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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惜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恩惜租的房子在十四樓的陽面,每逢午後,太陽就會暖暖地曬進窗戶。恩惜就在窗下鋪了她最喜歡的寬大版波斯地毯,一邊曬太陽一邊打盹,睡不着的時候就擺些茶點,把自己吃得撐撐的,然後樂呵樂呵地自娛自樂。當然,夏天除外。

  整整一個夏天了,厚厚的窗帘牢牢地遮蔽了那扇窗,盡忠職守的將原來完整的世界分割成了空調下的恆溫與暑熱兩個部分。剛進初秋,恩惜就迫不及待地想把窗帘摘下來洗掉。她一個個地解着窗帘的掛環,看着久別的窗戶一點點地露出它原本的模樣,還好,它依然沒有變。

  窗外是一片片的屋頂,像小時候玩的積木,小轎車沿着路邊兒一溜兒地停着,也像小時候玩的玩具車。不同的人在路上穿行着,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有的飛奔,有的慢吞吞地散步。恩惜常常會在這個窗口發獃,而且可以呆很久。恩惜記得曾經有一個穿黃衣服的小姑娘在旁邊小區門口賣玫瑰花,因為第二天就是情人節了。恩惜一直看着她,她很認真地站起來向過路停駐的人們講解,然而大多數的時候,她是閑坐着的,一如恩惜當年。恩惜和宿舍姐妹們一起賣過汽球、國旗、鮮花、賀卡,但是都賠了。恩惜知道,這樣小本錢的生意,小販們遠遠比學生精明強幹的多。終於有人掏錢買了三朵花,恩惜笑了,真好,那個下午也就充滿了白衣飄飄的時代里校園的茶香。

  也就是那個下午,恩惜接到了蔡主管的電話,給她下了最後通牒。要麼做他的情婦,要麼被辭退。恩惜很無奈地笑了笑,這個看似一本正經的禿頭男人,怎麼會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呢。這個人世間,就是有這麼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恩惜很快辭了職,從五百強企業轉簽到另一家公司從頭做起。主管和經理都是女的,這讓恩惜很高興,但是,很快恩惜就發現,主管與經理面和心不和,背地裡往死里糟踐對方,見了面卻還噓寒問暖情意款款。同事們不是站在某一方,就是騎牆溜邊兒。恩惜被這兩個極品女人左右夾攻,天天謹言慎行,就像林妹妹進了大觀園一樣,絲毫不敢怠慢。可是左躲右躲,明槍易過,暗箭難防。七月底的時候,主管熱情地要介紹對象給恩惜,不容置疑地為她定下了時間地點。恩惜實在推脫不過,就化了淡妝去了。這個世界真是小的可怕,蔡主管的禿頭讓恩惜噁心了半天。蔡主管追出茶樓,告訴恩惜,他和主管之間是有交易的,如果恩惜不同意,她的這份工作同樣會丟。恩惜實在想動手打人,或者像泛濫的言情劇一樣甩手給他個大耳光。但她忍了,在她從小到大的教育中,打人都是不被允許、不被原諒的。

  恩惜打車回了家。坐在她的波斯地毯上哭了很久,肝腸寸斷,卻出不來一點兒聲音。恩惜打電話辭了職,主管雖然有些心虛地安慰了她幾句,卻仍然忍不住八卦他們的關係。恩惜厭惡地掛了電話,蒼蠅。

  恩惜不想急着找下一份工作,就一直待在家裡。每天只有傍晚的時候去超市買菜買日用品,其它時間就在家裡看電視、聽廣播、打遊戲。樓上的姐姐每天朝九晚五,習慣把窗、門、盆等等凡是能摔能扔的東西統統弄得驚天動地,她的動靜已經成了恩惜每日的報時器。恩惜停了手機,換了固定電話號碼,一天天靜靜地混着日子。好在這幾年下來,手裡有些儲蓄,眼前的生活還是過得去的。最大的開銷就是電費,因為恩惜習慣二十四小時開空調,晚上蓋着被子也得開着冷氣。

  八月過得很快樂,恩惜每天都看碟找老電影,原來一直想看的片子這回一口氣都看了。看完電影看比賽,經典賽事的視頻也都一個個地找了出來,看來酣暢淋漓。看完比賽看真人秀,去年的、前年的、大前年的,都被恩惜找了出來,整期、整期地看,隨着選秀選手們的成敗起伏哭哭笑笑,有時還似乎有所觸動,有所感悟,但轉瞬就消失在對短信投票的關注之中了。怎麼今年沒有選秀的比賽呢,恩惜自己嘆息,否則她一定會全情投入進去,每次投滿票的。反正她也沒有什麼別的事情可以做。

