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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寶貝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我的父親一直想要一個男孩來完成他未完的抱負,然而碰上了計劃生育,他註定這一生只有我這麼一個孩子。母親因為生不出男孩,受到了父親家裡的冷落,更令她鬱憤的是父親當時對她的態度轉變,儘管細微,她也看得分外清晰,擱着一面放大鏡似地,直逼眼前,逼了她這一生。於是,我是一個男孩。在某一天,我遇見了獨孤寶貝,遇見了我這一生的初戀。

  獨孤寶貝是在我讀初中的時候,轉學來到我們班裡。那天,我被父親揮舞着菜刀追趕,把父親甩脫后,來到了一座小山上,我站在山頂上,可以看見學校的大門圍牆,門牆裡橫着三排青磚瓦房,瓦房旁邊是一大方紅黃的土地,紅土地上插着一桿咧咧的紅旗,一團火紅,飄呀飄的。上課已經很久了,我還是不想下山,用上課的時間來做別的,哪怕只是發獃,我也莫名地高興。發獃發膩了,我拍拍屁股,甩着書包沖學校大喊幾聲:“我來啦!”便一溜煙地衝下山去。趁着課間,我走進教室,卻發現竟然沒有了我的座位,我以為我走錯了,急忙退出來看一看教室牌,沒錯啊,我又走進去,還是沒有找到。我有些慌了,佇在門口動彈不得,看着門裡門外嬉笑玩鬧的人,我竟不認識了,他們明明就是我的同學,我卻不知怎麼地,實在是覺得陌生。我的腦海里不斷地飄浮出“就是”兩個字,飄得滿屋子都是,然而用力看去,又覺得根本不是“就是”,是什麼,我也不知道。突然響起的上課鈴把我嚇了一跳,定眼一看,教室里已經坐滿了人,老師站在講台上,推了推眼鏡框,直盯着我說:“你怎麼不坐好?”我支吾了半天:“我找不到座位了。”滿屋子鬨笑起來,我漲紅了臉,鼻子一陣辛酸,就要流下淚來,卻一連打出了好幾個噴嚏,又惹得一通大笑,老師也笑着說:“快回座位上坐好。”我硬着頭皮走向我一慣所走的方向——教室的最後一排,一張單獨的兩人式長桌,可是那裡已經坐了人,一個女孩坐在我一慣的位置上,我沒有位置了,只好坐在女孩的旁邊。女孩轉頭朝我微笑,一雙大眼睛水鈴鈴、清伶伶地在細長的眉下閃動,我有些呆了,渾渾噩噩地彷彿點開了一道水門,走了進去,裡面幻彩流動,煙霧迷離,隱約有一個人在其間穿梭,我追過去大聲問:“你是誰?”那人的聲音從四下里傳出,把我裹了起來:“你是誰?”“我是……”我剛想張口,卻突然在剎那間記不得我是誰了,可我明明就是知道我是誰的,我的嗓子里干空得一無所有,又總是覺得有一汪水在那裡攪騰着,怎麼咽也咽不下去。女孩碰了碰我,推過來半張紙,上面寫着:獨孤寶貝。獨孤這個姓很奇特,我只在武俠小說里聽過,我在紙上問她,你聽說過獨孤求敗嗎?

  沒有,是誰呀?

  呃——他是武林中人士,武功奇高,沒有誰能打敗他。

  那他不是很孤獨?

  孤獨?不會吧?誰不想像他一樣沒有人能夠打敗?

  那他為什麼還要求敗?

  求敗是一種挑戰。

  我覺得是一種孤獨。

  你很孤獨嗎?

  不知道,你呢?

