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發現自己的思維越來越不時地胡思亂想的時候,我開始羨慕從小就在城市裡長大的孩子。雖然這些孩子的骨子和神情里天生就少些來自大自然的安詳和淳樸,時不時在某種特殊的時刻會因為返璞歸真的考驗需求而顯得恐慌而不知所措,但他們天生就會保持一種高雅和故作清高的姿態,千方百計設法要在來自鄉下的人面前展現自己,直到淋漓盡致。至少在這種虛偽的顯擺中會獲得不少的快樂和優越感,而這些感官的刺激無疑都源於自小生活的鋼筋混凝土叢林,這是他們炫耀的資本。
在我上大學的時候,我經常在勢利的老師同學面前有意把自己裝扮成地道的城裡人,為了徹底消除他們的顧慮和懷疑,我甚至編造許許多多無中生有的童年糗事,並把我的出糗與城市緊密連接在一起,博大家一笑;在鄉下來的同學面前,我常常對他們暢談的童年趣事當眾否定,甚至加以言語諷刺,嗤之以鼻。以此來達到我不為人知的目的。
我的偽裝像河床的淤泥,長年累月後越積越厚,已經很難看出原來的樣子。撒謊久了,連自己都以為這些編造出來的精緻的騙人東西特別的好玩,並且貨真價實。
我樂此不疲,這樣痴迷了好些年。
但是偽裝畢竟不是真相。它其實像勞作後手上留下的繭子,也是困苦的結果,一旦身心疲憊停止后,原來的真相就會毫不留情的還原,所有的收穫都將付之一炬,沒有痕迹。
我掙扎過好些年,我發現撒謊跟任何讓人上癮的毒藥一般無二,而且它的直接毒害後果不單是損害身體,它折磨的是人的精神,像一隻牙尖嘴利的蟲子藏在靈魂深處不溫不火地咀嚼。
長長的鼻子,犀利的眼神,墨色的長袍。那天在電影院門前看見宣傳欄里死神的劇照,我震驚之餘,竟在門口佇立良久,形同木樁。當周圍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用訝異和發問的目光看我,並引起不遠處警察的注意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失態,很不情願地在警察過來詢問前狼狽地走開了。
晚上幾個朋友開車找我去泡吧。我們在市中心一家高檔的酒吧會所里一直熬到午夜兩點,喝酒聊天,並跟酒吧里的服務小姐開着下流的玩笑。後來酒喝完了,他們中的一個不勝酒力,吐了身邊小姐一身,這才算盡興。他們開車載着女孩走後,我一個人離開了酒吧,出門前剛才陪我的那個女孩沒少糾纏我。大街上,霓虹燈色彩斑斕,來往奔馳的汽車排出的尾氣惡臭難聞,我站在路邊的一個垃圾桶前忍不住一陣嘔吐。
半夜,身邊似乎一陣異樣的響動,睜開眼,我看見白天見得那個死神立在床前靜靜地端詳着我,手中的鐮刀拐杖迎着窗外的弱光發出鈍鈍的冷光。早晨起來,我一頭冷汗,床單給背濕了一片。我把自己鎖在屋子裡,關了窗子,拉嚴窗帘,雙手抱頭蜷縮在床頭。閉上眼,蒙塵的記憶和童年像剝離了血珈的傷口露出原始的模樣,雖然其中夾雜些許創傷后的血絲和痕迹,但是已經可以清楚地嶄露,不怕陽光空氣。
那年我九歲,父母因為雙雙在一次國家對外自衛反擊戰中犧牲,我跟奶奶一起生活。四歲前我跟父母在部隊生活過一段時間,但是由於我天性比較遲鈍,發育緩慢,一直到四歲半才學會說話。父母都是自尊心好強,愛面子的人,覺得在戰友面前抬不起頭來,於是提前對我失去了信心,將我寄養在鄉下奶奶家。以至於我從小就異於常人,學會說的第一句話不是媽媽,也不是爸爸,而是奶奶。直到現在奶奶還經常引以為豪,說她徹底教育影響了兩代人。所以可以說,我其實生下來沒多久因為父母的特殊原因就寄宿在奶奶家,我是在鄉下長大的。
奶奶家所處的這個莊子叫二里坡,依山而聚,四處是密密的林子,經常有鶯歌燕舞。莊子里的人家稀稀疏疏地散落在山坡上,大約六十戶。莊子里村長是一位留着辮子的白鬍子老人,大家都叫他老於。背地裡卻都叫他於小辮。不下地的時候,他喜歡坐在莊子東頭成排的樹樁上抽旱煙袋,然後給圍在他身邊的我們這些小孩子講故事。窮女婿、王二小放羊、算命瞎子、白蛇傳等等,在那時我們看來他簡直是無所不知。他每每講到動聽之處總會忽然閉口,微笑着把煙槍的煙灰在腳下的石頭上磕掉,然後慢慢地重新從煙袋裡抓煙絲,裝上新煙吊足了我們的口味,在我們不斷的催促下才娓娓道來;或會忽然一揚手,在坐得離他最近的一個小孩頭上一比劃,說“咔嚓一聲脖子就斷了”,嚇得我們屁滾尿流地一鬨而散才不緊不慢地磕磕煙斗站起來,對着我們逃離的背影點頭憨笑、招呼。在我的記憶和印象里,似乎只有鄉下的村頭的石頭或木樁上才會有這樣的智者和老者,能夠特別清晰和認真地講些離奇而又古怪的趣事,並每每都有很深的睿智在裡面。這在城市裡的孩子是望塵莫及和空有覬覦的份了。可惜這道理是在我參加工作后才慢慢領悟,否則不會一直誤認為童年的享受是一種苦難試圖盡量淡忘它。
