略多了,亦只剩一句慨嘆:幾多山川幾多愁,幾度江月幾度酒。漁火明滅,夜水清輝,可何曾有一滴化入唯獨和詩人心有靈犀的魚腹?再者,更何談黃泉之下?
滴水穿石,流年無息;滴酒穿腸,流光有恨。恍然驚夢,越是山窮水盡之時,越是不記得:究竟是哪一滴酒,滴碎了我最不敏感的心腸。就好似冥頑不化、死要面子的君主,越是窮兵,越是黷武。有幾個好酒的老頭子,數得清自己一生醉了幾回?又有幾個好勝的年輕人,能讓自己不那麼經常不清醒?
誠然,於而今看來,拚命再買命很愚蠢。但是,如今的景況更令人寒心:曉風殘月,花柳巷;碧落黃泉,君子癮,拼了命地賣命,值當為康健慟哭之時,又拼了老命地求活命。故而,不必橫眉恥笑不知酒醒何處的人兒,因為未嘗不會比之更痛苦。
八載逝,恍若一覺。並非我把光陰休了,而是不知不覺間我被光陰拋棄了,留我獨自一人盤坐在沙漏中,緊閉雙眸,任細如風、柔如絲的沙像九天而下之瀑布般,沖洗我流沙的長發。而我,用粗糙的手指,觸摸那滑落流過的年光。八載呵,物非人是,渾然不曉得結在心坎上的那塊冰,一結就是八載。解冰還須結冰水,亦渾然不曉得,竟是行雲的流水,融化我最後一縷冥頑不化的隱怨。
“阿娘,着火咯,快跑啊!”她的屍身被焚屍爐上方的電壓錘砸得稀巴爛,接着是咯吱咯吱的機器運作聲;窗外,她癱軟在地,像紮根的磁鐵,兩個人架着都拉不起,哀鴻慟哭,哭得我本就愁雲慘淡萬里凝的心海更添一抹昏暗。那是八年前。
一樣的裝束,只不過新了點;一樣的塑料棺,只不過貴了點;一樣的車隊,只不過舊了點。那兒,真正寸土寸金,卻並非魂靈安息之土的那兒,估計悲涼滲骨的冷風依舊,估計怎麼也看不清輪廓的雲靄依舊,估計工作人員苟於言笑,又仿若置身九霄之上、望破人間生死的神色依舊,估計被披上一層灰色衣裳,年年豐碩、年年無人敲拾的橄欖依舊。太多,再見的太多;太多,不想再見的太多。我沒送她冰玉微涼的身子走完塵世最後一段路,我心酸於不知誰來喊——“阿娘,着火咯,快跑啊!”可又誠然不想知道是誰。
那個安寂的冬日,那個安謐的午後,那個安詳的婦人。吹着和煦又有些清涼的風,吹着蠻夷之地獨有的烈女衣襟般的火熱。那時已算破舊的屋檐上,是貓頭鷹一家子,後來被我那恨不得捅破天的表兄弄得支離破碎;那時尚未破舊的茅廁邊,是一片長勢素來很旺的冬竹林,而今已經把那個茅廁包圍得走投無路了。一泓清水,一抹輕雲,一幅畫,一生廊。
縱橫指間,毛線拖鞋,織完一雙,再織一雙,兒子、女兒、丈夫、公婆……其實她曉得不必織那麼多,因為穿鞋的人不夠,可她就是要織那麼多,用她的話說,多希望每個人像牛馬羊一樣,長四個腳丫子。方寸之土,她如華夏千代億萬最平凡不過的婦女般,在狹隘卻不至於窒息的炊煙生活中,找到了高等生命形態存在的責任!
