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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跟我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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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五月份了,有時候下雨,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回到了幾個月前,有陣陣的寒意。有人說,這種反常的天氣,跟全球變暖有關……

  我進了監獄。去看我的一個老師,他因為涉嫌謀殺而被暫時關在這裡。

  有時候暫時就是永遠——這是他上課時常常講的一句話。我不希望,這會成為那麼不湊巧的預兆。

  “外面的天氣怎麼樣 ”他問。

  “很好。”我說。

  “別騙我了,我的每個關節都是天氣預報……不過,是冷是熱,還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反正也不需要呆在外面。”他低了頭。

  “韓老師,你會沒事的,那跟你沒關係……”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

  韓老師抬起頭來,他的眼睛里,有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疲憊。

  2

  有一天,我去韓老師的辦公室找他,主要是我忙着實習,一學期沒有聽過他的課,就快考試了,得去跑動跑動。

  門是虛掩着的,剛想敲門,忽然聽到了裡面“啪”的一聲,然後是久久的安靜。我猶豫了一下,回頭想走,卻聽見傳來的抽泣聲……準備推門進去的時候,出來了一個女人,氣沖沖的還抹着淚。我愣在門口,看到韓老師正半躺在辦公椅上,右臉微微地泛紅。

  那天的太陽很烈,象燒酒一樣,我記得剛從教學樓里出來,走進陽光里時,感到一陣陣醉酒了似的眩暈。

  幾天以後,事情的結果就出來了:系主任歐女士,因為不滿韓老師的生活作風問題,情緒失控,打了他一個耳光,歐女士被停職,韓老師因精神受了刺激也停課了。這樣的一則帶着點桃色意味的消息,在一向治學嚴謹,中規中矩的中文系,很快地被人們傳播成各種各樣版本的流言飛語。我聽到了其中一個傳聞是說,因為韓老師帶的一個女學生,是歐女士姐姐的女兒,韓老師對她照顧有加,超出了一般的師生關係……這是我覺得比較真實的緣由,因為歐女士的外甥女是通過關係保送上來的,基礎比較差,韓老師又是很嚴謹苛刻的一個的人,自然會對她要求嚴格一點……可是說因為這麼一個事情,一向在我們眼裡穩重端莊的歐女士就出手打人,打得還不是別人,還是一向受大家尊敬的韓老師。這不符合常理呀。這些懸疑在我心中藏了幾天,我也沒敢再去打擾韓老師,我的一次考試,跟人家一堂堂教授被人打了比起來,畢竟算不上什麼事兒。

  沒過幾天,市裡的電視台就去把韓老師採訪了。這些做記者的,日常里我們這些平常人沒好意思乾的事情全讓他們包攬了。記得我們宿舍幾個人湊在電視跟前,比平常恭敬很多地看韓老師的訪談。他的一句“男人打女人固然天理不容,可是女人打男人難道就是有道理么,跟我一點關係沒有,她有什麼理由打人,我對她很失望。”逗得我們哈哈大笑,裡面的一些關鍵詞很快成了風靡全宿舍的口頭禪。

  也因為這件事,我們對歐女士有了更深入的了解:風韻猶存的中年單身婦女,憑藉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地走到女人們難以企及的權力區域,她也是上課的,好像記得還上過她的選修課,講的好像是美學,那時我們好像曾在私底下議論,一個慣用左手寫版書的女老師,還愛用粉筆彈學生的女老師,她教我們美學,是不是很妥當 讓我們最感到她身上美學價值的是她少婦式的睿智和風情,以及讓我們平安地及了格的高風亮節……

  然而,這些都是模糊的記憶,因為總是不那麼肯定,對於歐女士的印象是:好像有這麼個人。

  3

  就是從那段時間起,天氣忽熱忽涼的,聽說新疆那邊還下了暴雪。

  春末夏至的時候,正是自殺發生頻繁的季節,海子呀,張國榮呀,都是在這段季節里離我們而去的,還有心理學的學生專門探討過這個專題。歐女士的自殺,無疑有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活生生的實例。這當然都是內部的消息,警方則認為,歐女士是被謀殺的。她的姐姐第一時間報了案,她的外甥女覺得既不像是韓老師殺的,也不像自殺。在警方向她了解更多情況時,她顯得有點精神恍惚,反覆地說:跟我沒關係,跟我沒關係……

  韓老師說,那天歐女士來他家找他,說是給他道歉來了,留下了一封信。說是等她走了以後再看,韓老師以為她要走,誰知道她說她頭疼不舒服,叫韓老師把她扶到床上休息,韓老師的確看到她臉色慘白,就讓她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了,可是誰知道歐女士一躺下去就再也沒有醒過來。警方的檢驗報告中稱歐女士是中毒身亡,在她喝水用的杯子里,發現了一種致命藥物的殘留。韓老師說,他一直都沒離開,也不知道她是怎麼下的葯。他的眼睛里,忽然閃動着淚水,只是始終,它們都沒有掉下來……

  韓老師是一個單身漢,沒結過婚的單身漢。他醉心學術,忙着他自己看來很有意義的許多事情,你完全看不出來他身上的人間煙火,人們從來不敢用自己的小人之心去揣度他的君子之腹。他在學校里德高望重,要不是出了這樣的事情,誰也不會把他放在流言飛語的漩渦中心,人們對他的印象遠遠超過“好像有這麼個人。”