  呃——被你這麼一說,好像也不知道了。

  我們把半張紙寫得滿了,正要翻過一面,老師叫起了我的名字,要我回答問題,我撇着嘴說:“老師,對不起,我剛才神遊太空去了,能不能再說一遍呀!”滿屋子又大笑起來,老師要罰我貼牆站。我懶吞吞地靠着我一慣所靠的牆,獨孤寶貝回過頭來看我,大眼睛里滿是憂傷,我朝她半眨了眨眼,歪着頭笑。

  後來每天上學放學,我都有獨孤寶貝陪伴着,在人字形的路口上,我們總能遇到,在人字形的路口上,我們又分開。她回她的家,我回我的家。家裡的房子有限,我的床在客廳,父母的卧室就在隔壁,常年不關門,因為要通過它走到餐廳去,然而它總像個密室,沒有窗戶,暗淡無光。裡面的一切死氣沉沉,卻又總感覺有東西隨時會動,連牆也彷彿不知什麼時候會開出一個洞來,幽黑深邃的,像一張嘴,詭譎地笑着,裡面伸出一隻手,舌頭一樣一舔,要把我舔進去,我很樂意去探一探險,可是那裡從來沒有開出個洞來,就開出個洞來,鑽過去,也是那個愛說人是非的鄰居家裡。

  我的想像力無處釋放,可是自從遇見獨孤寶貝,我突然想不顧一切地去學畫,父母說那也好,你也不是讀書的料,也不指望你有什麼出息!學好一門手藝,將來可以謀生。我一聽泄氣極了,不知怎麼地,討厭起了繪畫,又說不學了,父親氣得又要去操刀,我奪門而逃,聽得母親在後面大喊,你個死寶,到底想幹什麼喲!我什麼也不想干,只是想畫一幅畫,叫做紫衣少女,後來也一直想畫,然而始終沒有真的去畫。那畫里一邊是青灰的高樓,一邊是蕪雜的矮屋,要一直延伸出去,生生造出了一條悠長的小巷。矮屋上面是一片天,瘦長的夕陽西下的天。

  巷子里人生栩栩。男人們光着膀子坐在自家門前,直嚷着這鬼天氣,就是不打扇子。坐不住了,到處走一走,這邊看看,那邊聊聊。也有穿背心的,束在肥大的西裝短褲里,光腳趿着拖鞋,莊重一點的裹着絲襪,套在淺口皮鞋裡。穿襯衫長褲的幾乎沒有,不過仔細一點,也能發現,坐在角落裡,架着四方銀邊眼鏡,冷冷清清。女人們大多穿着家常衣褲或睡裙,松垮得不行,都被曬化了。胖的像被曬化的豬油糕,瘦的像被曬化的冰棒,一律在哄着孩子吃飯,也有的搖着扇子尖聲爭論着誰對誰錯,非要爭出個丁丁卯卯,然而誰也爭不過誰,總要翻臉,可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於是臉總是僵僵地撇向別處。年輕一點的,穿着鮮麗的長裙走來走去,生出一絲風來,裙角飄一飄,又偃下去。小巷子里難得有兩棵綠樹,可是都不能夠納涼,因為實在是發育不良。樹榦矮矮細細,樹葉禿拉禿拉,露出紫色的身影。

  長發斜打在肩上,疏落落地掩着幼小的乳線,嫩澤的胳膊從無袖紫衣里伸出來,洋洋地垂在修長的石墨藍牛仔褲上,眼睛似望非望地對着灰撲撲的樓道水泥框子。小巷裡的一切全不在她的眼裡,然而她知道,即使她躲到小樹旁,也有許多人在看着她。她與他們是不一樣的,她的眼裡,黑亮黑亮,幻化得出繽紛的迷彩,盡有一切的無窮。現在,她正等着她的父母一起出去散步,悶在裡面一天了,也該出去透透氣,可是要她一個人走在這條小巷子上,她又總覺得難為情,彷彿太過不禮貌了,會傷了別人,可是又不願意遷就。和父母在一起,就有了一個理由,雖然也並不協調,卻可以正當地走下去。她挽着母親的手,母親和經過的人打着招呼,父親在後面跟着,時不時停下來和人調侃一番。他們背着夕陽,穿過無數的目光,這樣向前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