於小辮講的故事都發生在從前,他說故事的開場白一律“從前……”或是“很久很久以前……”,有時候也會說“在你爺爺還小的時候……”似乎談笑中的這些古今人事都是他不入法眼的淺薄小輩,這樣鄭重其事虛張聲勢都是對他們無上的提攜和讚美。無論勇敢機智的王二小還是多情纏綿的白蛇甚至狡詐兇惡的女巫婆子,千篇一律,都生活在“從前”這同一個年代。這讓我對神秘浪漫的從前充滿了無限的嚮往,同時對自己身處的這個物質精神都極度匱乏的時代無比的厭惡和失望。
我奶奶對鄉下的生活有種獨特的偏愛,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她滿意的。她的生活很愜意,樂意每天聽我從於小辮那裡學到新故事,並在我添油加醋和漏掉了某些重要情節時候不厭其煩地幫我進行糾正和提醒。直到一天,我給她講女巫的故事,她忽然像給老鼠咬了一口,或給門縫夾了手指頭一樣驚跳起來,眼睛錐子般地瞪着我。直到我在她的眼神里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害怕的哭起來,她才緩過神來拍拍我的腦袋哄我,就像那次我同大腸、驢頭老剛和白梨一起偷偷去二里河游泳給她當場抓住一樣嚇人。
“她啊,長長的鼻子,兇惡的眼神,一身黑色的袍子。骨碌着腰,伸出細長的骷髏手,拿住小孩在脖子上就這麼一刀,”老於把手在離他最近的白梨頭上斜斜地一劈,厲聲說,“咔嚓,腦袋就沒有了。”白梨嚇得哇的一聲兩手捂着臉哭。我們幾個也給嚇得心裡打顫,但是一看見白梨哭我們又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大腸讓白梨回去,白梨說她要聽,大腸說她不許哭,再哭就滾蛋。白梨說她捂着耳朵就是了,保證不會再哭。大家沒辦法,讓她跟驢頭老剛換地坐,驢頭老剛猶豫了一下。大腸笑他膽小不敢去,老剛罵說王八蛋才不敢呢。就大大方方地跟白梨換了樹樁坐。老於待我們都坐好了,接着講:“她不但吃走進她院子里的小孩,吃了以後還把塗的五顏六色的腦袋掛在窗戶上。夜裡起風了,風灌進骷髏頭的眼睛、鼻子、嘴巴裡面,就會發出‘嗚咽,嗚咽’的叫聲,然後這些小孩頭就活過來了,他們嘰嘰咕咕地說話,吵架,有時候甚至互相對罵。女巫婆子也不管他們,只有她心情不好——好久吃不到小孩的時候,她會拿着用人筋做的鞭子,走到窗戶前對那些嘰嘰歪歪,爭吵不休的死傢伙一頓暴打。那鞭子可不是一般的鞭子,一鞭子下去,那骷髏頭就算碎了,嘩啦一聲掉到地上,變成一灘血泥。要是常人給她打一鞭子,嘿嘿,當場就沒命了。她家裡還養着很多的狐狸,一到夜裡,這些狐狸的眼睛就都變成各種顏色的燈籠,只要給它們看到了就會像着了魔一樣跟着它屁股後面走,一直走到它主人的屋子裡。那是個多麼陰冷的房間啊!你前腳剛邁進去,門就關上了。可是女巫婆子早就埋伏在門後面,門這麼‘咣當’一合上,你下意識回頭一看,女巫婆子的鼻子就在你的眼前,你的眼睫毛都能感覺到那隻醜陋的長滿瘤子的歪鼻子。她的眼睛就這麼直勾勾地瞪着你,你簡直是魂飛魄散。這時,她忽然張開滿是血漬的嘴巴露出一嘴爛牙對你狂叫一聲‘啊呀’——”老於講到關鍵時刻,一個小孩忽然叫道,“看,驢頭嚇尿褲子……”老於停了下來同我們一起看驢頭,驢頭臉色發白,雙手抱膝,兩腿麻花一樣使勁絞在一起,屁股底下濕了一片。大腸冷笑一聲,說,“干,真沒用,滾蛋。”大家又是一陣鬨笑。驢頭看了一眼低頭捂着嘴笑的白梨,眼裡面含着淚水,忽然衝上去對着剛才的那個小孩一頓拳打腳踢。
女巫婆子那條威力無比的人筋鞭子成為我們私下談話的焦點。我們互相吹噓着如果自己有那麼一條鞭子將會如何如何地驍勇無敵,讓自己的敵人如何乖乖就範並吃盡苦頭。不久,各種各樣人為假想出來的人筋鞭子出現在二里坡街頭各個年齡層的小孩手裡,大家相互炫耀並比拼威力,當時二里坡發生過的許多比較有名的打架鬥毆事件幾乎都是那個時候爆發的。至今我額頭上一條清晰的像壁虎身上的花紋似的細疤就是在那個時候的一天下午給一個小孩自製的人筋鞭子烙印的。如果要吹噓童年的刻骨銘心的記憶,大概這也算我人生里不菲的收穫吧。
