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帚,象一棵光禿禿的老樹,在蕭瑟秋風中脫盡了枝葉,孤零零兀立在壁角。
掃帚的主人呢?人們告訴我,三天前,她被抬走了,從弄堂口那個沒有窗戶的樓梯間里。
秋風緊了,有幾片梧桐葉飄進弄堂里來,瑟瑟地,在地上打着轉,似乎低訴着誰也無法知道的朦朧的囈語……她的形象,卻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斑白的頭髮,皺紋密布的臉,一雙浮腫的眼睛里,流溢着柔和黯淡的光。她永遠是和她那把掃帚在一起的,掃帚是她的手臂的延伸。不知有多少個晴朗的或者陰晦的早晨和黃昏,她揮着掃帚,掃,掃,從這一頭,掃到那一頭,她用她那雙手,成千上萬次地撫遍了弄堂的每一個角落……
誰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掃地阿婆”--大家都這樣叫她。二十多年前,我們剛剛搬進這條弄堂,就聽到人們這樣叫她。那時候,弄堂口有一扇大鐵門,門旁有一間小木屋,她就住在小木屋裡,白天掃弄堂,晚上,就成了弄堂的門衛。大鍊鋼鐵的時候,弄口的大鐵門被拆走了,小木屋也不見了,於是她便搬到那個黑洞洞的樓梯間里。那時她還不老,頭髮也是烏黑的,然而從來聽不到她講話,除了每天晚上喊火燭小心,只看見她低着頭掃弄堂。有時抬頭見了人,就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弄堂里一些家庭婦女們看不起她,常在背後指指點點:“什麼東西,解放前做妓女的,哼!”於是孩子們也都避着她,覺得她有點可怕,也有點神秘。“掃地老太婆”--孩子們在背後這樣叫她。
我覺得她有點可憐。這條弄堂里,哪一家不是有老有小,有說有笑,而她,孤零零一個人,只有一把掃帚作伴。聽說她有個女兒,可不願認這個母親,從來沒有來看過她。有一年除夕之夜,吃過年夜飯,我們一群孩子在弄堂里放爆竹,小小的弄堂里充滿了歡樂的聲音和濃郁的火藥香。我突然想起她來:“哎,看看掃地老太婆去,看她年夜飯吃些什麼?”可誰也不願意去,那黑古龍冬的樓梯間,實在沒有什麼吸引力。我象是賭氣,離開了大伙兒,悄悄地向弄堂口走去。樓梯間的門虛掩着,從門縫裡流出一線幽幽的光。奇怪,屋裡好象有人在唱歌,低沉的,沙啞的,歌詞是一些很難聽懂的南方土語,調子卻很好聽。歌子里好象有郎呀妹的,大概是一首情歌。透過門縫往裡瞅,只見她獨自坐在一張小桌前喝酒,桌上是幾碗簡單的菜,一盞昏黃的燈,映照她的微紅的臉。她輕輕唱着,身體隨着歌聲微微擺動,搖晃的影子投在牆壁上,顯得怪誕而又可笑。一不小心,我的額頭觸到了門,吱呀一聲,門被碰開了,我一下子面對她愣愣地站着,非常狼狽。她停止了她的歌聲,抬頭看着我,咧開嘴笑了:“來,進來坐坐,喝口酒吧。”她一反往常,舉起酒杯招呼我。我遲疑了一會,沒有進去,但鼓足勇氣問了一句:“你唱什麼歌呀?掃地老太婆。”話一出口,才覺得失言了,怎麼叫她掃地老太婆呢!見我滿臉歉疚的神色,她又笑了:“不礙不礙,我的工作是掃地,人也老了,是掃地老太婆嘛,不礙的。”說著,她又呷了一口酒,反問我:“你聽見我唱歌了?好聽么?”我點點頭。她樂了,說:“這是我們家鄉人唱的,過年了,唱一段,心裡也算是回去一趟了。”她眯起眼睛,凝望着頭頂上那盞昏黃的燈,又輕聲唱起來。這次我聽懂了,歌詞很簡單,大概是“郎呀郎,乘船漂遠洋,妹在海邊把郎想,郎呀郎,莫把妹子忘……”唱着唱着,聲音幽下來,終於沒有了聲息。她獃獃坐着,浮腫的眼睛里閃動着淚光。沉默良久,她彷彿突然被什麼驚醒,猛地站起來,急匆匆從身後的擱板上拿起一隻銅鈴,跨出了屋門。不一會,弄堂里就響起了她那沙啞的聲音:“火燭小心呵,火燭小心……”
這以後,我再不覺得她可怕了。每天進出弄堂,她總是抬頭對我笑笑,那表情,使我想起早已死去的慈祥的祖母。她的生活再平淡再簡單不過了,掃地,掃地,蹣跚的腳步整日在弄堂里打轉……她活着的全部目的,似乎就是為了讓我們這條弄堂保持清潔,讓這裡的家家戶戶每天夜晚能聽到她的千篇一律的告誡。弄堂里沒有誰會稱道她的辛勞,彷彿這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的,就像弄堂口那盞路燈,天黑了就應該亮,就象弄堂深處那棵夾竹桃,到夏天就應該開花,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然而,她也自有她的歡樂。在她那間幽暗的樓梯間的牆上,貼着一排印有“清潔”的小紙條,這是街道每次檢查衛生之後發給她的。她把這些紙條當成了最高獎賞,常常會出神地看上老半天,陶醉在一種別人無法理解的歡樂之中。
有一次,她竟然成了這條弄堂里人們議論的話題。那是在“文革”剛剛開始的時候。那一天傍晚,我走進弄堂,只見弄堂口圍着一群人,正在指手劃腳議論着什麼:
“……拾到金子啦!沉甸甸一大包!”
