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識,常常是偶然。
夏日正伏,她正仰頭看廠報通欄里的業績報告,一邊看一邊思付這個月可以多難多少加班費,可以給老家的弟弟寄多少學費,或是給母親買一件城裡人的衣服。
他靜靜地站在高高的辦公室窗前,俯瞰自己腳下這群廉價的勞動力,人頭攢動的情景讓他心裡升騰起些許自豪感,他清楚自己今天又多了不少進帳。
她終於擠出人群,大跳着跟同伴歡呼,終於可以多拿獎金回家了!那笑聲極富感染力,一刻便飛上雲宵,彷彿長了翅膀飛進他的耳朵。
他低頭看樓下那個小小的身影,無比滿足地歡呼呼跳躍,長長的馬尾附在瘦小的背上,起伏如同他突然加快的呼吸,有些急。急到心動。快步下樓,匆匆趕到樓下,此時,她已經轉身進了車間,轟隆的車床聲將剛才的笑聲淹沒。
失落佔滿自己的心,彷彿只是一個瞬間的事情。他不由分說追進車間,四下尋找。
那個小小的身子正彎在碩大的車床下努力地向上托着配件,汗水順着她小小的臉不停下淌。他又心疼又生氣地叫來管事的問,這本是男人幹得活嘛,怎麼讓一個小姑娘來哩?不像話哦。
他是地道的香港人,即使生氣聲音也是溫柔的。也正是這種溫柔讓她抬頭髮現了自己。她感激地沖他笑,上前解釋說,老闆,其實是我自已要求做的,活累點,但掙得多,我願意。
心越來越疼。彷彿前世有緣,這個小小的女子註定是他的軟脅。
相愛,一半冰山一半火焰。
以為她像世俗的女子一樣,有了錢彷彿就能得到想要的結局。偏偏他錯了。
看着自己面前倔強如小豹子,一臉瘟怒,且不假思索開口就說辭職的她,他不禁開始迷惑。這個女子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呢?好的職位,高的薪水,竟一點也打動不了她。
解開謎底的竟然她本人。看着在自己面前捨出高位,丟出高薪的老闆,她冷冷地笑,如果我想要的是不勞而獲,那何必吃先前那些苦?我吃該吃的苦,但不享不該享的福。
話很輕,卻極冷。如同炎夏里一劑清涼的薄荷,引得他欲罷不能。但無論他如何示好,她總也不領情。
這個夏天過得,有些冷。
經商無敵的他開始用盡招數討好她,別的女子無比羨慕她交了好運。只有她心裡明白,當下“小三”,自己萬萬不能做的,人再窮,亦不能賣掉尊嚴。
這話聽到他的耳里,他突然笑了。原來,這女子在乎的是自己身後那個家。那個家在香港,已經很遙遠了,算來夫妻之間早已是名存實亡。
再次面對時,他終於說出實話。如果你願意,我回去辦理離婚,手續辦完就回來娶你。
她的心,不能說沒動過,但只是片刻。畢竟,身份的懸殊不能不顧慮。這些豈能逃過他精明的雙眼,拉緊了手告訴她,放心,我完全可以放掉那邊,在這裡生活一輩子,且一定要給你幸福。
幸福來得如此快。她有些懸暈。所以,當他的吻落下來時,已是不知不覺。只當自己這座冰山被對方火焰般的愛戀徹底融化了。
相別,思念漫過一南一北。
越是相處,他越發的愛她。雖然自己也說不清是真愛,還是真需要。只是喜歡看着她每天穿着睡衣在自己面前飄來晃去,喜歡吃她做的淮揚菜,喜歡聽她講那些傻傻的農村趣事。無論是她的痴或癲,還是生氣或喜悅,他都極其入迷。
如果這世上真有蛻變一說,那她便是最好的明證。由車工做賢妻,雖說名份不曾落實,但至少已經是事實。在他身邊看得多了,聽得多了,她亦是聰明多了。懂得在男人們身邊來來回回的漂亮女子,其實是跟自己一樣,無名無份,卻有着實實在在的擁有。
可偏偏,她不是她們。
當秋天來臨,她特意拉開大大的窗戶,指着遠處山巒上的紅楓說,瞧,楓葉都紅了,果實也熟了,秋天真是一個收穫的好季節。
精明過她的他,豈能不明白?香港那邊的家已經是三令五申,無論如何得回去一趟了。
臨別她無比深情地拿出一件禮物,一條她偷偷織了多日的圍巾,上面的織線漂亮均勻,淡藍的顏色讓他讀出了分別的憂傷。
可偏偏她是高興的。她說,等你回來,這圍巾就織好了,正好可以秋天戴呢。
驚訝地看着這個不過數日卻已是巨變的女子。他不禁失語。承諾,深知給不起。
飛機飛離地面的那刻,機倉里的他迷惘如機倉外的浮雲。飛機下仰望天空的她,卻彷彿將幸福握進了掌心,目光的希望隨同陽光一起飛舞。
一個月。電話纏綿無數,她手心裡飛舞的圍巾早已經成形,突然記起老家的一個說法。說是圍巾織得越長,纏對方的心就會越緊。她笑着將圍巾無限期加長,希望是一生一世。
兩個月。相思漫過南北,問及,他總說辦完了,馬上回。
他家裡總接電話的那個女聲竟無溫柔地說,小姐,來過香港嗎?如果沒有,你來吧,讓他帶你好好玩一下哦。
他接電話接過去,她立即興奮了,說,你家裡人真熱情,是你姐姐還是你媽媽?
