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開始在深夜念海子的詩,我念,活在這珍貴的人間,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德令哈,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姐姐,今夜我不關心全人類,我只想你……我讀詩時四周非常安靜,只有自己寂寞的呼吸聲像飄在荒原。我泡起咖啡喝,灰色咖啡帶着霧氣迷濛我的眼睛。然後電話鈴就響了,那邊是寧明的聲音,他說,素素,素素,快下來。
從我們相遇那天開始他一直叫我素素,把我名字的最後一個字疊起來念。我於是下樓來,在昏黃曖昧的路燈里看見樓下的他,他對着我微笑,臉上有一抹淡的像煙霧的笑容。他說素素,你終於下來了。他又問,你什麼時候跟我走。
我和寧明三年前在雨天里認識,他在雨天從來不打傘,雨水貼着他襯衣落下來,粘着他有些黝黑的身體。嘩啦嘩啦的雨聲里我想起海子的詩,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然後我身體微微發冷,手指冰涼,他走過來看着我說了第一句話,我們一定很早就認識了。他說話時眼睛里有篤定的光芒,很久后我亦不覺得那只是一個滑稽的玩笑。莎樂美第一次遇見祭司約翰的時候,就愛慕他並希冀得到他紅唇一吻,情慾沒有原因。
關於我和寧明的故事,從此被慢慢揭開。他是愛好流浪的男子,跋涉過河流和高山,帶上帳篷、食物和水,走很長很長的路徑。他的面龐被太陽侵蝕出暗沉的色澤來。每次我望見他的面容,總想伸手輕輕撫摸,彷彿古老巨樹的面容上寫滿滄桑的年輪。
那時候我還在構思一個故事,故事裡有一個孤獨憂傷的女巫,她總是穿着黑色斗篷,握着一隻水晶球占卜。她從透明的水晶球中望着自己被扭曲的面容,她瞳孔里的霧氣帶着潮濕的淚水,她可以占卜所有人的命運,唯獨看不出自己。她不停地問,我最愛的那個人是誰。最愛的那個人是誰。最後她昏昏沉沉地睡去,夢境里連綿不絕的孤獨依然鋪天蓋地……
冬季的大雪飄落,我手指關節的骨頭凍僵如冰。夢中望見寧明的面容,他穿着雨衣在雨水中,隔着巨大的藍色湖泊對我微笑,他說,你什麼時候跟我走。他對我伸出手,他的手指在我視線里漸漸模糊,我發不出聲音。聽着他叫我素素,素素。他說你什麼時候跟我走。
和寧明在一起時,我總是長時間地憂傷。更多時候我發現憂傷已經浸入我的骨髓,如同生生不息的河流。寧明不能帶走這些憂傷,他知道我曾深愛過一個男子,但是最終那男子走了,他走的那一天我在街角望着他背影,我竟然沒有哭泣。腳底下髒亂的污水和我的靈魂一樣蒼白。
寧明問我,你還愛他嗎。我說不。我們在KFC里喝咖啡,廉價的黑色咖啡。只有咖啡。我們聊天,聊虛無與歡樂。他的面龐上始終缺乏一絲生動,他平靜得像午夜裡接近窒息的黑暗。而我,不是他的月光。始終不是。
高考前我開始長時間逃課,逃了課就大搖大擺去網吧。看電影,寫文字,聊天,做一切可以做的事情。在網吧里我開始聽一首曲子,《亂紅》。蕭和鋼琴的合奏。外面的天色昏暗,網吧的光線含混而朦朧,我耳邊響着凄零冷寞的亂紅。孤獨在幽幽地嘆息,憂傷從瞳孔里發酵,開出一朵妖艷的玫瑰。
如果每次哭泣不會傷害我雙可憐的眼睛,我寧願永生永世活在淚水之中,如同被一條河流淹沒,滅頂之災。
我在夢境中遇到那個穿黑色斗篷的蒼老的女巫,她生活在奢華的城堡里,她喝着最昂貴的葡萄酒,使用華貴耀眼的金銀餐具。大理石地面有光滑的模糊的身影,牆壁上掛着無數名畫。一枚古老的錢幣被用來當作裝飾品,她用手指輕輕撫摸着那古老錢幣的邊緣,她想起一句古老的語言,把上帝的歸於上帝,愷撒的歸於愷撒。這句話飄散成煙從她唇邊溜走,但其實我們一無所有。
