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傑一直等阿敏登上飛機,才駕車離開。開到中途,他停下車,點了支煙。阿敏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一星期後回來,他得好好想一想,怎麼把公司的事在七天之內辦妥當。李傑開一家大型土產公司,但最近他逢人便訴苦,物價飛漲,公司差不多要關門了——他的那份沮喪讓人相信他簡直想跳樓。
可事實並非如此,這不過是李傑欺騙的計策。他想跟阿敏離婚,又不想丟掉一分錢。他放出風來,說公司快經營不下去。他表演得也不錯,總是垂頭喪氣,萎靡不振,借酒澆愁。阿敏離開時還囑咐他千萬別多喝酒,大不了公司關門。可他則說自己到處觸霉頭,總是給人騙,也沒個好幫手。這話含沙射影,在暗示她不僅沒本事,也沒旺夫運。
李傑把錢從公司提出來,想找機會劃到柳方的賬上,柳方是他的情人。等公司剩下的貨和銀行貸款持平,他就提出離婚。如果阿敏要公司,她也得負擔銀行貸款。但她不會對公司感興趣,她所有的興趣都在茶藝館的麻將桌上。在李傑看來,阿敏是個蠢鵝一樣的女人,不會掩飾無知,且長着一頭乾草樣的頭髮,除了哇哇亂叫,什麼也不會。他常為她的粗魯感到害臊。相比之下,柳方不僅有驚人的美麗,高雅的氣質,人也聰慧幹練,公司一直是她在幫李傑打理。是她把他從可怕的愚蠢生活中解脫出來。
李傑開車回家,進家門不久,門鈴響了。
他不耐煩地去開門,門前站着阿文,阿敏的弟弟。李傑奇怪地問:“你不上班嗎?”
阿文是一家公司的推銷員,推銷保健品,他目光不夠靈活,手腳也不利索,有點獃頭獃腦的。
“我正好路過,想過來看看我姐,怎麼,她出去了?”阿文一進門就四處打量。
“去參加朋友婚禮了。要一星期才回來。”
“去那麼久?”阿文瞪着一雙眼。
李傑有些不耐煩,阿文看上去很疑惑,好像他在騙他似的。
“她最好的朋友嘛,還要幫着張羅呢。”
“哦。”阿文閉住嘴。
李傑對阿文沒有好感。他怎麼也想不通阿文做推銷員竟做了三年,成績還很不錯。他既沒有巧舌如簧的本領,也沒有過人的機智才幹。李傑見阿文沒有走的意思,就下了逐客令:“我還要出去一趟。你呢?”他下巴微微翹着,看都不看阿文。在阿文面前,他一向保持居高臨下的姿態。
“姐夫,我想在你這兒住兩天。”阿文吞吞吐吐地說。
李傑皺眉,他可不想阿文干擾他的生活,尤其是現在:“為什麼?”
“這兩天我要去一家大公司面談,回家太遠。”因為姐姐的缺席,阿文說話少了底氣。
“好吧。”李傑想不出拒絕的理由,但神情明顯不悅。他得讓阿文知道,這對他來說是一種犧牲。
“那就謝謝姐夫了。”
天快黑了,李傑因為阿文的到來滿心不快。他穿上件名牌西裝,拿了車鑰匙出門,對阿文說公司有事要處理,可能會回來很晚。其實,李傑是去找柳方。
