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從窗子外面照進來,書房裡充滿了春天的溫馨氣息。我一面抽煙,一面望着玻璃書櫃里的兩瓶范思哲香水獨自發獃。
一瓶是紅牛仔女士香水。
一瓶是藍牛仔男士香水。
這是我姨妹楊瑩的遺物。她生前是范思哲的狂熱崇拜者。四年前她突然得知范思哲中彈遇難,兩天不吃不喝,眼睛紅紅的,心裡特別難受。其實她平常只用范思哲的浪漫時光香水,買紅藍牛仔,大概是為了進一步品味范思哲一貫的設計思想:年輕、喜悅、絢麗。
陽光照在外形別緻的香水瓶上。家裡就我一個人。關掉音樂的時候,書房裡特別安靜。如今我過起了都市隱居生活。既然已經退出商業圈子,就不必成天上飯館跟人家套近乎。現在兒子到多倫多去了。家裡只有我和我妻子楊晶了。
有時候一兩個星期不出門,也沒有人來,常常除楊晶外,誰也見不到我。
我早就不用手機了,而且換了房子也換了電話,所以以前認識的人都找不到我,他們一個個被我從腦子裡消磁抹去。
我想假如我姨妹楊瑩還活着,我不會賣掉我的彩印車間,從那種紛繁雜亂的商務活動中抽身隱退。因為當時我的彩印生意非常興隆,常常訂了合同來不及做,所以我要賣掉我的車間時,好幾個冤家同行都搶着要,結果得了個好價錢。
楊瑩是我做買賣時的得力助手,少了她我寸步難行,這隻有我妻子知道。
聽到楊瑩自殺的消息,我的腦子轟的一聲,像腦子裡早埋了一顆炸彈突然起爆。她跟我講她要去南亞島國馬爾代夫一周,以往出去旅遊,她總是跟我和我妻子一起去,我們三人的護照是前年一同辦的,還能管兩年。見她買了去香港的機票,我和妻子不約而同地猜想:她有男朋友了。也該有男朋友了。她不要我開車送她,這無疑印證了我們的猜想,因此我們暗暗替她高興。可是,一周后她沒如期回國,因而原定與她一起前往廣州討一筆應收款的行期,只好往後順延。
我們想象着楊瑩如何墮入情網樂不思蜀,想象着她所看中的那個男人是什麼樣子,想象着她被那個男人的花言巧語逗得心花怒放時如何笑容燦爛,就是怎麼也沒想到,她已經死了。
法醫指着那具高度腐爛的屍體跟我們講:已經死了一周了。
她是吞氨茶鹼死的。臨死前因疼痛劇烈,身子在床上打滾,滾到地板上,面孔因恐懼極度變形。
儘管我們知道楊瑩生前患外源性過敏類哮喘常服氨茶鹼片,但依然懷疑這是一樁謀殺案。有這種推測自然會查到我們自己頭上,使我們成為重點懷疑對象,可我和我妻子仍一再要求警方立案偵查。我們認為,楊瑩桌上的那張字條不是她寫的,因為我們對楊瑩的筆跡非常熟悉,她的鋼筆字秀氣老到,不像字條上那樣歪歪斜斜,可是警方一口咬定那是她的字,而且非常明確地肯定,那張字條及寫字條的鋼筆,沒其他人碰過。
字條上寫着八個字:“我的死與別人無關。”楊瑩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
坦率地說,我對楊瑩的感情,比對她姐姐,也就是我妻子楊晶,深厚得多。不過這不說明我和我妻子感情欠佳。我覺得我平生最大的成就,是把楊瑩從一個很不起眼的紡織女工,培養成性情若淑女一樣,智力若棋手一樣,酒量若李白一樣的現代白領女性。
她不是很漂亮,但絕對有品位。
她第一次用香水就用的是我所推薦的范思哲。這時候,她已經完全變了樣子,不再是那個成天穿工裝,見了外人總是畏懼害羞的靦腆女孩。香水評論家對范思哲紅牛仔女士香水有這樣一句評語:它令人忽而感到安靜從容,忽而變得充滿誘惑。拿這話來描述我的姨妹楊瑩也恰如其分。