  我每天背着父母溜到田間地頭去,一遍一遍地要把泥巴燒成瓷器,又到河邊去洗澡摸魚,摸了放,放了摸,傍晚又跟着大人們看他們怎麼捉青蛙,然後悄悄地打開簍子口,被發現后,一邊跑,一邊得意。然而多晚也是要回家睡覺的。我的床就在客廳的窗下,面對着窗睡覺時,窗外的樹影總是映在帘子上,被風吹着,移來挪去,像有人徘徊在窗外,死死地守住什麼。換一個方向睡,什麼也不去看,只聽得見窗外的聲音,沙啦啦——沙啦啦——,間着汽車“轟轟”而過,我蒙頭大睡。

  可是有一天,獨孤寶貝一直沒有和我說話,我怎麼逗她,她也不笑。我抓耳撓腮地不知該怎樣做,悶了一陣,她突然掉下淚來,淚珠在紅黃的夕陽下一閃,顯得凄凄惶惶。我着急地問她怎麼了,她斷斷續續、自說自話地講起來。

  她被母親打了,搧了臉,又踩了腳,狠狠地踩在她的腳踝上,她當時正跪在地上。她從中午開始就被罰跪在地,因為父母在吃中飯時吵了嘴,而父親吃完飯便撂下碗筷出去了,母親氣不過,看見她便說她也和父親一樣,她聽了沒敢回嘴,但也沒有好臉色,母親越說越激動,罰她跪地,她只好跪下,跪在父母的床前。母親上了床,要睡午覺,漸漸不出聲了,靜寂中,她看着那個橫在高高的床上的女人,覺得真是可怕,以前都是一個人跪在廚房,跪也就跪了,然而今天這樣跪着看她的母親,那真是可怕。她嗖地站起身,向門外走去,正午的太陽烈得刺眼,周遭沒有一個人,這樣的明亮,這樣的安寧,彷彿這個巨人一樣的世界也正在睡午覺。她從那陰涼的家裡出來,頓覺暖和,整個世界都是她的。她向前走去,沒走幾步,母親的聲音尖厲地傳出來,一切彷彿只是一場噩夢,暈蒙蒙的,眼前完全暗下來,她縮回腳步,回到家裡去。這樣私自出走,雖然也算不得出走,令母親發了瘋似地見她就搧了她一個嘴巴子,接着往她的腳上踩,邊踩邊叫嚷:“你就和你父親一樣!你就和你那個父親一樣!沒有一點人味!就知道走!走!走了永遠別回來!”踩夠了,母親也出門去,臨走丟下一句話:“我沒回來不許起來!”她也沒打算再起來,剛才沒走出去,現在起來又能做什麼,一個人在黑暗裡跪着,永遠跪下去,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不知過了多久,父親回來,開了燈,見她跪在地上,問她原因,她說母親要她跪,父親叫她起來,她說母親回來她才可以起來,父親聽了很不以為然,連叫幾聲“起來”。她起身,父親看到她腳踝上的傷口,要她坐下,取出藥棉來給她包紮,父親輕手輕腳的,怕把她弄疼似地,她卻直想笑,歪眉咧嘴的,父親聽着可能像哭,越發輕了,輕飄飄的像一口氣吹來的風。包紮得全不像樣。

  我聽了更不知從何說話,我平生怕人哭,更怕安慰人,男子漢大丈夫不興女人般的糾結來糾結去,放在平時,我一早不理了,總覺得叫人心煩。然而寶貝在哭,我只有心疼。看到她腳上的紗布,擰扭得不像話,我伸手去理了理,抬頭時,寶貝一面擦着臉,一面向我笑,笑容宛若雨後的陽光。我覺得她就是我的夢。

  我們一起離家上高中。由於比同齡人高了一截,我們又一起被安排在後面坐,雖然變成了一人一張桌子,但桌子兩兩拼湊,與原來似乎沒有什麼不同。寶貝也長成了一個大姑娘,身體不知什麼時候柔軟有致起來,與我腦海里的那幅畫一樣,幼小的乳、纖細的腰、微翹的臀,我最喜歡的是她那潤澤的胳膊,每到夏天,她穿短袖衫,胳膊便露出來,軟軟地隨意地在桌沿上搭着,有一種斂住一切的風華。我恨不得將她擁有,然而她愛上了別人。

