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硝煙漫漫,軍旗獵獵。
站在剛剛收復的代州城頭,潘美手扶城垛極目遠眺,視線掃過城牆內外地遍地狼籍的遼軍遺屍,穿過層層疊疊的血色蒼山,他彷彿已經看到了久違的幽州。
自從統兵平滅南漢、南唐后,他已經很久沒有體味到這種躊躇滿志的感覺了。而今,遼軍重兵固守的代州城已被攻克,前面,前面就是幽州了。
他不由得想起了那次御前會議,萬歲不顧他的力爭,堅持任命曹彬擔任這次伐遼的主帥,率領主力大軍從寬闊平坦的雄州直接進攻幽州,而把他派到西面擔任什麼并州路都部署,任務是從這險峻難行的山路策應曹彬的東路主力。這明顯是偏心!憑什麼他曹彬就是主力,我潘美只能做偏師?
可是現在,曹彬的大軍還在雄州城下進退兩難,而他潘美的西路軍已經連克雲、應、朔、蔚、代五座州城,燕雲十六州,已有近三分之一經他的手拿下了。偏師的戰績居然超過了主力,讓萬歲看看到底誰是大宋朝第一名將!
“元帥,元帥!”一陣呼聲把他從幽州的遐想和御前的爭執上拉了回來。
回過頭去,他看到一員老將正順着城牆走了上來。
“哦,楊老將軍,辛苦辛苦。”看着這位鬚髮皆白的老將,潘美欣喜之餘,不禁由衷地佩服起自己的選擇來。
這位老將姓楊名業,原是北漢將領,曾經多次領兵打敗宋軍。後來北漢滅亡,迫於無奈才歸降了宋朝,現在官居雲州觀察使。就因為他曾屢敗宋軍,最後北漢滅亡了他還一直據城頑抗,直到糧盡援絕才解甲歸降,所以太宗皇帝一直對他不太滿意,把他放在邊防一線當了個小小的團練使,多年來楊業雖屢立戰功卻也沒有得到相應的提升。
潘美久經沙場,深知要想打勝仗必須要有勇將。可是自太祖皇帝杯酒釋兵權以來,大宋朝一直奉行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國策,他也不知道這并州一路軍馬有那些能戰之將。再說這次伐遼可不同於以往平滅南漢、南唐,那兩個小朝廷主暗臣庸,不用費什麼力氣。遼國可不同,兵強馬壯,耶律休哥、耶律斜軫等名將如雲,特別是主政的蕭太后,更是巾幗英主,不可小覷。此番直取幽州,沒有能用之將,怎麼建立功業?
於是,他在御前會議上極力保舉楊業擔任西路先鋒。他這麼做不是沒有道理的,楊業久居燕雲一帶,熟悉地理環境,加上一向作戰勇敢,戰鬥力非常強悍,是不可多得的勇將。最有利的是,楊業自知身為北漢降將,為人十分謙恭謹慎,這樣既能打仗又便於控制的將才打着燈籠也難找啊。
太宗皇帝倒也爽快,立刻就應允了他的請求,還破格提升楊業為雲州觀察使,并州路副都部署,擔任西路潘美的副帥。
事實證明,他潘美沒有看錯人。楊業感念他的知遇和信任,一路身先士卒,奮勇作戰,連克強敵。潘美嘴上不說,心裡明白,沒有楊業,就沒有西路軍今日的勝利。
就沖這,他也應該感激眼前這位老將軍。
“楊老將軍,目下戰況如何?”
“元帥,我軍已經全部肅清了城內殘敵,大軍現正在城內休整。犬子延玉率領一千精騎已出城正向幽州方向搜索前進。”
“老將軍行陣有方,作戰勇敢,不愧名將本色。凱旋之日,本帥一定在萬歲面前如實奏明。不過,現在還不到高枕無憂的時候,我意大軍稍歇一日,明日即揮軍直取幽州!”
“遵命,末將立刻照此部署。”
“好!”潘美興沖沖地走下城頭,那如血的殘陽彷彿即將幻化成勝利的捷報,而他則正在那捷報的中央。
(二)
第二天清早,三軍早早用罷了戰飯,整裝已畢,只待出發。潘美走出大帳,翻身上馬,揮鞭東向,正要發出進軍命令……
“報!聖旨到!”
怎麼這個時候來了聖旨?潘美心下好生奇怪。他不敢怠慢,當下止住眾軍,立刻擺香案,接聖旨。
看完聖旨,他立刻震驚了,想不到形勢居然發生了這樣的劇變,曹彬這個笨蛋,不但自己完了,還害了西路軍和他潘美!