我們已經習慣每天跑到莊子東頭聽於小辮講故事,陰天下雨悶在家裡是那時候最最難熬的日子,簡直是不能用簡單的言語來詮釋內心的狂熱和急躁。多年以後當我看到那些癮君子犯病後的種種失態舉措,我都是加以同情和理解的。驢頭被嚇得尿過褲子后,好一段時間都作為笑柄給莊子里的小孩戲耍的抬不起頭,直到一天另一個小孩發生了同樣的遭遇當眾將一坨臭屎結結實實拉到褲襠里驢頭的境況才算有了改觀。我至今仍能清楚的記起那天老於精彩生動的講述,猶如暗夜裡持續不敗的電光火石讓我至今銘記。
“這女巫每月幾乎都有一次劫數,像蚊蟲害怕冬天一樣對其充滿恐懼。她會忽然比平時衰老好多倍,腰背骨碌,臉上爬滿很深很深的皺紋,紋理之間布滿血絲。手指上長長的黑色指甲也會全部脫落,一枚不剩。在半夜身體腐爛揪心難忍的時候,像蛇一樣痛苦地扭擺身體脫變,她常常對着窗戶里的夜空撕心裂肺地慘叫。窗外電閃雷鳴,忽明忽暗的電光映着她變形睚眥欲裂的白臉,你只要看上一眼都要後悔出生在這個世界上。許多人看過之後不久就瞎了,眼睛只剩下兩個黑色、寄生蟲子的深洞,兩隻眼球都是給自己親手硬生生地挖出來的。月圓過後她的法力就開始一點點消失,這時候除了她的貼身魔法球可依仗外她跟一個普通人沒有兩樣,虛弱、蒼老、病懨懨、毫無生氣。她整天躲在屋子裡的地下室里,和一群狐狸、骷髏雜處在一起依靠魔法球監視着屋子周圍的情況,防備野狼和人們闖入。七天之後,她的法力再度恢復,指甲也隨之長出來,長而鋒利,任何刀具都不能與之相媲美,只要她願意她就那麼隨意往你身上一探,心就給她輕而易舉地掏出來,鮮活亂跳地在她手裡蠕動。許多誤入到她這裡或是找丟失的小孩抑或尋仇的人都是這麼不明所以就慘死在她手裡的。有一年附近莊子里的小孩子突然間失蹤了許多,幾乎丟失殆盡,此後大街上好幾年都見不到小孩。大家都懷疑是女巫婆子做的手腳,一定在某個隱秘時候施了法擄走了附近所有的小孩,然後扭斷脖子吃掉了。迫於女巫殘忍暴虐的手段,沒有一個人敢去女巫所在的瀏荔灣。這以後的幾年裡人們在極大的悲痛和忍受着喪子之痛卻無力報仇選擇沉默的恥辱中艱難度過。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女巫婆子的劫數秘密給一個老獵人知道了。他很快把這個秘密公布給周圍莊子的人,號召大家聯合起來一起去找女巫婆子算賬。令老獵人沒想到的是,過慣了愜意的舒服生活並經歷了太長復仇等待的煎熬后,人們對於仇恨和憤怒已經早拋擲雲外,連伸張正義在他們看來都是誇大的無稽之談和笑話。人們無常冰冷的態度對老獵人的打擊比當年喪子之痛有過而無不及。他獨自行動了好幾次都因為沒有幫手和女巫過於謹慎的防備失敗了,最後一次甚至他闖入了女巫的地下室但還是以斷了四根手指而告終。老人沒死心,在隨後的一年裡他反思失手的原因總結經驗。沉寂和準備了一年後在他再次決定勇闖瀏荔灣與老巫婆一決高下的前夜,一個年輕人找到他並加入他的行列。年輕人告訴他,自己的哥哥當年就是給老巫婆眼睜睜抓走的,他當時正趴在草叢裡抓蚱蜢所以躲過了一劫。他向老獵人請教克制女巫的方法和行動計劃。老人本來報了必死的決心做最後一擊的,現在有了幫手自然滿心歡喜,堅信此次必能將老巫婆擒住,便向他詳細介紹了女巫和她屋子周圍布置的鬼怪機關。諸如,漁網,陷阱,毒箭,咬人狐狸,毒氣,吃人樹,毒蟲等等,老獵人要年輕人一一緊記,並牢記女巫房子的地形方位,萬不可大意,只要稍一疏忽就會沒命。這年的七月十五過後,月亮一天比一天暗淡。白天太過扎眼,行動不便。這夜,兩人準備停當將獵槍、尖刀、繩索、木棍、火把備齊后,牽上彪悍的獵狗多達,帶上一盆狗血迎着昏黃的月光悄悄摸向瀏荔灣。火把是用來照明的,瀏荔灣四圍全是白楊林子所以不能放火燒死女巫婆子,否則大火蔓延起來周圍的幾個莊子就都完了;狗血是用來對付女巫的魔法球,在門口潑上狗血她的魔法球就會失去魔力,她在地下室也就等於變成瞎子了。只要進到屋子裡憑藉兩人的力量和嗜血兇悍的多達收拾了那幫野狐狸失去法力的老巫婆就不足道哉,束手就擒了。山路崎嶇難行,多達在前面開路,兩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兩三個時辰才到瀏荔灣女巫的房子前。老獵人畢竟年邁走一會就氣喘吁吁,咳嗽連連。離女巫的房子還有幾百米的時候就能看見房子窗戶上星星點點的燭光,暗淡又詭異。