其實她在很多年前不是深黑色的女巫,她在很多年前是美麗如玫瑰的公主,但即便是時光能夠倒流,她亦不願選擇成為純潔美艷、尊貴聖潔的玫瑰公主,而願做那最蒼老的孤獨的女巫,在奢華到荒涼的城堡里守望她無望的愛情。她仍會固執地選擇沉淪。
沉淪是美麗的。她輕聲嘆息。而深黑色的寂寞美麗,如同曼佗羅致命的妖艷,暗夜的精靈在午夜的鐘聲起舞,她幽暗的嘆息如同藤蔓一般緩緩纏繞住整座城堡。
我對寧明說,你不懂我。這話說出來,連自己亦覺得荒謬。其實我又何嘗懂得過我自己。寧明說,你可以讓我懂得你。我不知該說些什麼,更多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被封閉在城堡里的女巫,並不是我不想讓你懂得,只是怕你終於發現原來真實的我,不再是你心中所期許的那個女子。
有一天下午,我從網吧里走出來,那時我逃課已經逃了許多天了,卻沒想到在門口看見了暗色的寧明。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的身體在我視線里變得刺目,讓我有片刻微微的暈眩。
我說不出話,只覺得身體陡然難以動彈。那時光線陰暗,他對我說話,他說我找了你很久了。他說你怎麼會變成這樣。我站在他面前,我想要對他微笑,即便是冷笑。但是最終我只能沉默,其實沒有必要。我們之間的關係,那麼陌生那麼疏離。
我覺得在我和寧明的關係中,我始終扮演着那個失蹤的角色。而寧明則總會費盡心力找我,找到我。可是找到我他又能做些什麼?我給不了他想要的,或者他所想要的僅僅只是找到我,那麼他便可以安心。他還需要多餘的什麼嗎?
寧明曾帶着我走很長很長的路,圍繞着一個巨大的湖泊走了一整圈。那天湖邊的風清涼如露水一般,我們在高高的如白玉般的橋上站定,望着身下彷彿沒有盡頭的湖。寧明高聲的呼喊,我——喜——歡——素——素!!!我——喜——歡——素——素!!!……他的聲音尖銳地刺入我的耳膜,我抬起頭,藍得如洗的天空彷彿盡在咫尺。我的腦袋又要暈眩。寧明望着我,我轉身就走。
以前我以為寧明熱愛流浪,不是會渴求安定的男子。但是不曾想過可能一個人流浪太久后,便會疲憊,試圖找到依靠。寧明說我們將來生寶寶吧。我突然很想死去。心頭裂開一個突兀的傷口。我倒是嚮往寧明的流浪,如果我也是一個男子,會不會背着巨大的行李包走很長的一段路徑,被陽光和雨水愛撫,然後在隆冬的暗夜裡點燃篝火,像最初的原始的人類。我的心開始疼痛,我知道我的幻想已經淪陷於此。
在學校里每一次遇到寧明,都是他主動站在我面前,對我微笑。後來有一次我問他,怎麼每次都遇見你。他說,我看見你所以來找你。我就沉默。我總是對他的話感到異常的無奈和憂傷。他就像我的小小影子一樣,幾乎時時刻刻陪伴在我身旁。我背後原本的影子當然是沒有目的的,我是我影子存在唯一的原因。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身後突然多了一個寧明,即便他對我說他愛我,他要我。
上大學后我和寧明去了兩個學校,我開始努力做一個健康的女子。我喝豆漿和牛奶,喝果汁,也開始喝啤酒。雪花清爽,原生啤酒,我都喝。啤酒帶着一絲酸味,混合著泡沫的氣味,是一種孤獨的苦。我還是習慣在深夜流眼淚,那些眼淚像躲不掉的回憶一樣,在我生命里寂寞地燃燒。
城堡里的深黑女巫開始哭泣,她用暗濁的眼神望着水晶球中過往的碎片。那一年他是如此英俊溫柔的王子,他從她生命里疾駛而過,他騎着健壯英武的駿馬,腰間是鑲了藍寶石的劍。而她自那望見他的第一眼,便淪陷於對他的愛情里,不能自拔。午夜的鐘聲響起,她跪在耶穌的身下,手捧金色十字架。願主保佑我和我的愛情。阿門。
耶穌為世人受難,血液流成河。天使在半空哭泣,神靈消散。她突然情願這就是最後的結局。沒有復生和重新開始,如同命運或悲苦或歡喜,終究不能重新來過。她想起一副詭秘的版畫,版畫上那條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盤成一個巨大的圓,如果這就是生命的無始無終,她想,如同一條蛇咬住自己的尾巴,都永遠不可能發生。