原來,五天以前,本次伐遼的主力曹彬東路軍已經在雄州城下遭遇大敗,全線潰退了。太宗皇帝判斷遼軍下一個目標肯定是要乘勝圍殲孤軍深入的西路軍,因此連夜下旨令潘美攜帶所獲各州百姓,火速撤軍。考慮到西路軍連連獲勝,士氣正旺,太宗皇帝生怕潘美貪功戀戰,還特地派來一名監軍,監督旨意的執行。
要白白放棄雲州、應州、朔州、蔚州、代州這一個個用自己手下將士鮮血換來的城池,潘美心裡實在是憤懣。可是他又不能不承認,皇帝下令退軍的決策是正確的。畢竟主力已經戰敗,作為偏師的西路軍硬要支撐只能是全軍覆沒。
可是,曹彬戰敗已經是五天前的事了,就是說遼軍主力很可能五天前就已經轉兵向西撲來,說不定很快就要殺到這代州城下。兵貴神速,能夠全軍而退就很不容易了,哪裡來時間搬遷這五州的老百姓啊。
然而,聖命難違呀。要是在以前,可能會有人說什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朝以來,鑒於前代軍人干政,太祖、太宗皇帝對將領們控制極嚴,行軍作戰必須嚴格遵照旨意執行,稍有違拗,必遭嚴懲。
怎麼辦?難道為了要帶走這五州的百姓就要付出全軍慘重的損失?何況,軍隊打完了,誰來護送百姓順利內遷?
彷彿是看透了潘美心事似的,監軍王侁在一旁輕聲說到:“潘元帥,本職臨行前,陛下還專門有密旨交代。”
“哦?”
“陛下聖諭,可令楊業斷後。”
“楊業斷後?”
“正是。陛下的意思是潘元帥親帥大軍護送各地軍民人等內遷,楊業率本部人馬拒敵掩護。”
“可是楊業本部人馬只有區區五千,怎能獨力抵擋契丹大軍?”
“打仗哪能沒有傷亡,事不宜遲,請潘元帥立刻下令吧。”
明白了。看來,太宗皇帝始終是對楊業心存芥蒂呀。潘美不禁想起了那個御前會議結束后的一段情景。
御前會議完成了軍事部署后,太宗皇帝專門在秘閣單獨召見了潘美。那個秘閣狹小陰暗,他小心地匍匐在地上,恭聽着皇帝的玉音綸旨。
太宗皇帝聲音低沉地說到:“朕向來知道楊業能戰,當此用人之際,故勉從潘卿之請求,還特任楊業為并州路副都部署,在卿帳前聽用。然楊業畢竟是北漢降將,北漢昔日素來和遼國親近,不可不防。更兼楊業驍勇善戰,慣會撫御士卒,部下將士皆願效死命,所以多年來朕對他是既用之又不敢重用,對楊業的本部兵力也一直控制在五千左右,惟恐他手握重兵心生不軌。卿到并州,對楊業既要使用到一線,又要時刻小心提防。切切勿忘。”
言猶在耳,潘美這個百戰悍將也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三)
立刻召開的軍事會議沒有半點懸念。一聽說是聖命如此,眾將莫不拱手稱是,唯唯唱諾。
在分派楊業領兵拒敵時,楊業仍如往日一般平靜地接下軍令,毫無贅言。
倒是另一員大將賀懷浦看不下去,他跳了出來,叉手行禮:“元帥,楊老將軍本部只有五千人馬,近日作戰又頗有折損,怎能抵擋遼國大軍?末將不才,願領本部精兵一萬協助老將軍破敵!”
潘美為難地看看一旁高坐的監軍王侁。平心而論,他是非常讚許賀懷浦的氣魄,並且很想同意他的請求的。
王侁呵呵一笑道:“楊老將軍號稱‘楊無敵’,所部精兵都是以一當百的虎狼之士,些許遼兵恐不煩賀將軍援手吧。”
“目下遼兵剛剛打敗了曹彬將軍的中路主力,士氣正盛,楊老將軍只有五千疲兵,萬一眾寡難敵,遼兵掩殺過來,豈不影響整個撤退大局?”
“這……”王侁一時無語。
“既然如此,賀將軍可率本部人馬助楊老將軍一臂之力。”潘美看王侁無言以對,立刻順水推舟下達了軍令。
“得令!”
潘美看到,楊業那沉靜如水的面龐上似乎浮現出了一絲感激的微笑,也許是對他,也許是對賀懷浦。
“楊老將軍,兩位令郎現在何處?”
“回元帥,都在末將營中。”
“目下大軍班師,還要掩護數十萬邊民撤退,軍情繁複,令郎熟悉本地人情地理,可着一人到本帥帳前聽用如何?”
“謹遵元帥軍令,就令犬子延昭前來。”
潘美心想,楊業此去多半凶多吉少,萬一之萬一,能夠保住他的一個兒子,也算酬答他在自己麾下苦戰的功勞吧。
“元帥,這怕多有不妥吧?”又是王侁。
“這有何不妥?本帥奉旨率軍民內撤,楊延昭久居邊塞,諳熟地理,這正是他為國出力之時!”
