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密布的冬日,夜,比平時來得更早一些。晚上時間還不到八點,旮旯村的農民在勞累了一天後,大多就已經休息。只有二狗家的燈還在亮着。昏黃的燈光下,只見二狗一根煙接着一根地抽,腦海中在思考着什麼。而他那飽經風霜的臉上,此時似乎又平添了許多皺紋。二狗的老婆、女兒,一個個坐在那裡,低低地抽泣,好像在極力地壓抑着內心的傷痛。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二狗的兒子帶着一個人急匆匆地來了。
“怎麼了二狗,你娘她去了?”來人屁股還落地,就焦急地問道。
“叔,你終於來了。”二狗痛苦地說,“可憐我娘她一輩子為人行善,卻還是這麼早就去了。”
“唉,好人就是命短。”二狗的這位叔叔叫張強,比二狗大不了幾歲。二狗的爺爺、奶奶去逝的早,是哥嫂把他一手拉扯大,並給他找個老婆,成家立業的。因此,張強對哥嫂的感情勝過爹娘。特別是哥哥去逝后,張強更加敬重嫂子。如今,嫂子死了,張強的悲痛不亞於二狗。
“叔,娘死了,發不發喪?”二狗有所顧慮地問。
“當然要發,明天天一亮就通知所有的親戚和鄰居。”
“可是,一但讓村裡的人知道了,娘就要被拉去火葬。可憐娘慌了一輩子,死了還要被燒成一把灰。”一想到娘要被燒的慘狀,二狗的臉上立即顯現出從未有過的痛苦。
“村裡知道了能怎麼樣?知道不知道都不能拉去火化。”
“可是,萬一他們要是來挖墳怎麼辦?”
“誰敢挖墳,我就和他拚了!”張強一拍桌子,“別考慮那麼多,明天天一亮就給你娘準備喪事。”說完拍拍屁股走了。
夜已經很深,風從門縫中擠了過來,屋內更顯陰冷。二狗讓老婆和孩子先睡,而他自己仍然一根煙接着一根煙地抽,說是給娘守靈,其實更多地是在思考着明天要辦的事。
第二天,天剛一亮,二狗家便傳來悲痛欲絕的哭喊聲。這哭聲打破了黎明的寧靜,讓人聽了肝腸寸斷。早起的人們紛紛趕來。一時間,二狗娘死的消息迅速傳開。
“這回看村裡咋辦,總不能還叫去火化?”人們開始猜測議論起來。
“那還用說,肯定得拉去火化!殯葬改革實行這麼多年了,哪個死了不是被拉去火化?”一個年輕人說。
“什麼殯葬改革,說得好聽!還不是讓老百姓多花錢?這邊拉去火化,回來后還不是照樣裝棺材埋了?”一位中年婦女憤憤不平地說。
“就是,這且不說,把人拉去了,光燒肉,連骨頭都燒不爛,最後還不是弄一包骨頭回來,多噁心!”另一位婦女接著說。
“你說的那是前些年的事,火葬廠剛開業,燒鍋爐的師傅沒經驗。現在好了,包準能把人燒成一把灰。”年輕人解釋說。
這邊看熱鬧的人議論着,那邊二狗家的親朋好友在不停地忙碌着,買棺材、挖墓穴……一切都在按土葬的計劃緊張地進行着。這時,村委主任來了。
“二狗,你娘死了,你要節哀,保重身體。”
“謝謝主任,你坐!”
“唉,不坐了,二狗啊,我來一是來給你娘吊張紙,另一個原因我想不說你也明白。”幾句客套話過後,村委主任開始進入正題了,“現在人死了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土葬了,要拉到火葬廠火化。”
“可是,主任,能不能通融一下,別讓我娘火化了。你看我娘活着時經常有病,沒少花錢。光給她治病就花了幾千塊,哪還有錢去火化?”
“那可不行,你看這大眼瞪小眼都在看着里,另一方面鄉里知道了也不會願意的。”主任態度堅決起來。
“不行能咋的,老子就是要土葬,我看你能把人怎麼樣?”這時張強走了過來。
“能咋樣,你要是不把你嫂子拉去火化,那我只有把這事告訴鄉里了!”