她的屋子是一所多年失修的破舊教堂,背山而建,破爛不堪,枯藤絞纏着碩大的石柱;從側面看又感覺像石窟突出來的下巴,後面的山體似乎才是它真實的空間,教堂的門窗只是引人上當的嘴巴。而歹毒的老巫婆此刻就躲在山洞裡的某個角落通過魔法球正窺探着他倆的一舉一動。屋子被一圈矮矮的白色籬笆繞着,只在正對着屋子大木門的方向留了一個缺口供人通過,離木門大約有二十步的距離。籬笆內樹木雜草叢生,屋子窗戶上掛滿了眼睛發光的骷髏頭,一動不動地凝視着籬笆外。老人看了一眼有些發抖的年輕人,在他手上捏了一下;多達安靜地伏在地上,前腿筆直、後腿微弓完全一副立即撲上去撕咬的架勢。老獵人抬頭看了一眼毛毛的月亮,一想到魔法球,對年輕人說,潑,潑狗血,快對準了門用——力。年輕人聞言,雙手持盆對準屋子的大木門用力潑去。就在這時,一隻眼睛油綠的野狐狸忽然從就近的一棵樹上嗖地竄下來撲到年輕人的頭上,年輕人不及防備手一抖狗血盆‘咣當’掉到地上。這一變故實在出人意料,老獵人失悔頓足沒有防備老巫婆的這些招數。破不了魔法球,要避開籬笆欄里的各個機關就難上加難了。老巫婆在裡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兩人的行蹤而操作變幻着各類機關暗器。年輕人當然也知道這之中的厲害。但是事已如此已打草驚蛇自然沒有退步的可能了。老人看了一眼年輕人,見他並沒有逃跑的意思心下稍安。多達早已經撲住了那隻壞事的野狐狸,一口咬斷了它的喉嚨。這時,突然樹葉飄動,飛沙走石,起了大風。老獵人拔出獵槍對年輕人喝道,跟着我,別亂走。當即兩人躍進籬笆內,腳剛落地風就停了,周圍一下靜寂的讓人透不過氣。老獵人提醒注意兩邊樹上的飛箭、漁網,以及地上隨時塌陷的埋有倒立的毒箭的陷坑。兩人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屋子門口挪,可是直到挪到屋子門口什麼暗器都沒有發射過來。老獵人疑惑不解,待回頭正要叮囑年輕人不可大意,不想這一回頭讓他驚得差點跳起來。明明一秒前還跟在他後面的年輕人和多達這時都不見了。偌大的荒涼院子里他一個人正孤零零地站在女巫房子前,他不及多想忙轉身要破門而入,不料這一轉身,一張慘白且布滿血紋的臉正好與他的貼到了一起。他只覺得臉上一陣劇痛,鼻子就給對方咬掉了,獵槍也給奪了去。慌亂之中拔出尖刀揮刀亂砍,卻不小心腳下給台階絆倒一頭跌進了屋子裡。身後的大木門吱呀一聲重重合上。所有的燈一剎那間熄滅了。屋子裡面漆黑一片,一連串始料未及的重創讓老獵人一時間難以平靜下來。他顧不上傷口的巨疼,跳起來一邊大罵,一邊下意識揮舞着手裡的尖刀。屋子裡響起一陣陣女人刺耳的咯咯笑聲,由大到小,由小到大,餘音繞梁。這持續的刺耳尖笑讓他如顛如狂。他覺得他馬上就要崩潰掉了,這時窗外一聲悶雷,藉著閃電那電光石火一閃,瞥見臉色煞白猙獰的女巫婆子貼在房頂的一個角落裡。說時遲那時快,老獵人舉起尖刀拼盡了全身力氣孤注一擲。啊!——一聲凄厲地尖叫,老巫婆從房樑上摔下來。正好跌落在他腳下,老獵人哪給對方喘息的機會,撲上去下重手一肘子擊在老巫婆的額頭上,直把對方的頭骨磕碎了才罷手。她終於還是死了。老巫婆終於死在了他手上。回想多年自己付出的艱辛和飽受的辛酸,老獵人激動地熱淚盈眶,仰頭大笑。但是笑着笑着他忽然笑不出來了。他覺察到有一隻手不知什麼時候正從後面搭在他的肩膀上。藉助電閃雷鳴,他看見屋子裡陳舊破爛的桌凳中間幾十隻野狐狸正在圍着多達的屍體瘋狂地撕咬,而在他的腳下那個來為哥哥復仇的年輕人胸前插着尖刀,腦漿模糊地躺在地上。”
如此動聽、動人心魄,並存留在人的心裡像種子一樣發芽生根任你帶到天涯海角都不能忘懷的故事,在我的記憶里自從離開了二里坡就再沒有耳福享用過。以至於讓我時常懷疑這一切是否曾真實的發生過,老於是否是我對極度貧乏的二里坡緬懷無處寄放而存心捏造的一個假想的人物?沒有老於,當然更不存在什麼女巫了?甚至,連大腸、白梨、驢頭老剛都是虛構的呢?對了,還有我親愛的奶奶她是否也真的存在?我記得我是個沿途乞討、過着飄零生活的孤兒。
我對自己如此固執的自我否定疑惑不解,我現在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我覺得我需要停下來靜靜地回憶一下,我需要找一面鏡子逼視一下裡面的人,我要保證我不是在撒謊。畢竟這故事太精緻了,精緻的無懈可擊,完全不像出自一個農村街頭木樁上稀疏頭髮牙齒近乎掉光的扎小辮的老頭口中。
我確信我是在撒謊?