“好吧……”
一個時辰后,代州東門外,一萬五千宋軍盔甲鮮明,刀槍耀眼。“楊”、“賀”兩面軍旗迎風飄揚。潘美、王侁都特地到城門口為出征將士送行。
楊業迎上前來:“多承元帥屈尊相送。臨行之際,還有一事相求。”
“老將軍過於客氣了,有話儘管直言。”
“末將此次與賀將軍出戰遼軍,恐勝算無多。懇請元帥派一萬弓箭手,埋伏在城東三十里之陳家谷口,倘若我軍不利,敗退至此,也好有個接應。”
“老將軍此言差矣。”王侁又是搶先開口,“我料老將軍此去必能旗開得勝,何必如此悲觀。”
“不然。元帥,遼兵勢大,戰場上勝負難料,還請元帥預作準備。楊業死不足惜,可這上萬兒郎都是我大宋忠勇將士,哪怕能逃出一二,也是國家所幸。”說著,楊業不禁浠然淚下。
潘美也為楊業真情深深感動,不再顧及一旁王侁的臉色,慨然應道:“老將軍放心,我一定親自率領伏兵在陳家谷接應。”
楊業馬上施禮:“那末將就代將士們謝過元帥了。”
金刀一指,一萬五千人馬絕塵而去,消失在衰草連天的北國盡頭。
(四)
楊業大軍沿着險峻的陰山行軍前進,果不其然,行不多久就遇到了遼軍的先頭部隊。楊業揮軍衝殺,很快擊退了敵軍。
得知是楊業率軍前來抵抗。遼軍大將、北院大王耶律斜軫親率四萬人馬前來迎戰。同時安排蕭達凜、韓德威等各率四萬人馬從兩翼包圍上去,務求全殲楊業所部。
一時間,一萬五千宋軍陷入了十二萬遼軍的重圍之中。兵力對比雖然懸殊,可楊業畢竟是塊難啃的骨頭。從上午戰到黃昏,宋軍雖然損傷殆盡,可也殺死了三萬多遼軍,終於突出了重圍。
楊業回頭看了看剩下的人馬,只有不到三千了,長子延玉也已不幸陣亡。他強忍悲痛,下令直奔陳家谷。那裡,有潘元帥親自率領的伏兵接應。
紅日西沉,經過半日血戰,雙方都已疲憊不堪。耶律斜軫在蕭太後面前立下了軍令狀,一定要活捉楊業,哪裡肯舍。
楊業看着跟上來的追兵,啐了一口:“來得好!”
賀懷浦明白:“待到陳家谷,潘元帥萬弩齊發,我們再一起殺他個回馬槍,起碼可以讓他們吃點苦頭,無力追趕撤退的軍民。”
楊業滿懷希望地奔往陳家谷。
分派眾將率軍護送百姓撤退後,潘美,還有那個如影隨形的王侁親自率領兩萬人馬來到了陳家谷口開始埋伏,除了一萬弓箭手,潘美還另外增加了一萬騎兵。按潘美的設想,遼兵追趕楊業到來,埋伏的宋軍正好萬弩齊發,然後騎兵衝擊,不僅能夠接應回楊業所部,還可大獲全勝。
可是時過中午,王侁就開始煩躁起來:“元帥,不用再浪費時間了,楊業肯定回不來了,我們沒必要等下去。”
潘美想起楊業臨別的話語和淚眼,再想起他在自己麾下的一路苦戰,搖搖頭:“莫急,耐心等待。”
紅日漸漸西墜。王侁已經非常不耐煩了:“元帥,楊業肯定回不來了。走吧。再等下去,天就黑了。”
“且再等等。”
“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我奉旨前來監督大軍安全撤退,元帥置正在後撤的數十萬軍民於不顧,卻在這裡汲汲等待什麼必不可回的楊業潰軍,意在何為?難道元帥忘了臨行前萬歲在秘閣中的諄諄訓諭嗎?!”
潘美遲疑了起來,又親自登上谷口高地向前方眺望,仍然一無所獲。在王侁的一再催促下,潘美看着如血般即將西沉的紅日嘆到:“楊老將軍,你真的回不來了嗎。”
潘美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陳家谷,撤軍走了。
一個時辰后,楊業所部抵達陳家谷,谷內空空如也,只有晚風捲起的黃沙颯颯做響。
楊業和賀懷浦全軍覆沒,雙雙戰死沙場。
一個月後,宋太宗追究楊業戰死的責任,將監軍王侁削職為民,主帥潘美貶官三級,仍留任并州路都部署。
一年後,潘美主動辭去軍職,告老休養。四年後,他抑鬱而終,據家人傳言,臨終前,潘美曾不停地念叨三個字:陳家谷。
潘美(925—991),河北大名人。北宋初名將,封忠武軍節度使,代國公、韓國公。
宋初,從太祖、太宗平定叛臣李重進,率軍平嶺表、定江南、征太原、鎮北疆,滅南漢、南唐、北漢,累建功勛。
雍熙三年(986)北伐,“美獨拔寰、朔、雲、應等州”,因撤軍時受監軍王侁等影響,指揮失當,致楊業被俘絕食而亡。為此受到彈劾,降級三等。
在民間評書《楊家將》中,潘美被醜化為姦邪妒忌的大壞蛋潘仁美。其實潘美對宋朝功勞頗大,應該超過楊業。《宋史》傳中,潘美位於列傳第十七的位置,而楊業僅在列傳三十一,排名差了許多。但是,勞動人民的嘴太厲害,經過評書、戲劇渲染,現在很少有人知道潘美功績,只知道“楊家將”。這就是民間演義與真實歷史的區別,也是潘美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