李傑一路想象着柳方的儀態,精心布置的客廳,桌上的美味佳肴,還有音樂,紅酒,散發著茉莉香味的蠟燭,一陣微笑浮上他的嘴角。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從前缺失的生活細節和品質,現在變得加倍重要,幾乎成了一種象徵,一種標誌。這是阿敏一輩子都不會給他的。她沒文化,嫁給李傑時帶着滿身的魚腥。他也沒什麼品味,但他現在得提升自己,這讓他迫不急待地想擺脫阿敏。
李傑度過了一個充實愉快的夜晚。和阿敏比,柳方就像精雕細刻的景泰藍,而阿敏不過是土窖里燒制的黑瓷碗。
李傑沒有在柳方那兒過夜。在和阿敏離婚前,他不想落下把柄。更何況,今天阿文在,他不回去,阿文腦子再不靈光也會起疑心的。
很晚了,李傑回到家,看到阿文還坐在陽台上喝酒。他半眯着眼,似乎陶醉在另一個美妙世界,聽着天籟之音。阿敏養的一隻白貓,在他身邊悠然自得地逡巡。
“這麼晚了還不睡?”李傑走到陽台上。
“姐夫回來了。”阿文一下子站起來,抹掉所有享受的神情,就像對着令人敬畏的長輩。
“你在看什麼?”李傑也坐下說。
“姐夫,今天月亮很好啊。我想起小時候,姐姐拉着我的手,從巷東走到巷西,來來回回地看月亮。那是我能記起的最美妙的事情。”阿文臉上是快樂的白痴般的表情。
李傑沒說話。阿敏從小沒了父親,母親帶姐弟倆改嫁,繼父對他們很不好,後來母親死了,繼父趕他們出門。阿敏賣菜、賣魚帶大了阿文。李傑嘆了口氣,阿敏倒沒有忘本,有錢了也知道過日子,喜歡打麻將,可輸掉一百塊就心疼了,就發脾氣。為這,她沒少挨他的揍。他已經把她的小家子氣看成是剁不掉的尾巴。倘他和阿敏離了婚,她像過去那樣自食其力,也許對她倒是件好事。
“姐夫,你看上去氣色不太好。”阿文突然伸着頭說。
李傑揉搓一下臉:“你要推銷你的保健品?我可不信那玩意兒。”李傑不屑一顧地說。
“這可是經過國際權威機構認證的,純天然的植物提取物。”阿文急切地辯白。
李傑輕蔑地看他一眼,搖搖頭:“我不信權威的。”
“你不信權威,可你總得信自己。這複合維生素你吃吃看,半個月下來,你就覺得吃得香睡得好。”
李傑沒說話。假如身邊沒有阿敏,他會吃得特別香,睡得非常好。
“像你這樣,總在外面吃飯,特別容易造成脂肪、膽固醇過量,時間長了,抵抗力下降,會減壽命的。”
“會減壽命?”李傑一下子轉過臉。在他原始的思維里,因為金錢的堆積,對長壽有了近乎痴迷的渴求。
“缺乏維生素B心臟會受損,身體容易老化;缺乏維生素A會眼睛灼痛、乾澀;中耳、鼻竇易發炎症;缺乏蛋白質容易引起內臟移位、浮腫、肝硬化;缺乏維生素E會引起男性性功能低下,心律失常,關節炎……”阿文很在行地說著,從旁邊一個小盒子里取出幾粒膠囊,倒進李傑的手心。
“這是什麼?”
“複合維生素啊。現在稍微有點兒錢的人,都吃這個。有健康才有金錢,精力充沛才能賺大錢。”阿文滿眼的關切。
李傑端起酒把膠囊喝下去。
“你這都是跟誰學的?還一套一套的。”李傑說。
“學問大着呢。運動員,明星,現在的經理老闆,大都長年吃這些。”
李傑身子靠到藤椅上,手上端着杯酒,似信非信地聽着阿文講。他耳朵張着,卻一臉輕視,他用對阿文的輕視來抬高自己。
過了一會兒,阿文看李傑放下空酒杯,趕緊又倒上酒,轉了話題:“姐夫,最近生意不好做?”