“你敢!”張強握緊拳頭,像是要打架。
“我不給你理論。二狗,你娘的事我看你還是掂量一下,不要弄得到頭來大家都不好看。”說完,主任一扭頭走了。
“你放心吧,主任,我馬上就把娘拉去火化,絕不給你添麻煩。”二狗朝着主任走去的方向說。
“二狗,你瘋了?”張強怒氣沖沖地說。
“叔,你聽我的!”二狗朝張強使使眼色。
傍晚時分,二狗把娘的屍體放到一輛三輪車上,一家幾口開着車,拉着娘的屍體,一邊時不時地放着炮燒着紙,一邊哭哭啼啼地出了村莊,直到深夜才回來。
在當地人死後,只要火化過,想怎麼土葬就怎麼土葬,絕對再沒有人來管你!因此,二狗娘死的第三天,也就是二狗把娘的屍體火化后的第二天,二狗開始光明正大地為娘辦理喪事了。由於此前一切都是按土葬的計劃進行的,所以此時已經萬事俱備了。按照當地風俗習慣,人死後進入棺材是要讓有經驗的老人來操辦的,可是二狗說娘已經火化,只有一點骨灰,還是讓他一個人放吧,說完他關上了門。大約半個小時后,二狗打開了門,此時棺材已經封上了蓋。然後,一切都按照正常的土葬儀式,把棺材埋在了村南頭。
“你說怪不怪,人家死了人後都是讓村裡有經驗的老人裝棺材,可他家卻是二狗自己裝的。”二狗的一位鄰居大嫂說。
“我也感到奇怪,在下葬時他們的親戚朋友都哭得死去活來,可二狗卻沒有怎麼哭。”另一位好事者說。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在一傍一直不說話的村委主任的兒子急忙回家,把兩人的對話告訴了主任。“難道二狗他娘沒有火化?”主任聽兒子說完后,若有所思地說,“怪不得鄉里來電話說,火葬廠沒有火化記錄。好小子,你居然敢用瞞天過海、暗渡陳倉之計,拉着你娘轉了一圈又埋了!”說完,他向鄉民政所長打了個電話,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在二狗娘入葬后的第二天,正當一家人處理善後事宜時,村委主任的兒子匆忙跑來說:“二狗,不好了,鄉民政所來人了,正準備挖你娘的墳哩。”
“什麼?”二狗的腦子嗡了一下,他萬萬沒有想到,民政所的人真的會挖他娘的墳。二狗朝裡屋望了一眼后,鎖上門,帶着一家人發了瘋似的向村南頭跑去。
“住手,你們要幹什麼?”二狗衝著民政所的人說問。
“幹什麼?你心裡清楚!”
“我娘已經火化了,你們就不能讓她安息嗎?”
“火化了,那火化廠怎麼沒有記錄?”
一句話問得二狗接不上話來。見二狗不答話,民政所的同志對村委主任的報告更是深信不疑了。“給我挖!”民政所長大手一揮,其他幾個人開始拿起工具挖了起來。
“行行好吧,同志,可憐我娘她一輩子為人心地善良,老了卻又經常得病。你們就讓她安息吧!”二狗的老婆一邊哭,一邊向民政所的同志求情。
“不行啊,大嫂,人死了要火化,這是政策,並且縣裡給我們下了任務,一年完不成火化任務,我們是要受罰的。”民政所長一邊解釋,一邊組織工作人員挖墳。
“我看哪個狗日的敢動我嫂子的墳!”原來張強聽說有人要挖他嫂子的墳后,急忙找來平日玩得不錯的十幾個兄弟,拿着傢伙跑來。“誰敢碰一下我嫂子的墳,老子就和他拚了!”
“你們想怎麼樣?想妨礙公務嗎?”民政所長見這夥人來勢洶洶,知道遇到了茬子戶。
“怎麼樣?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反正是不準碰我嫂子的墳!”張強激動地說,那架勢是要拚命。
“同志,你要冷靜!火化是上面的政策,我們是在執行政策,不是有意和誰過不去。”
“我不管什麼政策不政策,反正是不能動我嫂子的墳!”
“對,誰動我們就和誰拚了!”張強的那十幾個兄弟跟着起鬨起來。
看着這群人,民政所長想,只靠解釋說服是不行了,但要是硬挖勢必會帶來更為嚴重的後果。想到這,他走到一邊,拿出手機,小聲地打了一個電話,然後等待援兵的到來。就這樣,雙方僵持了半個小時后,一陣刺耳的警笛聲傳來。看到援兵到來,民政所長拿起工具,率先站到墳頭,大喝一聲:“挖!”看到民政所的人真的挖起墳來,張強也不管警察不警察,跟着也大喝一聲:“弟兄們,跟我上!”說著,拿起鐵杴,向民政所長拍了過來。說時遲,那時快,眼看鐵杴就要拍到民政所長頭上,一個警察迅速死死地握住張強的手腕,並把鐵杴奪了過來。張強一邊掙扎,一邊大罵:“你們這些狗日的,你們不得好死。”其他人見張強被警察拉到了警車上準備帶走,便紛紛放下工具,退到了一邊。
在警察的維持下,民政所的同志很快挖開墳墓,打開了棺材。但是,讓大家傻眼的是:棺材內什麼東西也沒有!民政所長大有上當受騙的感覺,他立即把目光投向了村委主任:“這怎麼解釋?”一時間,村委主任也茫然不知所措,他喊道:“兒子,你過來!”