  她愛上誰都是我不能夠接受的,何況她愛上的是師老師。師老師年輕帥氣又廣博風趣,幾乎所有人都一下子愛上了他,包括我,然而寶貝的愛不同,她作了他的戀人。她拋棄了我,又獨佔他,更可恨的是,她不知道我的心思。每次約會回來,她都同我說一些他們的點滴,月下的散步,詩歌的吟哦,意氣的飛揚,指尖觸到指尖的剎那,無語的震撼,她的快樂與我的痛苦在那一言一行中糾纏,令我猛然有一種想替代她的衝動,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要與她合而為一,既能擁有她,又能擁有他。然而這令我更加痛苦,因為根本做不到。我漸生恨意,每天想像着他們的分離,彷彿我是一個能主宰情愛的神,日子過得像白日夢,寶貝的日子卻不好過了。

  有人開始找寶貝談話,每次談完回來,寶貝都是一臉默然的倔強,我問她,她也不說,風言風語倒是聽到了不少。說她與師老師交往過密,誰知道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說她平時看上去清高,居然暗地裡……寶貝對此不發一言,也不見她生氣,只是發獃。師老師上起課來也變得無精打彩,漸漸地,他的課由別人代上,後來人也不在了,去了什麼地方,沒有誰知道,只是覺得一定很遠,很遠。

  寶貝從此沉默寡言。我的父母也親自來了學校,父親訓着,母親哭着,求我離寶貝遠點,免得影響了人生。他們說他們從來沒有求過我,這是實話,我發現我沒有選擇。他們走後,我依然和寶貝在一起,帶着雙重的負罪感,已無暇顧及寶貝了。

  一天上課,她推過來半張紙,紙上寫着,我父母來接我了,我要走了。

  我龍飛鳳舞地在紙上狂草,你要去哪?

  去我要去的地方。

  不明白!

  不明白最好。

  什麼意思?

  你不要記得我就對了。

  為什麼?我不要忘記你!永遠不要!

  為什麼不要?你害怕孤獨了嗎?

  我不管!我就要你!

  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

  這時下課鈴響,寶貝忽地快步走了出去,我正要追,老師把我叫住,要我跟着去一趟辦公室。我急起來,沒理老師的話,撥開人群就往外沖,衝到學校門口,也不見寶貝。門外車來人往的,叭叭地響,嗡嗡地響,對過一面圍牆,刷着一排方大的白底藍字,圍牆裡面正在施工,叮叮鐺鐺地亂成一團。

  當天我回到了家外那條人字路口,向著寶貝來的那條路走去,我要去找寶貝。一路走,我一路好奇着,路旁儘是灌木綠樹,時不時傳來“唧啾唧啾”的鳥叫聲,我一陣興奮,加速走去,兩旁山體陡現,只看到半個天,前路又彎曲,只看到彎處,不見盡頭,我愈感奇異寶貝居然住在這樣的地方,繼續向前,然而路愈來愈窄,山愈來愈高,彎處又多又急起來,已經看不清天色。我冒出一身冷汗,左顧右盼希望能有人出現,又害怕着有人出現,驚到極點,猛地轉回身向來時路撒腿跑去。我回到學校時,同學們都已在教室里安靜地晚自習,教室裡面白熾通明,教室外面塵埃濛濛,眼淚不知怎地,刷地流下來。

  之後我潛心讀書,父母師長們都一致認為我是浪子回頭了,我說我是回頭了,只是因為回頭是岸而已。大家驚奇地看着我,彷彿我是一個天外之人,我不語,我很樂意成為一個天外之人。

  後來我考上了大學,繼續做我的天外之人,可是我看到了獨孤寶貝,可是她不認識我了。

  在校園的一座拱橋上,我與她擦肩而過,剎那間我有一種熟悉的感覺,那捧着書的胳膊,那斂住一切的風華。我頓了一下,她已走遠,我追上去叫她寶貝,她警惕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你認錯人了吧。我愕然,她已走開。