繁華,成全不了想要的愛情。
終於踏上香港繁華的土地。
如一個回歸繁榮的舊世小姐,走出機倉那刻,歡笑與淚水同在。恨不能,俯下身子深深地親吻這片土地,只因,這裡有他,還有自己親自來尋的幸福。
他的臉上並沒有太多的喜悅,看到她的瞬間,表情甚至有些複雜。但興奮已經讓她忘記了審視,甚至忘記問他離婚是否順利。只因為香港過於繁華,繁華得令人忘乎所以。
他的家那麼大,富麗堂皇或許是最好的形容。寬敞的客廳沙發上,一個氣質頗好的中年婦女優雅地伸出手來說,歡迎,希望你玩得高興哦。
她期待他的介紹。他一臉坦然地說,阿姐,叫阿姐。
果然是他姐姐。來時的擔憂突然隱去大半,怕他擺脫不了過去的婚姻,沒想到這麼快就恢復單身了,且還有這麼一個和善的家姑。她只恨自己沒有多準備禮物,只好將自己手上祖傳的玉琢奉上。
阿姐微微一笑,並不接。她上下審視她,那眼神竟些許曖昧,迷漓,有些讓她吃驚。對方仔細將她打量個遍,輕拍她的背說,坐吧,讓他陪你好好玩兒,我出去走走。
她突然就笑了,真是個善良的阿姐,外表那麼冷,實則很懂世故,特意為自己騰出空間。她深鞠一躬以示謝意。
阿姐走後,她大叫着撲進他的懷裡,輕聲說,想我嗎?我好想你!
他抱起她就要親吻,慾望似乎代表了一切語言。她樂呵呵地掙扎,卻不小心將桌上的咖啡踢翻,黑色沫跡瞬間灑了一片,她急了,隨手拿起桌下的一塊布就抹。
他彷彿驚蟄,不由分說地將她手裡的布搶過來。她這才注意到,那其實是一條十字綉。這小小的玩藝兒彷彿一夜之間就成了閑賦女人的最愛。看着針腳不平的十字綉,她突然想笑,嘴角卻只咧了一半就收住。那上面明明綉着,送老公。
十萬米的圍巾,丁點兒不余的愛情。
不解,憤怒。
她大聲責問,到底離了沒有?
他不回答,握着那條十字綉黯然坐下。剛剛的激情瞬間消失,連同她剛剛的喜悅。
再問,他則火了,說,你吼什麼嘛,已經明過路了,還強求什麼!
明過路了。這話怎聽得那般耳熟?突然記起老家的戲台上演過無數次的《紅樓夢》。戲文里襲人被送給寶玉做填房時,說得就是這番話。何時,自己竟成了他的填房?
門突然打開。阿姐優雅地走進來。看到兩人的狀況,立即道歉,真對不起哦,我繡的東西竟沒收好。
原來,她真的是他的妻。豁達到容他帶她到家裡來明路的妻。
毫不猶豫送上巴掌,連同剛剛那些屈辱!她奔出他的家門,此時香港長街已是燈火輝煌。如此繁華的夜,拉長的只是她眼裡的淚,卻給不了她任何安慰。
起風,她拿出那條織得無限長的圍巾,一點點拆開,隨風放進夜裡,任它妖嬈地與夜糾纏,經過編織的線早已是曲曲折折,如同那顆被愛所傷的心,千瘡百孔。不由長嘆,這萬米長的圍巾易織,易拆,卻不易收攏那顆不愛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