她對着透明的水晶球流眼淚。那年她十七歲,那個英俊的王子再不曾回來過,於是她帶着金色十字架,穿着一條素白的長裙在夜半穿越無數荊棘與河流,追尋他離去的路徑。她永久地離開那座屬於她的城堡。她的身體被夜色塗抹成一片灰色的霧氣。她頸上的金色十字架保衛着她,使她免於魔鬼的侵擾與惡靈的誘惑。
我在深夜裡醒來,打開手機看着寧明發給我的短信。手機耀眼的光芒刺入我的眼睛。這是午夜的記憶,城堡的公主沒有等來王子,便永久失去了蹤影。沒有人詢問我原因。我給寧明發短信,我說,過來看我。我睡在床上,希望一個男孩過來看我。那年我十八歲,渴望快點長大和身體的發育成熟,渴望男孩的身體。
寧明開始說他自慰的事情,我看着,他內心的慾望無法遮掩。我每天白天依然為英語四級愁得眉頭不展,夜晚還要感傷那邊男子慰安時流失的液體。他可以把那些事情說得非常赤裸,然後變幻成永不能擺脫的禁忌。烈焰在我和他的心頭燃燒。孤獨是他身體尋求釋放的借口,孤獨卻是我的生命源泉。
我在黑暗的夜裡行走,細密的雨水打濕我的嘴唇。我從高高的天橋上走過,我感覺自己是虛浮在空中的塵埃。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那個死去的王高聲說,他在秋天裡寫詩。寫給多年前的自己,多年後的他人。而我行走在暗夜的雨水中,城市的光線塗染我蒼白扭曲的靈魂,我抬頭,望見女巫疲倦的雙眼,幽藍色的霧氣從她目光里流瀉。
她說,愛人不見了。她對着我露出蒼老的笑容。她手中拿着黑白的照片,眼神里露出幽幽的嘆息般的憂傷,而不遠處的昏黃燈光下放着一本詩集,葉芝的詩集,愛爾蘭的夢境。他寫,多少人愛慕你青春嫵媚的身影/愛過你的美貌出自假意或者真情/而唯獨一人愛你那朝聖者的心/愛你日漸衰老的滿面風霜。爐邊篝火點燃,窗外開始下起大雪。雪花落下,靈魂升起。大海的浪濤在世界那一頭迴響。可是誰能告訴我,哪裡有星辰,哪裡有歸去的路徑。她面前的水晶球丟失了所有魔力,它在寒冬里被凍成一塊雪白的石頭。
幾千年前的雪夜,那個素白衣裙的玫瑰公主在暗夜裡死去。死在僵冷的河流上,雪花飄落,落在她如鮮血般嬌艷的紅唇上,她的身側開滿妖嬈的玫瑰。她昏迷前望見鐮刀的光芒,聽見午夜的鐘聲,而死神的面容漸漸清晰。然後她望見彼岸花絢爛的火紅色光芒。她對着茫茫無盡的道路微笑,彷彿望見了王子。
那一刻,上帝死去。愛情死去。她的手指冰冷如同雪水。她的屍體沉入暗夜的泥沼,烏鴉從半空盤旋而過,火焰微藍,夜半時分沒有人醒來,雪花大聲嗚咽。她的靈魂升起。而屍體頸上的金色十字架仍散發著刺目的光亮。
瞳孔渙散,視覺模糊。雨水流進我的眼睛,打濕我的身體。我想起寧明第一次擁抱。他抱得很緊,如同一種蓄謀。是,我明知早有蓄謀,依然無法反抗。任由他深重的體味縈繞我的身體,我一句也說不出口,強作鎮定。那是個春寒的傍晚,我單薄的身體在風中顫抖,他給我的溫暖像是強制的感情。而我明知他早有蓄謀。
他說,你什麼時候跟我走。
我從沒問過他要跟我去哪兒,因為我從沒打算要跟他走。我們在一起,談些莫名其妙的話題。他在讀心理學,而我告訴他我是一個殘缺的孩子,我說,你來治癒我。我說,我病了。我病得很嚴重。不僅僅是身體的病症。有段時間我總是感冒,頭疼得厲害,於是我吃維C銀翹片,一種黃色藥丸一種綠色藥丸,外面還裹着一層糖衣。我很喜歡吃。但雖然感冒漸漸好了,病卻依然很嚴重。於是他來看我,他想治癒我,然後帶走我。
弗洛伊德用性去解釋很多行為。許多年前我對此觀點嗤之以鼻。如果夢境里出現高塔、針或者無數樹木就意味着男性生殖器官。是否顯得過於泛濫。可當他來到我身邊時,我感覺到他身體的氣味帶着另一番渴望。其實不是我們不純潔,而是我們不能欺騙自己的身體,我們的身體不由自主。情慾沒有原因。因此約翰的頭被捧給莎樂美,她低頭吻上他鮮紅的唇。