“爹,是這麼回事……”主任的兒子把嘴奏到他爹耳邊,嘀咕了一陣子。
“你可別弄錯了啊!”主任一邊警告兒子,一邊來到民政所長身邊,把兒子的話向民政所長說了一遍。只見民政所長點了點頭,說:“走,我們去看看。”說著,拉着二狗向二狗家走去。
到了家時,二狗已是滿頭大汗。“把門打開!”民政所長命令道。看來,紙里是包不住火了,二狗只得乖乖地把門打開。民政所長和主任徑直走進裡屋,頓時明白了真像。原來,二狗拉着娘的屍體出了村莊后,並沒有去火葬廠,而是繞了一圈,趁村裡的人都睡着時偷偷地把娘的屍體放進了裡屋。原打算,等一切平息之後,他再偷偷地扒開墳墓,把娘的屍體裝進棺材里。為了掩人耳目,在入葬之前,他沒有讓村裡有經驗的老人來為娘入殮,而是由他一個人來辦理。所以張強和其他人根本不知道棺材里裝的是什麼。哪裡想到,聽說民政所的人來挖墳后,在他急匆匆出門時,不經意間向裡屋望了一眼,卻讓村委主任的兒子發現了蛛絲馬跡。當事情大白於天下后,二狗見大勢已去,只得重新把娘的屍體裝上三輪車,在民政所的同志的監督下,拉到了火葬廠。
到了火葬廠時,已經是中午時分。可是,排隊等待火化的屍體仍然很多。冬天天氣寒冷,年老多病的人易在這時去逝。加上,各鄉鎮為了完成縣裡下達的火化任務,都認真監督死者的家屬把屍體拉來火化,所以使得火化廠的生意十分興隆。
終於臨到二狗娘火化了。但是,火化廠的工作人員卻要讓二狗先等等,讓排在後面的身着不凡的一個死者的家屬把屍體先拉進去火化。
“等等?等到啥時候?不是說好要排隊的嗎?為什麼要加隊?”二狗不滿地問。
“啰嗦啥!叫你等,你就等!”工作人員斜了二狗一眼,“哼,不懂規矩的傢伙!”
“你說什麼?”
“說什麼?說你不懂規矩!”
二狗還要爭辯,被旁邊的一個人攔住了。“別問了,這年頭,辦事是要這個的!”說著他用大拇指和二拇指相互搓了一下。
“啥意思?”二狗更加不解。
“啥意思?要你拿紅包!這年頭,弄啥事不得開後門!”此人一臉的無奈和氣憤。
眼看天就要黑了,火葬廠的的工作人員喊了一個又一個,排在後面的快喊完了,就是不見喊二狗的名字。這下二狗可急了,他衝著着工作人員大聲說:“到底讓我等到什麼時候,你們還講不講理?”
“等到啥時候?等到別人都火化完了。”
“為什麼?”
“你交錢了嗎?”
“交了。”
“交多少?”
“六百多!”
“知道了,那就再等一下吧。”
“還要等?”
“是,給你說明了吧。火化一具屍體,除了要交火化費外,還要給師傅一點好處,不然他怎麼能好好地給你燒呢?”說完之後一陣獰笑。
“還要好處?我們不來火化,你非叫我們來,來了你們卻還要好處?!天底下哪有這麼不講理的事?”
“你不拿也可以,那你就等到最後一個。”說完揚長而去。
時候已近黃昏,陰冷的風不時地吹着,讓人不自覺地裹了裹衣服。從中午一直等到晚上的二狗,本來心情就不好,這時因為不給好處而一直等的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們這些狗東西,我不管了。這屍體活着是我娘,死了是你娘。”說完,拉着老婆和孩子也走了。諾大的火葬廠,只有二狗娘的屍體在那裡躺着,任憑冷風吹打。工作人員一看不對勁,只得打電話給鄉民政所長。第二天一大早,村委主任就來到二狗家。“二狗,火葬廠的同志說了,好處不要了,你娘的屍體也火化了。你去把她接回來吧!好叫你娘早點入土為安。”二狗終究是個孝子,在村委主任的勸說下,很快答應把娘的骨灰拿回來,重新進行了安葬。
在經過二次葬禮之後,二狗娘的墳又重新聳立於旮旯村南頭,和數以千計的新舊墳墓一起侵蝕着日益減少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