  第二次遇見她是在圖書館,我坐在她的斜對面,仔細盯了她一陣,覺得她就是我認識的寶貝,她察覺到了我在盯她,瞟了我一眼,側了側身,依然無表情地低頭看書,長發拂下來,遮住了臉。我想與她說話,可是不能出聲,圖書館里坐滿了人,只有“沙沙沙”的翻書聲。

  第三次遇見她是在食堂里,食堂里人多音雜,我埋頭啃我盤裡的豬小排,有一個人在一旁坐下,我抬頭隨意看了看,呆住了,她也呆住了,向外挪了挪,可是沒有起身。我說真巧啊。她笑起來,說是啊。

  我正要再開口,她截住我的話頭說,我知道你要問我是不是你認識的寶貝?我不是,因為我不認識你,不過我也叫寶貝。

  可是你們長得很像。

  是嗎?大概是巧合吧。

  你不覺得太巧了嗎?

  我們今天在這碰面也很巧啊,但也並不意味着什麼。

  天知道意味着什麼?

  是啊,天知道。

  我們各自埋頭吃飯。叮叮噹噹的碗筷聲不絕於耳,我只想着讓她承認她就是我的寶貝。

  我猛然說,還記得師老師嗎?

  她眼裡彷彿閃過一絲驚恐,我仔細看時,卻不過只是驚詫,她說,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

  我遮掩着說沒什麼,心裡煩郁起來。

  她看了我一眼說,你就那麼想證實過去嗎?

  我也看着她,你就那麼想忘記過去嗎?

  她直盯着我,我也直盯着她。

  我說,過去是割不斷的。

  她說,可是現在不是過去。

  我說,我也不是從前的我。

  她收拾餐具走開,丟下一句話,我只能為了未來。

  看着她沒入人群的背影,我的眼裡突然一陣酸楚,總覺得我與這個人有三世的情緣那麼深,卻又有三世的情緣那麼遠。

  要畢業了。我和同學們戴上四方帽,穿上黑袍子去照相,一伙人嘻嘻哈哈地打趣說像道姑,還要不停地正正帽子,捋捋頭髮。經過拱橋時,我好像看到了她,她從橋上跑過,只是一閃,我還來不及叫她,她彎腰進了一輛黑色的高級轎車,車子很快駛出我的視線,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我問旁邊的同學是否看到一輛黑轎車,他們都說沒看到,只管抓緊時間在橋上多擺幾個Pose,多留一點影像,然後蜂擁而下,到教學樓前去合影。我一個人在後面,回頭看了看那座拱橋,發誓也要擁有一輛高級轎車。

  我為此在外一直努力着,努力了很多年,卻在我還沒有擁有之前,把自己嫁掉了。因為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了一篇署名為寶貝的文章,也不知道是哪個寶貝?然而我一看那名字,就覺得心顫,迫不及待地要看下去。

  “她收到了他的情書,從課桌縫裡塞進來的。他的字很秀氣,她一直都很喜歡,但對他這個人,她還沒來得及想,他就突然吃吃艾艾地表白一番,把她奉為女神。她雖然驚喜着,總還是彆扭,像給人搶着硬塞了塊糖在嘴裡——你吃,你吃。她想把信撕了,還是沒捨得,可是要找個地方收好,也不容易,不能讓任何一個人知道了。

  他這些天一直不敢正眼看她,以為她要麼接受,要麼拒絕,那對於他都將是怎樣的一番震動!每次一想到這,他的心更加不安了,忐忑着,心旌蕩漾着。然而她似乎依然如常,變化是有的,好像有點躲着他,又有點很不躲着他。傳作業本時非常匆促,他問她作業時,她也不看他了,只是講解完了又主動問他還有什麼不懂的。

  一個學期后,高考結束。她被錄取,他落榜了。來年復讀,他惦記着她所在的城市,決心也考進那所學校里去。他的成績突飛猛進,考進那所學校已綽綽有餘,然而在填寫志願時,他停頓的筆端一畫一畫地,寫下了更遠的城市,更好的學校。