性慾主宰我們的靈魂和身體,這是一切頑固病症的來源。因此很多病態的孩子死了,他們用刀切開血管,讓溫暖的血液流下來,流淌到地板上,敲出動聽的音韻,鮮血是美好的顏色,如同太陽溫暖的光芒。然後我們等待身體變冷,火焰熄滅。
寧明說素素,我覺得你是可愛的女子。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人說我可愛。我只想做一個美好的女子,笑容溫婉,性格沉靜,如同一塊質地純正的寶石。但是憂鬱已經浸入我的骨髓,它們在我血管里流淌,我對着寧明靜靜微笑。我時常在和他走了很長一段路之後累得氣喘吁吁,然後我就會對他微笑,我不停地問他,你為什麼愛我。為什麼。他給出的理由千瘡百孔,如同時光火化后的殘骸。
我時常對寧明說的話感覺到深深的疲憊,他不是個適合交往的男子。他的孤獨已經衍生成一種麻木。他不能明白我的感受,他不能鮮明地感覺到痛。他不是我,所以他永遠不可能明白我。因此我無助而無奈,我知道我和他之間的距離無法計算。黑夜裡我和別的男孩發短信,說曖昧的情話,可以覺察到他們的氣味,在我身體里游移。我的幻想在午夜泛濫,我的夢境碎成一地的煙花。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許多年前有個男人寫給故去的名妓。他們才是真正的知己。
人死去之後還剩下什麼。如果靈魂真的有21克。我情願這21克消散成煙,永遠地消失在這個世界。與寧明不同,我相信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如果生,就不會是死。如果死,就不會是生。我不相信因果輪迴與前世今生。寧明卻對我說來生還要記得我,那是一個盛夏的午後,我們在陰暗的只有彼此的教室里對視,他對我伸出手,他說相信我。於是我把手放在他手心裡,他握我的手握得很緊。讓我有些疼。
可是在很多年後深黑的暗夜裡,當幽藍色的霧氣在漆黑的樹枝間縈繞時,啼鴉凄涼,大雪滿天。那似乎昏暗無盡頭的森林裡多出一個深黑色斗篷的女巫,她的手中是一隻透明的明亮的水晶球。她在雪夜行走,如同履行前世的使命。然而她已不再記得那個王子的容顏,不再記得他走時的方位。最終她只能跪在雪地上,任由眼淚一滴滴從面頰滾落,濺落到水晶球上,砸開絢爛如火的光芒。
十字架仍在頸上發出微弱的光芒,但那時她已不再信奉上帝基督。她的愛與上帝一同死去,死於自殺。孤獨流成了河流,融合著雪水一起充溢她的身體。夢境歇斯底里,大火滿天燃燒,燒盡過往的沉渣碎片。她的記憶翻山越嶺地跋涉,被瓦礫和尖銳的石塊划傷,血流遍地,但一切都已無可逆轉。
從此世上多出一個孤苦伶仃的失憶女巫,她只能一個人在深夜觸摸已無法癒合的回憶。深黑色的寂寞如同午夜零碎的星光,從她頭頂灑落。隔着如此遙遠的時空,我卻見到她瞳孔里幽藍的霧氣,那如深淵一般的眸光有氤氳的幻滅。她對着我微笑,她說,我就是你。
我從噩夢中醒來,我開始撕心裂肺的哭泣。這哭泣沒有緣由,毫無道理。但是眼淚流出來就是傷口的崩裂。可是我頭頂的天花板上已開始變幻,一盞盞奢華的水晶吊燈在我視線里詭異地搖曳,我的房間開始透露出城堡暗沉而華麗的陰影,我的衣裳開始轉變為落寞的深黑,我的床前開始多出占卜的雪白的石頭和古老的詩集,然後我看見孤獨,它露出模糊的猙獰面容,在不遠處的角落裡對着我露出溫暖的笑容。我突然意識到我已被困鎖於這孤寂的空城。這是一座廢墟的城堡,除了虛無的感情它一無所有。於是我用力地奔下床,然後開始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奔跑,我彷彿可以看見光的盡頭處是那個男孩的身影,他的眼睛里閃着淡淡的朦朧光芒,他對着我伸出手,他仍然在問我,你什麼時候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