  看多了國內外真人秀的比賽錄像,恩惜開始覺得無聊了。秋天,慢慢地降臨了。涼爽的氣溫讓空調沒有了用武之地。恩惜把摘掉的窗帘放到全自動的洗衣機里,把笨重的滾軋聲關到衛生間里。恩惜奔向窗邊,拉開窗戶。十四層的風從來都不吝惜它的熱情,瞬間,小屋就充盈了滿滿的清晨的氣息,帶着一些微涼的哨聲,包裹了恩惜。

  恩惜略顯蒼白的臉笑了起來,肉嘟嘟的臉頰輕快地揚起。很久沒有運動的關係吧,恩惜至少胖了十到十五斤。恩惜索性將紗窗也拉開,讓風更自由地穿梭在她的小屋裡。秋天,秋天的味道。恩惜決定擦擦地板,洗洗衣服,總之做做大清潔。不知是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了,只要心情一好,恩惜就會去把一切能弄乾凈的都弄乾凈。

  先是窗戶,恩惜找了舊報紙,一點點地仔細摩擦着。上小學的時候,恩惜很勇敢,站在位於四屋的教室窗戶上擦玻璃,經常被老師表揚。風采不減當年啊!恩惜看着光潔如鏡的玻璃自我欣賞着。波斯地毯上落滿了餅乾渣、點心渣,還有薯片、蛋糕之類的食物留下的不同形狀的殘留。恩惜耐心地用吸塵器來來回回地把屑渣們都吸進它的肚子里了。然後是地板,恩惜學着小時候看過的動畫片,像一休哥一樣蹶着屁股用抹布一條條地擦洗地板。一切就緒以後,恩惜很得意地拍了拍手,洗手吃早飯了!

  打開冰箱,恩惜愣了。昨天明明買了很多主食和零食回來,怎麼都不見了呢?這個屋裡除了自己就是自己,只可能是自己乾的。難道,昨晚吃了那麼多東西嗎?恩惜長嘆一聲,怎麼越來越像豬了。喝了一杯蜂蜜水,恩惜倒在她的波斯地毯上胡思亂想。忽然,恩惜坐了起來,她想起昨晚看到過的一個小廣告,自稱是音樂學院的老師業餘教授聲樂。恩惜小時候常在班裡念作文,同學們都說她的聲音好聽,但是一唱歌就一塌糊塗,被無數人譏笑嘲諷打擊了無數次。小的時候也想過去學點聲樂,但那個時候媽媽說家裡經濟困難,連學電子琴的學費都交不起,所以就沒敢開過口。恩惜拿了筆和紙,跑進電梯里抄了電話號碼,打了過去。老師是音樂學院成人教育的本科文憑,主修音樂教育。因為畢業后一直沒有找到工作,就靠教孩子們和有興趣的大學生們為生。恩惜想想,價錢不貴,反正閑着也是閑着,何況小時候的心愿現在實現一下也是好的。

  在聽完恩惜的靡靡之音后,這位老師將恩惜從頭到腳地否定個遍。出了門,恩惜還在納悶,怎麼這二十八年來的呼吸都是錯的,發聲都是錯的,連一天一刻一秒鐘都沒對過。還是應該從娃娃抓起啊,廉頗老矣。回到家,風依然熱情地在屋裡舞蹈。恩惜有些沮喪,隨後站起身來,呼、吸、呼、吸,保持住,保持住!恩惜給自己喊着口號,但習慣很快就不可置疑地證明了自己的強大。

  這位聲樂老師讓恩惜想起了媽媽。媽媽是一位高中老師,不苟言笑,善於用刻薄、打壓的語言刺激學生。恩惜一直很乖,從來不開口向強勢的媽媽要求什麼。但是,大到學習成績,小到系鞋帶、拖地板、洗碗,稍有不對,媽媽就會講些刀子一樣的話,而且還要告訴別的老師,於是全校就都知道了。恩惜常常自己暗暗地抹眼淚,越是心痛越是哭不出聲,有那麼幾年,恩惜總是懷疑媽媽生她出來的目的是什麼。後來,媽媽改了恩惜的高考志願,恩惜就上了一所師範。