十米陽光,金輝灑落,她那被曬得微紅的臉頰,始終,從我印象之始,至我記憶之終,浮着亦始終不知為何而綻的微笑,呀,猶憶得,那是專屬於她那種高鼻子女人的真、善、美。
一個完完全全沿襲了母輩女性三觀形成道路的女兒,兩個調皮搗蛋得只能用“海里爬出來”來形容的兒子。日墜西河,倆兄弟,和我,光着小腳丫,沾着滑溜溜的水藻,滿臉河泥,捧着一小籮筐小黃鯰、小白鰷,吵着要怎麼吃。她故作生氣地叉腰癟嘴,那是捨不得罵的無奈笑罵。日子,像傍晚金輝,淡淡的,燦燦的。
她的撒手,在最親的人看來,太突然,在我看來,太恍然。明明還囔着穿襪子、拿好藥物下樓,歲月荏苒,孩子的背已然結實,被背的人換成自己。而,最溫暖、最溫馨的背,儼然成了亡靈懷揣人間大愛入睡的搖籃。
許多年前,外婆橋,橋下是嘩啦啦作響的水,地道的小橋水,橋上是一板又一板一天又一天被晒乾的粉,地道的茶口粉。時空幻化,許多年後,再望小河的支流處,仿若昨日又現,摹刻下了那個孩童奮力用簸箕撈躲在小溪沿中的小魚兒的身影。只是,懷在心中的可愛的人兒,已非矮矮胖胖的外婆,而是她。那座橋,連着兩岸,一岸傻站着時不時微紅着雙眼向後望的我,一岸矗立着那方永不會煙消雲散的天和永不會支離破碎的地。
爬到頂樓,下面是青碧如墨,已然不再清澈的河水,上面是輪流將午後太陽封鎖的行雲,裡面是隨着句句心聲之傾吐而解體的堅冰。那一刻,我解開了實乃不應的鄙夷,冷笑着付之一炬,並且嘗試着去憐憫我父的狹隘與愚拙。左手托額,右掌摁地,環視虛空,望斷流雲,並非沉默地,並非枯井無波地,而是鏗鏘地,而是肺腑擲地地,送她一程。
她在那條通往永恆生命的路上踟躕行走過,因信心不夠剛強,又拖着沒有魂靈的身軀,原路返回。誠然,我是應該為之扼腕,可我自己在面對傳統之恐嚇、信心之試煉時,又何談勇敢呢?
回家,那座橋,停車,點煙,靠橋墩,俯望青水,如明鏡,水中胖乎乎擠成一團的雲像毛毛蟲,不緊不慢地挪動,令我不知是水在行,還是雲在流。我這才陡然望天,呀,雲雖密,卻並非總擋住金輝絢爛的日頭。獃獃地望,愣愣地望,忘了幾度天色慘淡,幾度天色澄明,也忘了幾度水色蒼茫,幾度水色粼粼。歲月如岸,隔斷了疇昔的我和而今的我,只因我和我都太愛太愛那條河,以至於幾度,踏進同一條河流,為了淘盡沉淪於記憶碎片中的沙。
還是那河,她乘着紙船兒,熊熊舞動的烈焰為她上演世間最後一場煙火歌舞。柴油澆在暫時遺留的遺物上,黑煙冉冉,紙屑焦碎末騰騰飛起,向著漫天的愁雲飄舞而去。水火,不融,陰陽,永隔,就這樣,遠去,去往能夠存活於子孫腦海中的凈土。呀,那一日,萬里灰雲,太陽艱難地撥開滾滾雲霾,探出一顆明顯老態龍鍾、精氣不足的淡黃頭顱,臉上寫滿了萬里皆殤的憔悴。
生而在世,滾打多載,愕然覺察到:對於被動的人兒而言,很多選擇,是在別人選擇早就完畢甚至達到目的之後,才過不了自己那一關,逼迫自己做出的。而我,是在人沒了之後,才被迫地強迫自己去悼念那些與之有過共同生命印記的年光。不得不承認,我確實是一個喜歡被強迫的人。既如此,我又何必自愧呢?很多年前,我就做出了選擇——去歌唱生命,去愛,去習慣。
歲歲爆竹,歲歲心聲。光陰是一個老愛跟我這種討厭長大的孩子開低級玩笑的死老頭,在一年又一年的鞭炮煙花中,一層又一層地,炸開一個孩子對這個世界的逐漸頭疼的思考。然而,生活如詩,每每在難以咀嚼下咽之時,噴湧出淺嘗輒止的沁脾,不是嗎?
一陣夾雜着各種語氣的吵囔聲,他們在為新春修繕祖宅的事爭執不下,最愛,這種一時半會兒妥協不了又因彼此血脈相羈而不至於面紅耳赤的和諧。一碗生薑並未將腥味斬盡殺絕的土鯽湯,熱乎乎地下肚,暖入心扉,不知,還能幾次飽飲這無須用心,只須用嘴去懷抱的不形於色、不喧於聲的溫馨。
我心化殤,冰解;此水生風,雲行。有些人、有些事,必須背叛一生的初衷,去緬懷、去理解;有些話、有些誓,必須揮霍一世的誠摯,去矜持、去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