“唉,我正發愁呢。”李傑裝模作樣地嘆口氣。
“我聽姐說了。”
“還說你姐,就知道打麻將,還亂髮脾氣。她用不着賣魚了,脾氣倒長了不少。”李傑邊喝酒邊發牢騷。
阿文看着他,黑眼睛一眨不眨:“姐夫,我有空勸勸我姐,別老往茶藝館跑了。好好幫幫你。”
“就她?能幫我什麼?”李傑鄙視的腔調,就差沒說出“跟個豬似的”。
“她現在胖了。”阿文說。
“可不是。那腰,酒桶一樣。”李傑一臉的嫌惡,“嘴上還總安着個喇叭。”
李傑說起阿敏,就有點兒惱怒。沒品味沒氣質的阿敏,穿着俗艷,生怕暴露不了賣魚賣菜的底子。李傑從不和她一塊兒出門,他有時候疑惑自己幾年前怎麼就這樣的水準,居然會娶她做老婆。由此他還得出過結論,結婚充滿了偶然性;離婚剛相反,偶然變成了必然。
“再退回十年,你一定不會娶我姐姐。”阿文好像看透了李傑的心思,說。
李傑沒吭聲。再過個把月,等他把阿敏送回散發著焦糊味和油煙味的出租屋,阿文就知道他有多麼討厭他姐姐了。
阿文又給李傑倒了一杯酒,兩人邊說邊聊。李傑漸漸地,頭開始發暈,腳底輕飄飄地,說話也不利索了。
“姐夫,你醉了?”
阿文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李傑又困又倦,他覺得頭痛,身體里似乎有一條長長的瞌睡蟲,從頭到腳地咬他。
李傑扶着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含混不清地說:“阿文,我累了,改天再聊,我得去睡了。”
“再坐一會兒吧。今晚的月亮多好。”阿文倒清醒得很。
“你自己坐吧。”李傑一頭撞到門框上,他捂住腦袋,身子晃幾晃,幸虧阿文把他扶住了。
“姐夫,我姐挺讓人討厭的,對不對?”阿文突然說。
“她太討厭了,我要和她離婚。”李傑語無倫次地說。
“上個月,你們打架了?我看她臉都腫了。”
“是。她打麻將,輸掉兩百塊,回來就摔盤子摔碗的。我揍了她。”李傑臉上漾出微笑。他把她揍得鼻青臉腫,這也是他實施離婚的一部分。但他事後說是因為生意遭受損失,心情不好。
阿文一動不動,死死地盯着他:“姐夫,你看遠處的高樓,有30層吧?”
李傑被阿文推到陽台邊,他仰起頭,看到滿天的燈光,就像宮殿一樣的金碧輝煌。他笑了,這個天空,不是他熟悉的天空。
李傑醉眼迷離,頭暈目眩,一瞬間,他似乎看到阿敏一臉得意的笑,固執的笑讓她顯得更加愚蠢。他嘆了口氣,正要回頭,忽然覺得後背被人用力推了一下。他站立不穩,沉重的身體向下滑去。
喝醉的李傑,做着貪婪美夢的李傑,像一隻大鳥,從十樓陽台上跌跌撞撞地俯衝下去。
伏在陽台上的白貓,迷惑地看着這一切,發出輕微的叫聲。
一個月後,阿敏和阿文坐在陽台上喝茶。
“姐姐,以後開開心心地,每天都可以去茶藝館打小牌。”阿文說。
“是啊,那個女人被我趕走了。阿傑又留下這麼多錢,我還有什麼不如意呢?”阿敏笑得很開心。白貓卧在她的懷裡,綠色的眼睛安詳地閉着。
阿文也笑。在他看來,這世界上,再沒有比姐姐的笑更能讓他感到身心舒暢的了。
“你得相信惡有惡報。他在背後找女人,還要和你離婚,他是行惡太多,所以才失足從陽台上掉下去的。”阿文說。
“他喝酒太多,又亂吃安眠藥。”阿敏補充說,似乎看到了當時的場景。
“是啊。他也不看清劑量就用酒吞下去。”
“他的朋友們也都可憐他,說他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生意場上有成有敗,用得着借酒澆愁嗎?”
“是錢把他弄糊塗了。”
“我嫁給他的時候,還以為他滿聰明的。”
“以前是。”
“阿文,你總是替我處理掉所有的麻煩。”阿敏緊緊攥住阿文的手。
“誰讓我是你弟弟呢。”
阿文會心地一笑,也緊緊攥住阿敏的手。
當姐姐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就明白了她的意圖。參加婚禮不過是借口,姐姐是在給他製造機會。姐姐的生活他全知道,姐姐的不幸,比他自己的不幸更讓他傷心。
阿敏的一切,也是阿文的。他們姐弟,從來就不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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