  離得遠了,反而沒了什麼顧忌,也不知從前在顧忌什麼。他讀的是本碩連讀,學業有些繁重,偶爾打電話給她,互相聊一聊煩惱,聊一聊未來,兩人之間倒比從前更開心了。

  三年後,她即將畢業,想找一份工作。他提出先來他所在的城市看看,她去了。之後她也去了其他城市,更遠的城市。他覺得他在等待消息時比她還緊張,他希望她能留在這所城市裡,可是如果她留下了,他又能做什麼?等待着日久生情嗎?前後桌坐了三年,電話聊了三年,她始終沒有一點回應。他真有點後悔當初選擇了遠離她,他應該不顧一切的。可是留在她的身邊,她就會和他在一起嗎?

  她最後定在了更遠的城市裡,他們之間是越來越遠了,時間走得悄無聲息,像冬日的暖陽曬在背上,頭髮上,沒曬着的臉卻溫暈暈的,暈得叫人有些熱躁躁而又發不出來。只有往昔的回憶漸漸浮了上來,通過聲音傳出去,又傳回來,他們在電話里總是比在生活里更開心。

  漸漸地,她有了男朋友,他有了女朋友,然而兩人都找不到機會說出來。電話里的時光是留給過去的。有一次,他在電話里提到他可能會出國去,她說好呀,他頓了頓說,你想不想出國?她笑起來,生活還是在中國好,最多以後有錢了,出國旅遊一圈,到時候你可得好吃好喝好玩地招待我。他連說那當然了。

  再後來,她想起一件事要問他,打他手機,是一個女人接的,她立刻掛了,從此沒有再打。他打來,她也不再接。漸漸地,他也不再打,一個短信也沒有,他們沒有了聯繫。

  快要結婚時,她把自己過去的物件大清掃了一番,有一包塑料袋裝得嚴嚴實實,她解不開那些死結,用剪刀一剪,裡面嘩啦啦掉下來許多信件,都是她大學時候與朋友們的通信,畢業的時候所有東西要拿回家,她不願意父母看到,又捨不得毀掉,所以都藏了起來。她坐在地上一封一封地抽出來看,一邊看一邊笑。有一封單獨用了一個塑料袋緊緊地套着,沒有地址,只有她的姓名,她驀然想起了他的那封情書。她捏着那張薄薄平平的紙,紙發了黃,然而還是那秀氣的字跡,還是吃吃艾艾的語氣,彷彿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是有一個秘密,愛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愛的秘密!我一陣渾渾噩噩,突然又大哭一場,初見寶貝的那個時刻驀然湧上心頭,然而現在依然是現在,然而總還有一個愛的秘密吧。我哭着迷迷糊糊地睡去,回到了小時候。

  我與獨孤寶貝在捉迷藏,我爬到了一棟老房子的房樑上,靜靜地等着她來找我,可是等了很久,她也沒有找來,天漸漸黑了,我正想爬下去,她卻來了。她很緊張地從門外閃進來,很快關上門,卻並不來找我,兩隻小手用力卡住門栓,越來越用力,整個身子像一顆大釘子幾乎斜釘在了門栓上,臉色由白轉紅,通紅,又蒼白起來,彷彿門外有什麼人在不停地撥動門栓,要衝進來。我向她喊道:“寶貝,你在害怕什麼?”她聽到聲音吃了一驚似地,扭頭就向後門跑去,飛奔如風,我來不及地跳下,追了出去,一邊追一邊喊:“是我啊!是我啊!”她卻好像什麼也聽不到,只管向前奔。奔了一陣,我才發現我與寶貝之間一直隔着一座拱道,也不知是什麼,時空隧道一般,卻是潤澤如玉,透明如瓷,潔白如冰,一直線地往前,往前,看不到盡頭,寶貝在裡面飛跑,我在外面飛跑。我追着她的影子,想着一定要堅持,到了盡頭,就可以追到寶貝了,然而一定要先到,要不然我就找不到她了。我發足狂奔起來,要超過那影子。