啊哈,我終於明白了,我如此地擔心我所說的故事的真實性,如此反覆前後虛虛實實地在這裡浪費時間自相矛盾,其實是我怕遺漏了過去,哪怕一丁點的情節,都將改變我所要說的這個故事的完整性而徹底改變它的真實性,扭曲了我注入的所有感情和要表達的情緒。
我保證會儘力而為。
自從我將於小辮講述的女巫故事跟奶奶說后,她像地震前的家禽一樣變得浮躁不安,開始每天婆婆媽媽地告誡我,莊子西北方向給白楊林錯織覆蓋的瀏荔灣是萬萬去不得,女巫婆子就隱居在那裡,那裡四處全是白骨和野墳,人一旦進去了就再回不來了,尤其是小孩,白白嫩嫩的。
奶奶甚至逼我向她發誓。對於一個好奇心剛剛開足正對一切循規蹈矩的忠告有着無比熱烈叛逆的年齡來說,這些浩浩蕩蕩的啰嗦助燃着我內心的衝動的導火索,探知的慾望一天天地膨脹起來。
如果說,於小辮講述的女巫故事讓我開始編織一個充滿刺激、神秘、力量的甜夢,那麼奶奶的直言勸告,則是直接將我帶入夢鄉的安眠藥。確定地說,是她讓我知道女巫不但存在,而且就住在不遠的瀏荔灣。
我的落寞終於打動了奶奶,在大腸、白梨和驢頭相繼到鄰村西莊上學后,奶奶花了整整五個日夜用常年積攢的碎布給我縫製了一個書包,並在上面綉了一個大大的紅星,懷着相當大的不情願惦着小腳顫巍巍地送我到西莊上學。大腸、白梨、驢頭老剛,我們又走到了一起。他們上學后,我再沒有去聽於小辮講故事。一是女巫的故事終於講完了,甚至我能倒背如流,並且講起來一點都不遜色於他;二是於小辮講故事的登峰造極的才氣似乎也就僅限於女巫的傳說,女巫講完后他又要從窮女婿、王二小放羊上重複。而這些我也是可以倒背如流的。於小辮自始至終對此事一無所知。我做過他完全了解的假設,但卻一直猜不到他會沾沾自喜,還是哀怨失落。
女巫的傳奇故事在當時作為一種時尚的話題得到廣泛的傳播是現在任何八卦新聞和流言都不能比擬的。那時候我們的話題總是圍繞着女巫的法寶,譬如,人筋鞭子,魔法球和對她言聽計從咬人的野狐狸。驢頭一度沉迷於人筋鞭子,他嘗試過用各種材料製作鞭子以試圖達到人筋鞭開山破石的威力,直到後來他死在瀏荔灣他家人操辦他後事的時候他的屋子裡已經掛滿了不下五十多種不同樣式和材質的鞭子。白梨說她喜歡魔法球,它能監視別人。有了它,她就不怕大腸跑出去玩不帶她過後耍賴了。我說,我最恨魔法球,如果哪天給我見了一定砸碎了扔到二里河去。大腸說他什麼都不喜歡。有時候,我們也談女巫怎麼殺人,吃小孩,為了某個自己杜撰出來的細節能強加到對方觀點裡或被大家一致認可爭論的面紅耳赤。有一次竟然動起手來。那天,放學后我們四個沒回家坐在莊子東頭的木樁上乘涼閑聊,我們先是爭着說學校某某出的糗事,某某某又買了一個新橡皮,某某把壁虎放到老師的粉筆盒裡。我經常和驢頭相互搶着說我們倆一起遇見的某某事,並無限誇大和扭曲事實以吹噓自己在其中扮演的主角所起到的前所未有足可扭轉乾坤的作用,以博得白梨崇拜的目光和誇獎。大腸向來很少說話,對於他的英勇事迹更是隻字不提。偶爾說起一件我們一起經歷過的事情,說到關鍵動情的地方我和驢頭一插嘴他就會停下來同白梨一起入神傾聽,像第一次聽見一樣忍俊不住開懷大笑,並和白梨默默對視。後來聊完學校的事情,我們的談話又回到了女巫,繼而說到她吃小孩。白梨說,女巫子吃那麼多小孩幹嗎?她就那麼討厭小孩?驢頭搶着說,於小辮不是講過嘛,女巫子要變漂亮練法力就得不斷地吃小孩啊。白梨拍着自己的額頭說,看我的記性,怎麼給忘了呢?唉,還是你的記性好啊。驢頭得意地顯擺說,老於告訴我說她要每月最少吃九個,這叫久久歸真的道理,這樣到月亮圓的時候她就會變成一個仙女。大腸淡淡地笑笑,白梨看大腸一眼,問驢頭說,仙女?那她肯定特別漂亮了對不對?驢頭說,那當然,跟嫦娥一樣會飛,還能輕易地跳到樹上掏到鳥蛋呢。白梨聽得拍手叫好。我為白梨沒有意識到我的失落感到心痛,急於要引起他們的關注,我大聲反對驢頭說,吹牛,才不是呢,你又沒見過?驢頭心虛反問道,你見過啊?我說,女巫子一沒有筋斗雲,二沒有翅膀怎麼飛啊?再說她專吃小孩掏鳥蛋幹什麼,掏了給你吃啊?