  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因為對學校的不滿意,對專業的興趣淡漠,恩惜一直想回校復讀,重新選擇。但是媽媽不同意,媽媽指着鼻子對她說長沙師範都能走出毛主席,怎麼這麼大的校園就容不下你恩惜。恩惜天天坐在床上哭,哭到都不知道為什麼哭。恩惜還是很努力地學習,年年都拿一等獎學金,但是恩惜不幸福。系裡的老師都不喜歡恩惜,說她把自己包裹得像個刺蝟,隨時處於警戒狀態。只有宿舍的姐妹們喜歡恩惜,她們教恩惜穿胸衣,扎馬尾,在恩惜來月經的時候幫她洗衣服。

  恩惜畢業的時候以優異的成績被推薦到一所省重點中學。但是恩惜悄悄地拒絕了。她把自己簽到一家五百家企業做管理,一切從頭開始,一個恩惜盼了很久的開始。這六年裡,恩惜很努力,很出色,直到過關斬將地升職遇到了蔡主管。這六年裡,媽媽老了,但是高中班主任的方式依然鋒利。恩惜有時還會覺得自己被划傷了,但是媽媽在這個世界上別無親人。恩惜把媽媽的愛當作不證自明的公理去相信,即使傷痕也都是這條公理的特異表現。

  有多久沒有見過媽媽了,恩惜把臉貼在她的波斯地毯上想。晚上打個電話吧,恩惜相信公理,卻從心底迴避和媽媽面對面。

  恩惜的肚子開始咕咕地叫。會不會唱歌都得吃飯啊!她拎起包,鎖上門,奔向超市。恩惜喜歡超市,因為東西多,自己選,不用跟陌生人說話。恩惜在工作的時候很放得開,跟任何人都能有禮有節地恰當的交流,但是一下班,就像演員卸了裝,特別不願意和別人打交道。

  恩惜挑了她喜歡的意大利麵和幾種蔬菜,就開始在零食貨架前面流連掙扎了。辭職這一個月來,不僅正餐食量大長,零食需求量也呈幾何數翻番。直接的後果已經很明顯地表現了出來,恩惜真不知道自己現在胖乎乎的樣子,蔡主管是否還有興趣。不管怎樣,在這個崇尚瘦崇尚到變態的社會裡,恩惜不願意變成胖子。可是味蕾和腸胃像是在一夜之間發現了自己,強烈地要求把那些大包小包送到自己的懷抱里,慢慢地研磨,細細地體味。恩惜把一袋一袋的零食放進購物車——萬惡的食品啊。其實,恩惜一直希望甚至渴求有那麼一個人和自己一起逛超市,可以互相商量,共同打算家裡的需要與做晚飯的菜。也許有這麼一個人,恩惜想,只要他輕輕拉起恩惜的手,吃什麼,就已經不重要了。

  可惜,二十八歲的恩惜還沒有這樣一個人陪伴。從五歲過家家就開始憧憬愛情的恩惜,還是一個人。一個人吃早餐。其實恩惜的廚藝很好,因為她一直嚮往着做一個全職的家庭主婦,可是一個人吃,總是少了幾分做飯的勁頭和熱情。

  大包小包地抱回家,恩惜匆匆地煮上了意大利麵,然後切蔥、炸蛋餅、準備拌醬。很快,一個覆蓋著黃酥蛋餅的意大利麵就做好了。飢腸轆轆的恩惜猶豫了片刻,就左手拿叉、右手端面,又坐在了她的波斯地毯上,打開電視大嚼特嚼起來。一個飽嗝衝破重重阻力,頑強地響徹房間。恩惜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吃得太快太猛了。恩惜抽了張面紙擦了擦油油膩膩的唇,順勢就倒在了地毯上。電視里的笑鬧聲絲毫沒有影響到恩惜,她安靜地睡著了。

  好像一個世紀一樣地漫長。秋日午後的陽光曬在恩惜的身上,簇擁着擠滿她身邊的空場,甚至是額頭、鼻尖、嘴角、指尖那一毫末的空隙。它們無聲地笑語暄鬧、推推搡搡,間或還與灰塵翩翩共舞。恩惜掙開眼睛的一剎那,有些恍惚。關上電視,恩惜坐起身來,迎着陽光進來的方向望了出去。“我在哪兒。”恩惜夢到了她的童年,在遼遠的邊疆成片的草坡上追逐着小牛要拽它的尾巴,牧民牽着她的小手拿着囊和奶茶給她吃。