  第二天我病了,發熱得厲害,渾身無力,頭卻很沉重,彷彿只剩下那一顆碩大的頭,空空的,周圍沒有一個人。從前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孤獨,恨不得把周圍所有人全屏蔽在我的範圍之外,誰也不能妨礙我的成功。然而一個人掙扎着起身,倒好一杯水,還是冷的,靜靜地又躺下來的時候,總有點滴冷暖的心酸,我知道我已成了一個女人。父親說,不嫁人不生孩子算什麼女人?!母親說,嫁人生孩子是女人早晚的事!我沒有理會那些話,卻也早已不是什麼天外之人,我把自己隆重地、熱鬧地嫁了出去。

  出嫁前,我一個人回了一趟故鄉,又來到那條人字形的路口上,我站在那裡,久久沒有動,又拖着行李箱回到了候車室。候車室營營嗡嗡的,不算鬧,也不能夠清靜。我走走停停,尋找着合適的座位。正值夏末初秋,沒有空調,髒亂的地板散出悶餿的味道,風扇下橫七豎八佔滿了人。我一邊埋怨,一邊茫然,轉眼看到一個男生,架着細緻的小圓銀邊眼鏡,正在低頭看書。書又大又厚,莊重得仿如聖經,男生只手捧着,翻過的書頁都卷攏在手心裡,也不覺得沉重。他是一個乾淨清爽的人,白凈的T恤,舊而整潔的牛仔褲,行李也少,只有一個小旅行包,空軟軟的,旁邊的座位也空着。我拖着行李箱走了過去。

  進站還早,我也打開一本書來看,然而看得並不專心。身邊的人事瑣碎交雜,我還沒有習慣到麻木,又不能夠再自得於自我的空間里,就像因為刺激的興趣一口吃進了熱乎乎的灌湯包子,燙得不行,也不得吐出來。他瞥了我兩眼,也不知是因為同是看書的,還是因為我扭頭亂看,晃動了椅子。他把書丟到包上,取下眼鏡,捏着鼻樑揉了揉,可是沒有再戴回去,直接擱在了書上,彷彿把眼睛也擱在了書上。可是除去了眼鏡的他突然有了幾分獨孤寶貝的影子,我想再仔細看看,又覺得不妥,他倒是一手指着另一隻手腕,向我問起了時間,顯然之前已經瞧見了我腕上帶着的手錶。我們之間的隔閡立刻被時間打破。原來他還是我的小師弟,然而隔了不知多少級。其實我何至於那麼老,只是面對他乍一默數,驚覺歲月蹉跎。

  他興緻勃勃地與我講學習的枯燥繁重,與我講旅遊中的喜厭,與我講男女關係的小煩惱,彷彿我們曾經就相識,到現在已是那麼得知心,好奇的知心。

  他說他不喜歡在旅途中拍照,從來不帶相機,可是女同學們總是要他為她們拍照,不懂得美好的風景是要用心記住的。他的語氣無奈又自傲,還是藏不住洋溢着的戀戀風塵。我說女人經常這樣的,美好的東西需要留下才踏實,是一種記憶的鑒證。他不同意,說心才是最好的鑒證。我笑笑,不說話,溫柔起來,看着他瘦小蒼白的臉,那是屬於一顆青春的心,單純得能記住一切,嚮往一切,不需要懷疑什麼,留下什麼,然而也是有煩惱的。他說宿舍里的男生都有女朋友,單他沒有,舍友們忙着替他介紹,他卻並不喜歡。與女孩見面時,聊不上幾句,他乾脆把女孩丟下,一個人去網聊,女孩從此都不見他,舍友們也都灰了心,他也不理會,覺得又可以自由自在了。他一面喋喋地說,一面皺着眉,煩惱於過度的自大與自卑,嘴角不知怎麼地有了一絲老態。我耐心地待他說完,半是凄涼半是微笑地說:“你總是要找的,要找一個能包容你的人。不過現在的男女好像都挺有個性的。”他無話,看了我兩眼,眼神很奇怪,我猛然察覺到自己竟像是一個巫婆,對於他而言,也是一個天外之人。