白梨給我的話逗樂,捂着嘴巴偷笑。大腸也笑。我一身輕鬆,剛才的失落忽然全部眨眼間不見了。驢頭急道,老於說的,他見過。我笑說,露餡了吧,那天明明老於說過他從來沒見過女巫子的,你,我,大腸,白梨都在,你怎麼給忘了?哈哈。我沒撒謊,老於確實這麼當眾給我們說過。驢頭剛才嘴快,等他回過味來羞得滿臉通紅。我看看他,看看大腸,看看白梨,手舞足蹈地大笑。可是白梨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沒有按照我安排的路線轟然大笑。我稍稍懊惱下,以為笑料不足,重拾起驢頭的糗事撩撥說,驢頭,你還記得你上次嚇尿褲子的事情唄?結果我剛說完,驢頭就跟我扭打到一起。直到現在,我依然沒有完全改掉這種為達到某種自私的目的不惜犧牲別人直刺對方的痛處的惡習。這次打架過的很快,我們不久就言歸於好。
那次打架我毫髮未傷,驢頭卻給我打掉了門牙。多年後當在各種大大小小的打架鬥毆事件中身負重傷而不得不躺在醫院病床上接受搶救的時候,我都將這些怨恨和責難歸罪給大腸驢頭。因為他們從小對我忍氣吞聲的過度遷就,助長了我自高自大的囂張氣焰,讓我以為所有的人都是像大腸和驢頭他倆那樣好欺負和容易對付。
驢頭少了兩顆門牙毫不放在心上並對我沒有半分怨言的寬宏態度,讓我覺得自己微不足道。我憤懣至極,無處宣洩。就一股腦將這份仇恨統統算到白梨的頭上,覺得所有的過錯都是因她造成的,她簡直就是罪惡的源泉,猶如毒蠍怪獸,令我無比厭惡。就我倆獨處時,我曾學着大腸的口氣罵過白梨,我搶白她說,干,滾蛋。可是白梨根本不把我當一回事,還用讓大腸揍我來對我威脅並盡量加以人身和人格的侮辱。
雖然大腸對我的態度一如既往,但是我已經能明顯的感覺到有好多東西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由內向外變化、變質直至變壞。事情向著它必然的方向毫不留戀、留情地大踏步發展。這一天終於還是不可避免地在我們都隱藏心事裝作不知情的時候來臨,簡直是驟然而至。
那天,西莊上演電影。放學后我們沒回家,湊在一起吃早上偷偷從家裡帶來的乾糧當作晚飯。天一黑,電影就開演了。空曠的養馬場上人頭攢動,烏鴉鴉一片。我們坐在馬場圍牆的一段矮牆上,四個人一字並排。記憶里那場電影是我看過的最糟糕的一場,小孩在熒幕前來回追逐打鬧,稍大一點的則不時用磚頭瓦塊投熒幕上的人,大人則提前喊出熒幕里主角的台詞取樂或在放映機與熒幕之間用勤勞的雙手編織千姿百態的手影。我們坐在牆頭上開心地傳遞欣賞着大腸新做的彈弓。後來不知怎麼回事白梨從牆頭上掉了下來,幸好落到下面坐麥秸桿的一個孩子頭上才沒受傷。那個小孩跌破了嘴,一骨碌爬起來不由分說對着白梨腦袋上來就是一腳。率先從牆頭上跳下來的大腸不知什麼時候手裡多了一段磚頭,那小孩還待踢白梨第二腳給大腸一板磚拍到地上,頭破血流。緊接着我和驢頭跳了下來,跟那小孩的同夥打成一片。
從西庄回二里坡要經過馬尾路,東南張,再過二里河橋,然後走過一片叫黃溝的小林子山路就算到家了。那晚,我們慌慌張張地給那群小孩追着跑,極為狼狽,書包都丟了。他們窮追不捨,一直追到東南張眼看着跟我們距離越來越遠才罵罵咧咧地散去。確定他們沒有追來,我們又走了一大段路才緩下來。大腸放下白梨問她怎麼樣,白梨哭着說頭疼。我和驢頭不知該怎麼辦,一個勁地罵那小孩。大腸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背起白梨說先回家。正在這時,剛才散去的那群人又追上來了。大腸罵,干,快跑。我們撒丫子跟着大腸在發白的土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向二里河跑。我們只盼着趕緊過橋,過了二里河就不用怕他們了。
那時候鄰村之間經常動不動就打群架,只要有人在莊子口招呼一聲就有人跑出來幫忙積极參与其中,比任何成文不成文的規章制度都好使。我們有足夠的把握會招來比他們多的人幫忙,只要過了二里河。