起初兩年只叫她替我打打字歸歸合同,她心裡想什麼,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可後來就不行了,越來越難於理解她。而她屢屢出色地做出我不指望她做成的事,常使我喜出望外。說我培養了楊瑩其實不對，充其量只不過是替她打開了一扇門,使她充分看清了外面世界的種種精彩及種種無奈,也使她充分展示了她身上的那種差點被埋沒的交際才能。每次訂貨會只要楊瑩也去,喝酒就鬧得凶,同時合同也訂得多。
我們一起出去的時候總是住在兩隔壁。只是有一次在瀋陽開訂貨會,人家只給我們一個房間,我們住在一起了。若說我坐懷不亂肯定不對,但在此之前,我和楊瑩從沒一起做過對不起我妻子,也就是她姐姐的事,而這回也是如此。藉著地燈的亮光,我默默看着她熟睡時的可人樣子,心裡一遍又一遍警告自己:千萬不能亂來。
她面孔朝着我。一起說說話就睡著了。
老實說,當時我對她的依賴越來越大。不僅生意上依賴她,而且情感上也少不了她。雖然我和我妻子一再勸她找男朋友,也給她找過幾個,但我無法想象她結了婚還會跟我這麼隨便。幸好她信奉獨身主義。
但是那天晚上,我從楊瑩房間里出來,一個人待在自己房間里悶頭抽煙。我雖然煙癮不小,但從不在楊瑩面前點煙抽,因為她聞到煙味就呼吸困難,常常在客人抽煙時,偷偷服氨茶鹼片平抑哮喘。
我們剛從舞會上回來,像往常一樣,她毫無顧忌地在我面前換衣服。而我回自己房間抽煙時,一合上眼就能在眼帘上看到她那迷人的白皙身子。我得慢慢恢復理智,努力把她的豐滿胸乳從腦子裡一點點抹乾凈。這時候,電話鈴響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話筒里冒出來:先生,要不要小姐 很快那個女人就來了,彷彿早站在門口等着似的。接着跟我一起上床,快天亮才走。
也許每個男人都有難於啟齒的臟事不為他人所知。在陽光下回想這件荒唐事情,就覺得像在夢裡發生的一樣不是真事。
我還站在書櫃前望着那對范思哲香水瓶一動不動。香水瓶是擱在筆記本電腦上的。這是楊瑩生前所用的筆記本電腦。她屋裡的東西都給她姐姐處理光了,只留下這兩樣作紀念。
時間是醫治心靈傷痛的良藥。現在我把這個筆記本電腦從書櫃里拿出來,平靜得像飯後散步一樣安然心閑。楊瑩會用電腦自然是我教她的,但我從未私下看過她電腦里一樣東西。一個私人電腦就像一個巨大的個人隱私庫,你電腦里有什麼文章,有什麼圖片,有什麼音樂,若給旁人知道了,旁人就猜得出你是怎樣一個人。
也許內心有一種直覺在引導我探索她生前的秘密。我想在她的電腦里找到她自殺棄世的真實原因。也許我至今仍固執地認為她是被人害死的,指望這電腦里有蛛絲馬跡可尋。
有一組文件是加了密碼的,我得設法打開它。於是我輸入楊瑩本人的出生日期,拿年、月、日幾種不同的組合反覆嘗試,結果都打不開。於是又拿她的門牌號、駕駛證號、銀行賬號等等,一一試過來都白費工夫。後來無意中打出了我習慣使用的一組密碼,那是我母親去世那天的日期,結果這密碼被通過了,文件一個個被打開。
那是楊瑩寫了十年的生活日記。
看了她的日記,我才明白她為什麼用我常用的那個密碼。在她眼裡,我比我得意時的自許還聰明,還偉大,甚至蓋過了她所崇拜的范思哲。