  警方的口供里,韓老師沒有提到那封歐女士的信,具體的原因和信件的大概內容我是後來才知道的。韓老師有一次忽然問我:愛,真的會讓一個人失去理智么?他突兀的發問和他那種探討學術般的表情讓我很吃驚,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原來歐女士打他,是因為她發現自己愛上韓老師了,非但如此,她還發現韓老師竟然跟她的外甥女,有很不一般的師生關係。可是在那次打人事件后,她外甥女才又跟她講,之前說韓老師對她有非分之想是因為他太苛刻了,不想再上他的課而撒的謊。歐女士也看了韓老師的訪談,看到他的憤慨,看到他罵人不帶髒字的尖刻,想一想自己的行為,想一想這麼些年來自己為他默默的做的許多事情,受的許多委屈。這時候,電視里的韓老師正好看着鏡頭,好像是專門要給歐女士一個傲慢和憤慨的表情……歐女士傷心欲絕,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叫人絕望了——當年替他頂着眾人的排擠弄得她左右為難上下受氣時沒有,為了給他分房得罪了領導最後把自己的房子讓給他時也沒有……她的絕望終於落入了哲學的俗套,由量變走上了質變。她在信里說了一句:我最後能做的,只是想讓你清楚,你的不俗,全是我這樣一個俗不可耐的女人在背後撐着的,不信你就等着看吧……

  韓老師把藏信的地方告訴我,要我幫他處理掉。我問他為什麼不交給警方,那樣就能證明清白了呀。他說不,不能再讓她失望了,得讓她看到她想看到的結果。

  就這樣,韓老師一直呆在監獄里。學校里正在商議着該怎麼處理才能給社會一個很好的印象,可不能因為這樣的事,而讓學生家長們覺得,連老師都是殺人犯的學校怎麼能教書育人呢。一個比較親民的領導私底下跟我們說:你們呀,也許以後再聽不到韓老師講課了。

  4

  我從監獄裡面出來的時候,看到監獄旁邊長着一大片金黃的油菜花,這種長在監獄旁一出大門就能看到的植物,給了人很大的心理暗示,那種耀目的金黃像是要給你一個什麼暗號,可是又一時感受不到具體的內容。在這個季節出獄的人,是幸運的。我於是很想讓韓老師也能看一看,這片充滿了暗示的金黃。可是,我已經答應韓老師了,把可以救他的證據毀掉……可是,那關我什麼事呢,我只需要按照他的意思,把事情幹完就行了。我心裡的矛盾最終有了這樣的一種結果:韓老師他愛在監獄裡面反省就讓他獃著吧,在這上面,我可真是無能為力。他說犯了錯誤,不能因為可以逃脫罪責就逃脫,人活着要是連一點自省的精神也沒有的話,就白活了……他還不忘自己是一個老師,為人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作為學生,我倒是常常忘了自己的身份。因為,我竟然在心裡覺得韓老師迂腐和活該。歐女士的信上說了一句很讓我難忘的話,一句讓我把信燒成灰也燒不掉的一句話:我以為我所以為的,正是你以為的。

  擅長美學的的歐女士,在春末夏至的時候了結自己的生命,彷彿她用有力的左手,給自己打下許多的繩結,最後是成了一個把自己也裹在裡面死結;而韓老師,他可能還是不覺得那跟他有什麼很大的關係,只是出於他的仁道主義出於他的高風亮節,他良心不安地要給自己一個懲戒,畢竟某人因你死了,你不能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而至於那些愛不愛的,不是他認為的有意義的事情,那不是他關注的領域。真要說愛的話,十年前就有過,而且那是他此生的唯一一次,那是個風度翩翩的君子,可是韓老師還沒來得及跟他說,他就服毒死了,原因不明。

  我爸爸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歐女士的外甥女曾這樣對韓老師說。韓老師看着歐女士的外甥女,她的眼睛,完全遺傳了她爸爸的神態,好像任何事情,都和他沒有關係,他總是能無比客觀地談論某一件事情,是的,不帶任何的主觀色彩……

  我爸爸喜歡油菜花,因為它們有着致命的韻味和最實際的用途。

  我爸爸練瑜伽,他能把小腿掛在脖子上。

  我爸爸一次也沒提起過你。

  歐女士的外甥女,曾經這樣一次次地和韓老師說她爸爸的事情。她只是沒法告訴韓老師,爸爸為什麼要自殺,因為她不想讓人知道那個秘密。她說韓老師聚精會神的樣子好像是她在給他上課。她也完全不知道,韓老師既然是爸爸的老朋友,為什麼還對爸爸的事情知道的這麼少。

  等她知道的所有事情的時候,韓老師已經在監獄里了……但是她所能肯定的是,爸爸絕對不是一個同性戀,所以韓老師,只是一廂情願。

  歐女士的外甥女,是我的同學。有一天她叫我陪她去看心理醫生,醫生給她催眠,我正好在旁邊……她被催眠的時候說,她的家族,有很長的自殺史,她很怕自己也會走上那樣的劫數。她說最近常常夢見爸爸,他對她說:孩子,你隨我來。

  5

  偶爾,我也會去看看韓老師。一方面,他是我的老師,並曾把重要的事情,託付我去做過。另一方面,我也期待着事情的進展,在我平乏的生活里,這畢竟是一件太越逾生活常態的事件。

  韓老師對於現狀很滿意,特別是當聽說我已經把信燒掉了之後,他居然面露喜色。

  我看到監獄旁邊的油菜花漸漸的不再那麼金黃,它們看來是要結出油菜籽了。我也希望韓老師的事情能有一個了結,不管結果好壞。然而又想一想,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呢?很多事情,就像當今這樣的鬼天氣,變化無常的,誰也把握不住它的趨向……

  然而,幾天後,我就被警方傳訊了。

  我再不能說:那跟我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