可是等我們跑到河邊一看全傻眼了。二里河橋頭一群人早在那裡堵截我們,一看到我們,他們相互招呼着興奮激動地向我們衝過來,怕只有終於候到羊羔落單張牙舞爪撲上去的狼才能理解他們的心情。
大腸沒有遲疑,扭頭向城隍路跑去。我和驢頭嚇傻了,兀自站在原地不動。大腸緊跑兩步回頭見我倆站着不動,罵,干,你們等着給他們抓住打死啊?快跑。
夜路像發白的帶子在我們眼前晃動。我和驢頭緊跟在大腸後面疾跑。我和驢頭愣在當場發傻決不是為那幫聲勢浩大的童子追兵所震懾,而是大腸。
城隍路的盡頭就是瀏荔灣。女巫子的家。
即使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們心裡想的也是如何跟那幫人同歸於盡或儘可能多的多幹掉幾個,從沒有想過要走瀏荔灣繞過二里河回家。因為自小我們就給無數長輩灌輸去瀏荔灣是決不可能再回家的警告,當這種警告在心裡已經完全被接納化為本能反射的時候便會成為思想計劃的禁區。但大腸卻打破了它。
二里河是由環抱瀏荔灣的不合山上的瀑布流水匯成的,自西向東而下。黃溝與東南張隔河對望。從瀏荔灣正好可以繞行二里河,通過瞎子路就穿過了不合山到達黃溝。
我們沿着瀏荔灣里的瞎子路只顧玩命地逃路。多年後,當我在業餘田徑賽跑上屢獲殊榮的時候我更確信是今夜的逃竄開啟了我身體的潛能。
那幫圍追堵截的人群在城隍路口匯成一處,虛張聲勢地追了我們一段,確定我們已經跑進瀏荔灣,這才真的散去。因為他們可以確信我們死定了。他們本已散去可又重新追打,如此不依不饒,到後來我才知道,那孩子給大腸拍壞了腦袋——跟着人群追了一會兒,回家后便不省人事,再醒來就傻了。
迷路了。當瞎子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座顫巍巍的破樓時,我們才意識到剛才走的根本不是瞎子路。我們迷路了,在月光昏黃、林草茂生的瀏荔灣里。
我們不敢再亂走。
眼前的屋子是一所多年失修的破舊教堂,背山而建,破爛不堪,枯藤絞纏着碩大的石柱;從側面看又感覺像石窟突出來的下巴,後面的山體似乎才是它真實的空間,教堂的門窗只是引人上當的嘴巴。屋子被一圈矮矮的白色籬笆繞着,只在正對着屋子大木門的方向留了一個缺口供人通過,離木門大約有二十步的距離。籬笆內樹木雜草叢生,屋子大門緊閉,裡面亮着燈,窗戶上映着泛黃的光暈,一動不動地凝視着籬笆外。
瀏荔灣的夜色格外的凝重,除了偶爾從樹上傳來的幾聲鳥叫,和伏在草叢中的蟲子鳴叫外,四處安靜的令人生畏。我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夜,站在籬笆外面面相覷,連大腸都臉色蒼白。難道這就是女巫的房子。可是窗戶上根本就沒有五顏六色的骷髏燈籠啊?那些在樹上潛伏伺機咬人的野狐狸呢?白梨暫時忘了頭疼擔心地問,女巫子就在屋子裡嗎?我和驢頭一臉茫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一起看大腸。大腸不屑地說,我早就知道他們在騙人,根本就沒什麼女巫子,我們給他們騙了,他們都在騙人。白梨信服地點點頭,指着院子里說,那麼也就是說籬笆里根本沒有機關埋伏了?大腸笑不說話,向屋裡喊,“有人嗎?”一直沒有回應。我跟驢頭決定去院子里證實沒有陷坑,就在我倆划拳決定誰先走的時候,大腸已經跨進院內大步走到屋門,趴在門上向里看。驢頭看看白梨,白梨看了我一眼,我感覺臉一陣發燒。正準備跟驢頭一起進去,大腸忽然怪叫一聲,見鬼似的沖我們跑過來,臉色煞白,一邊扯着嗓子喊:“女……她來了,快跑!”聲音都變了。他剛喊完,屋子裡就傳來了一陣尖利怪異的女人笑聲。真是猶如晴天霹靂。屋門咣當一聲打開,滿臉褶皺尖鼻子的黑衣女巫子出現在門口。大腸拉住白梨轉身不辨方向撒腿就跑,我和驢頭腿都麻了,剛轉過身要追,忽然身後砰地一聲巨響。驢頭悶哼一聲像泥巴一樣栽倒在地上。