她暗戀我,可我一點都不知道。自從我跟她姐姐認識起,她就開始喜歡我,且一日甚於一日。她寧願一輩子不結婚,也不肯離開我和我的彩印車間。情不自禁時,她在日記里詛咒過楊晶,這並非楊晶對她不好,而是僅僅因為楊晶是她的姐姐,於情於理不好跟楊晶爭奪男人。
一下午都在看楊瑩的日記,直到妻子下班回家。
吃晚飯的時候,我盡量用平靜的口氣跟妻子說話。她解開圍在腰間的繡花圍裙,把圍裙搭在椅背上。楊晶的長相比她妹妹漂亮,但除此之外,就沒一樣比得過妹妹了。屋裡就我們兩個人。
“今天寫得不順 ”她抬頭問我。
“沒有呀。”我說。
“像變了啞巴一樣不說話。”
“有件事想了一下午……”
“什麼事 ”
“楊瑩死的那天晚上你去過她那兒,對不對 ”
“你怎麼了 ”她吃驚地看着我,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好像她所看到的我,突然變成了一頭模樣嚇人的無名怪獸使她驚恐不安。“怎麼無緣無故問這個問題 ”
“你害死了你妹妹這你知道。”
屋裡的空氣突然凝結起來。餐廳門雖然開着,但卧房門和書房門都關了,外面的聲音一點都聽不到。
“你說胡話。”她沉默了好久好久才開口。
“我看你該去看心理醫生了。成天待在家裡寫東西會寫出毛病來。”
“那天晚上你去了紅舞鞋,有人證明你在那兒,可你完全有可能走開半小時,因為大家都在跳舞,而且燈光很暗,誰也不會注意你走沒走開過。”
我看着她的眼睛往下說。“從紅舞鞋走到楊瑩屋裡五分鐘就夠了。她在拾掇旅行箱里的衣物,而你在跟她講她一再否認的那件事。”
“什麼事 ”
“你斷定她跟我上過床,她不承認。你跟她說我的底褲上有范思哲香水味這話沒錯。雖然楊瑩一向用范思哲香水,可這並不說明我跟她有過肌膚之親。你問楊瑩,我身上怎麼會有她用的那種香水味,雖然她知道原因,但沒如實告訴你。”
“為什麼 ”
“因為她愛我,深深地愛我。她不想把我的醜事告訴任何人,包括你這個做姐姐的。”
“什麼事 ”
“那回我跟一個小姐上了床,不巧那小姐也用的是范思哲香水。”
“沒想到你也這麼壞。”
“我的壞只是一時的情迷意亂,這種壞與你殺人泄憤不可相提並論。那天晚上你在楊瑩那兒故意抽煙,而且一根接一根地抽,所以她不得不服氨茶鹼防止氣喘。這時你偷偷給她的咖啡里加了大量的氨茶鹼。她不知不覺中服下了二十倍於正常劑量的這種平喘葯,致使她的血葯濃度高達每毫升75微克,引起嚴重的心臟毒性反應,結果心律衰竭而死。”
“可法醫認為她是自殺。”
“沒錯。”我點頭道,“這是因為楊瑩本人希望警方認定她是自殺身亡。雖然你起噁心要害死她,可她卻不想叫你被警察抓起來送去槍斃。我猜她是不願讓別人知道她姐姐這麼惡毒,所以才掙扎着寫下那幾個字引警方誤入歧途;尤其是不願讓我知道事實真相……”
“沒想到你還會編故事,編得這麼合情合理。”
妻子朝我微笑。一面給我碗里夾我喜歡吃的鱈魚塊。
可氣的是,我沒有任何證據指證我妻子殺了她妹妹,但心裡明白我對這個案子的推理不會有錯。我打算明天就找我熟識的一位律師,將我的一份遺書存放在他的事務所里。在遺書上寫明,一旦我發生非正常死亡,請警方首先懷疑我妻子楊晶。
這時我吃下了那塊鱈魚。覺得味道不錯又吃了一塊。我想楊晶還來不及往鱈魚里放氨茶鹼片吧
（摘自《大家故事·偵探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