  淚水,無聲地落下來。恩惜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心裡像刀絞一樣酸痛,在剛剛醒過來的懵懂中竟然悲傷得不能自已。越痛越哭不出聲,恩惜開始哭得喘不上氣了。淚水安靜了陽光里的灰塵,一切寂寥極了,恩惜無聲的嗚咽漲破了所有塵世的網,天涯海角都透不上氣來。突然,恩惜站起來,拉開了紗窗。陽光一下子傾入屋內,只是悄悄地躲過了恩惜的身體,留下了濃濃的影子。窗下的風景一如往昔,一切都如玩具般輕靈,彷彿人生就是一場孩童的遊戲。恩惜開始慢慢爬上她的窗檯,眩暈,天地開始倒置,星星竟然和太陽相遇了。

  這個世界真的沒有奇迹,一個姑娘站在她十四樓的窗口上,抬頭望着空靈如水的天空,一架飛機劃過,地上的人們照舊熙熙攘攘,買菜搞價,吆喝罵人。恩惜的腦袋輕得沒有一絲重量,她的五官已經沒有了感覺,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腿在抽搐。她覺得自己就像掛在絕仞萬尺的峭壁之上,只要鬆鬆手,就可以完全地解脫了。一秒,兩秒,恩惜僵持在命運的邊緣,單槍匹馬。“三維世界里也會有光年嗎?”恩惜的腦袋裡終於有了意識。“也許會有的,根據相對論,世界原來並沒有所謂的時空概念。”恩惜想,她在窗口站了好幾百萬光年了。“可是怎麼沒有石化呢?”“可能,是樓太高的緣故。”恩惜向後跌坐下來,頭磕在了她的波斯地毯上,真的很疼,裂開了一樣的疼,彷彿腦漿滾灑了一地。

  恩惜徹底清醒了過來,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向前或向後,就是死或生。如果剛剛是向前跌下,那麼現在,自己已經變為一具屍體了。恩惜蔑視地抽了抽嘴角,怎麼生和死就是這麼容易的事情呢。恩惜更蔑視地笑出了聲,真是個軟肉人,怎麼既不願意死又不願意生呢!

  淚水流過的轍印,乾乾地崩着。恩惜搓了搓臉,打了打下巴上新長出來的肥肉,站起來,重新把紗窗拉上。還有些頭暈,恩惜把頭靠在玻璃窗上,看着小學門口那些等待孩子們放學的家長。恩惜轉過臉,長嘆一聲。我的筋骨呢,怎麼只留着軟肉在各種縫隙間來回穿梭。

  斷裂的停頓太可怕了。恩惜想,一旦從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抽離出來,就會去想這些讓人不能好好地平庸地活下去的東西。

  恩惜重新躺在她溫厚的波斯地毯上,遙遙地聽見小學放學的鈴聲,好像打開了閘門的水,嘩嘩啦啦。“你哪個系的?”“哲學”。恩惜的嘴角漂亮地旋出一個小漩渦,濺出幸福的小浪花。師兄稜角分明的臉在恩惜的眼前漸漸清晰起來。“該死!怎麼在這個時候想起他!”恩惜有些惱怒自己,懊喪地站起身來,拿起叉子和碗去廚房清洗。

  油膩膩的殘垢貼在碗底、鍋底,有點發乾了。恩惜打開水龍頭,認真地清洗起來。恩惜洗東西很乾凈的,因為她從三歲開始要清洗自己的餐具和衣服了。另外,恩惜擦皮鞋很光亮,中學的時候她常常想,考不上大學她就去擺攤擦鞋養活自己。恩惜洗了很久,把一些不常用的碗和碟子都拿出來洗了。洗罷,天蒙蒙地灰了,城市的霓虹燈也映上了窗戶。

  恩惜想起掛在陽台上的窗帘,就去摸了摸,已經干透了。恩惜費力地把厚重的窗帘扯下來,抱進卧室,跪在她的波斯地毯上細細地折着,直到折成方方正正地豆腐塊。眼淚又一次地落下來,恩惜捶打着自己的心,輕輕地說,哭吧,水總有放完的時候,眼淚落盡了,骨頭就出來。恩惜捧着疊好的窗帘,站在椅子上,把它放進衣櫃最深處的角落,要到明年夏天才會再用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