  我突然害怕冷場,怕他尷尬,更怕自己尷尬,又問他去過那麼多地方,更喜歡哪一座城市。他說都差不多。我說和母校所在的城市比呢?他說那裡最差勁了。我說不是正在發展嗎?我好多年沒回去了。他說就那樣,房子又矮又舊。其實我很想他與我說一些人的細節聽聽,然而他眼裡的世界是籠統的,籠統到幾個字就沒有了。他於我而言,也是一個天外之人。

  我們說說停停,時間彷彿凝止,可是我到了進站的時間。我又拖起行李箱,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車票上標好了行程。他還要繼續等候,在等候中嚮往。我們道了別,如英文教科書上一樣,程式化的,不必過心,他不是我的寶貝,我的寶貝已經遠去,然而快要進站時,我還是回頭看了一眼,在人群之中,他的龐大而單薄的後腦勺一動不動,像是在發獃,也可能是在捧着那本仿如聖經的書,繼續讀着。

  我的婚禮雖然熱鬧,但並沒有嫁到“高級轎車”,只是嫁了“”,不過總是自家的,不用再去擠公交。每次開着“”在路上,看見滿城的公交車,膨脹而擁擠,就覺得自己那點小空間的舒適,雖然是縮小了又縮小。在一個人字形的交叉路口,紅燈亮了,我的“”停在一輛公交旁。我透過窗子向上看去,公交車裡載滿了人,緊緊地擠作一團,你蹭着我,我擦着你。兩個中年女人肩挨着肩站在一起,手裡緊握着拉環,彷彿整個人吊在上面,快要貼着車玻璃。一個只看到一頭篷松的黃捲髮,好似頂着一溜剛泡開的方便麵,也是一種行為藝術,宣告着自己不能承受的思想。另一個能看到半張臉,紅紅白白的脂粉浮在面上,灰塵一樣,彷彿一吹,掩在下面的黃瘦與褶子便要現出來。兩個人大概在說著什麼,“半張臉”的嘴一蠕一蠕地,不時地偏向“黃捲髮”,後來不說了,“半張臉”朝着車窗只是微笑着,笑堆在黃濁的眼睛里,眼睛外有濃黑的眼線,粘卷的睫毛,把眼神框得死死的,不框就散了。

  綠燈又亮起來,車子們歡呼般地散開。我到一個地方去辦事,辦好出來準備去取車再辦另一件事,迎面看見一輛公交緩緩地停下來,前面已經停了好幾輛,塞滿了站台。我猛然看到了一頭黃捲髮和那“半張臉”,還是那個姿勢。車門打開,她們旁邊一個穿職業裝的年輕女人劈開生死路一般推推擋擋地擠到車門口,一臉堅毅的倔強,邊下車階邊大聲說:“真是好笑!這也是愛?”一腳踩到踏實的地上。她抹了抹了頭髮,順了順挎包,踩着細高跟,嘀篤嘀篤的,大步朝前走去,要把地也踩出兩行細碎的洞來。車子的前後門又擠上了不少的人,從前面跑來的,從後面追來的,車門沉重地哐嗤關上,轟轟嗡嗡地又一路開下去,千載悠悠的,攪起漫天的塵埃。

  然而現在是紫荊花開的時節呀!路邊上,一大篷一大篷的紫紅,一路怒放,絢爛得要飛起來,飛起來,飛到天上去!迷了眼!

  我開着“”,如飛鞭馭馬般回家去。

  在“”的團緊暖熱中,我沒有再東跑西跑,後來便做了媽媽。

  生孩子的前一晚,我做了一個夢,滿天的星星都朝着同一個方向移動,像被風吹着,有很多撒落下來,流淚一般,劃出一道道亮白的淚痕,遠遠地也不知道落到什麼地方去了。有一顆落在了我的身旁,我驚喜地去看,那星星珍珠一樣瑩白,卻又總像是一塊凍結着的冰,裡面隱約有一個人的樣子,很熟悉,我急忙找出紙和筆,要把她畫下來,一面畫,那樣子一面逝去,像冰化了水。第二天護士告訴我生了一個兒子,我說不,是女兒,我管她叫寶貝。

  2008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