“她為什麼上交呢?誰也沒有看見她呀!”
“人家積極嘛。”
“哼,不照照自己是啥貨色。當過婊子,還想賣好。真憨!”
“別這麼說,怪作孽的。現在她苦了。”
“苦啥?活該!”
“……”
說的是她,掃地阿婆!走近樓梯間,我不禁愣住了:門大敞着,屋裡凌亂不堪,衣物丟了一地。難道,她也被抄家了?她蜷縮在樓梯下那個低矮的三角形空間中,肩膀抽動着,彷彿一下子縮得很小。不知道是被一種什麼心情驅使着,我跨進了她的樓梯間。聽到聲音,她驀然一驚,抬頭時,淚汪汪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惶。見是我,她似乎想笑一下,卻沒有笑出來,只形成一個奇怪的表情,凄然,惘然,渾濁的老淚泉涌一般。
“我去上交拾到的……金子,他們……跟來抄家……說我不老實,說我窩藏……”
我沒有問她,她卻自己說起來,這些話,也許已經在心裡憋得受不住了。
“我不懂,我不懂,解放前沒有辦法乾的事情,難道一輩子也洗不清么?想做個好人也不行么?我不懂……”
她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哭得很傷心。我能說什麼呢?只能陪着她默默地站了一會。
這天夜裡,弄堂里很靜。只有提前趕來的秋風,輕輕地在窗外遊盪,街上的梧桐樹在風中作響,沙沙,沙沙,象一群老人的呻吟。我想,她的聲音,今夜是不會出現了。當睡到床上時,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又在弄堂里叫起來:“火燭小心呵,火燭小心……”那沙啞的聲音,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過來,比往常輕了許多,而且,失去了伴奏的鈴聲。也許,那隻銅鈴已經成了抄家好漢們的戰利品。不知道弄堂里的人們是否聽到了她這夜的呼叫,我是至今沒有忘記,現在想起,心裡還會發出一陣顫抖。
第二天早晨,她照常掃弄堂,只是再也不抬頭。一把掃帚,慢慢地在地上移動,驅趕着夜裡從街上飄進弄堂的幾片梧桐葉。我突然發現,她的頭髮變得那麼灰白,亂蓬蓬的,象一堆枯葉……
不久,我就離家遠去了。走的時候,她拄着掃帚站在弄堂口,什麼話也沒有對我說,然而那眼神,是在為我祝福,那麼慈祥,那麼真誠,使我又一次想起我那去世的祖母。我向她揮了揮手,她朝我點了點頭。秋風,撫弄着她的一頭白髮……以後,難得回家一次,每次見到她,都會發現她比以前老了,背脊一次比一次駝,頭髮一次比一次白,整個形象,一次比一次佝僂矮小。可是,我們的弄堂卻依然被她掃得乾乾淨淨,晚上,依然能聽到她沙啞的聲音……
這幾年,她生活得很平靜,蒼老的臉上又時常有了笑容。聽人們說,她的女兒有時也來看看她了,不過總是在晚上,等天黑以後。我沒有見到過她的女兒。
她從樓梯間被人抬走時,依然是孤零零一個人。陪了她幾十年的掃帚,也不能跟她去了。只有秋風伴隨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