我下意識地抱住頭蹲在驢頭身邊,我喊他,驢頭,驢頭。他滿臉驚恐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我尿褲子了。”腦袋就耷拉下去,再沒有說話。我看見一根手腕粗的木簡摜穿了他的後背。女巫嘴裡嘰里咕嚕地念念有詞,攤開雞爪一樣的兩手,一步步向我逼近。我心都提到嗓子眼,眼看她的手要落到我的頭上,尖叫一聲發足狂奔。我一溜煙跑出去好遠,回頭全是交錯的白楊樹已經看不見女巫的影子,不禁鬆了一口氣。我一邊狂奔,一邊回頭看女巫子有沒有追上來。我一口氣跑了好久,我感覺幾乎應該跑到城隍路口,耳邊乎乎的風聲伴着厚重的呼吸聲讓我幾近心力交瘁。終於,我一屁股摔倒地上。馬上站起來接着跑,沒跑幾步,腳下一滑,我又重重地一頭栽倒地上。額頭,嘴巴和鼻子都給磕破了,鮮血直流。我掙扎着爬起來,一抬頭女巫詭異兇惡的站在我面前,布滿血絲的猙獰笑臉緊貼着我,長長的鼻子觸着我的。我一頭摔倒地上。
女巫婆子將我捆紮在屋子裡的柱子上,獰笑着在我身上嗅來嗅去,那張恐怖醜陋的臉讓我禁不住一陣陣噁心。她骨碌着身子在我身邊轉來轉去,忽然在我面前停下來張開流着黑液的嘴巴一口把我鼻子咬了下來。我幾乎疼昏過去。我的痛苦引得她嘿嘿乾笑,她貪婪地咀嚼完我的鼻子,上前一下又咬下我的一隻耳朵。她每多咬下一塊肉來她的獰笑就多一份放肆,到咬下我的五根手指頭時候,她已經開始仰頭大笑。她已經不滿足一口一口費事的咀嚼,伸出手在我的脖子上用力一扭,“咔嚓”我的脖子就斷成兩截。
我一驚坐起來,滿身冷汗。真希望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像剛才這個被女巫一塊塊活吃掉的夢一樣,全是假的。可是那年的這天清晨我清醒地趴在女巫的屋子裡的地上,手腳被縛動彈不得,她就坐在我不遠的地方。在她身邊幾隻黑貓懶洋洋地蹲在地上搔癢。雖然我已經再三叮囑自己,面對女巫罪惡兇險的嘴臉要像王二小一樣,不亢不卑,從容應對,即便是身上給她咬下一塊塊鮮紅的血肉也堅決不哭一聲。但是,女巫從容地坐在一張發霉銹跡斑斑的黑木桌子前背對着我,壓根連看一眼都不看我。這種不被重視的侮辱反而比威逼利誘更具震懾效果。我一哭,女巫轉過臉來,從二目之中射出兩道陰森森的寒光,被她目光所觸,冷得全身打顫,就象掉進了冰窟窿,連呼吸都冒出了白氣。我一下就哭不出來。她看了我幾眼,似乎心事重重的樣子。我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在離我不遠的地板上躺着兩個人,一個給木簡射穿了胸膛,而另一個滿身扎滿了細長竹矛的,卻是白梨。她一定是跟大腸下山時掉進了女巫子布置的陷坑裡了。我忽然被巨大的痛苦包圍住,開始撕心裂肺的哭喊。我開始不停咒罵,用盡我所知道的一切詛咒。她不動聲色地拿出刀子走到我身邊給我解了繩子。本來骨碌着的身體站得筆直,身形高大了許多,藍色的眼睛似乎含了淚水。她似乎張嘴剛要跟我說些什麼,眼前一閃,只聽啪的一聲響,她措不及防備,一團東西射入她的左眼,一股血注頓時噴到我臉上。女巫聲嘶力竭地尖叫一聲,跌倒地上。同時,跌落地上的還有一團人皮面具。
我一頭衝出房間,滿臉是血。
大腸站在籬笆外,手執他那把精緻拉滿弓的彈弓,神情肅穆地等我跑到他身邊,問,那個女巫子死了沒有?我說,她是女巫怎麼會死,她被你射瞎了眼睛,現在地上打滾呢,估計過一會她的新眼睛就會長好。大腸說,她根本就是個人,一個蘇聯女兵,她老頭死在了這裡,她給她老頭守墳,瀏荔灣外的野男人經常來欺負她,她才搞了這麼多怪。說完就頭也不回地穿過亂草和白楊林下山去了。
我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邊寸步不離地跟着大腸跑邊想着躺在地板上的驢頭和白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