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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知事除霸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民國二年,共和伊始,百廢待興。川東樊噲縣只因地廣人稀,鄉紳惡霸,土匪兵痞相互勾結又相互拼殺,更將一塊凈土搞得血雨腥風,民不聊生。那縣東北一隅,有一小鎮名南天場,人口雖只一千左右,卻是川、陝、鄂三省交通要衝。推翻滿清,建立共和的仁人志士,社會賢達都是揀這個小鎮或開會謀事,或歇棧聯絡,商貿也因之十分繁茂,茶葉、桐油、生漆、核桃、天麻、党參、鴉片的稅收佔了全縣捐稅十之六七。當地百姓有諺云:南天做鄉長,出氣比炮響。

  但是,南天鄉卻無鄉鎮長。即使有,也無人敢在這塊巴掌大的地皮上施政吆喝。原因何在?就因場鎮東頭有一徐姓惡霸,倚仗惡狗五條,火藥鳥銃三桿,加上一手力舉千斤的硬功,讓許多政府官員不敢擅自踏入此地半步。清政府曾數度派兵捉拿問罪,人還未進溝,四野盡收眼底的東山樑上早有人報了信。進了溝的人不是被亂石亂箭修理回去,就是在萬木叢中迷失路徑喂狼喂熊。

  南天鄉人敢怒不敢言,事實上很多時候連怒都不敢表露。

  這年春上,從南天鄉高橋下來了一乘大轎,欲到場上時,抬轎的人在轎上掛出了一塊錦緞織成的硬匾,上綉一字:“鄧”。接着,眾人又將藏在轎底的毛瑟槍取出披掛整齊,再將一面銅鑼舉到頭頂邊走邊敲邊喊:“新任知事鄧青天,巡察民情走一轉。有案的報案,有冤的喊冤。偷雞摸狗的,欺軟怕惡的,男盜女娼的,明搶暗奪的,估(強)買估賣的,人贓俱在的,本官一定當庭拿辦!壯——”

  鑼聲在山間回蕩,吆喝聲自然把南天場掀翻了天。

  那時,惡霸徐垮肚正同手下在松樹林一塊平地上練太極推手,鑼聲響過,早有人氣喘吁吁趕上來,一膝頭跪在徐垮肚面前語不成句告道:“老爺不好了不好了,霉星來了,來來來個縣大老爺了。”

  徐垮肚一腳踢翻來人,罵道:“嚎啥喪?老爺不好?老爺好得很,龜兒的,究竟啥事,給老子抖清楚!”

  手下人揉着膝頭,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將從溝里見到聽到的仔細說了一遍。末了,補一句:“老爺,我看還是先把風頭躲過去才好。”

  徐垮肚一垮臉,大拇指蹺到了鼻子尖:“我躲?在南天場這塊地方,是別人躲大爺我。去!把張獵戶的嬌嬌女給我弄來,老爺今天給他鄧知事做盤好菜接風!”

  不一陣,張獵戶與他女兒鳳嬌被四個壯漢押到了徐垮肚面前,二人正要下跪,徐垮肚走上去照準張獵戶一耳光:“讓你種田你嫌老子收了跳岩租子,讓你打獵,你把虎皮、麝香偷偷弄到縣城去賣了,本大爺要明媒正娶你女兒做四姨太,你去年說她只有十四歲,今年又說她黃瓜還沒長蒂兒,這倒不說,你居然跑到縣府去告老子黑狀。”

  張獵戶說:“老爺,你這是血口噴人啊!我何時到衙門去說過你半個不字?”

  徐垮肚指着手下人:“你們說,他告過本大爺沒有?”

  眾人齊聲吆喝:“告過,我們親眼見他告過。”

  張獵戶有口難辯。徐垮肚逼近一步:“看來,你眼裡從來沒把本大爺放在眼裡。來呀,把這兩個該死的衣裳褲子扒了吊到梁子上抽他的筋,剝他的皮。本大爺倒是看看,是他們自己給我求情還是鄧知事來求情。”

  眾人正要動手,年僅十四歲的鳳嬌突然撲了上來,鳳嬌灑淚哭道:“你們要殺殺我,求求你們別動我老爹!”

  徐垮肚訕笑:“要活也行,不動你們也行。只是那縣大老爺來了,你們得跪在本大爺面前求我娶了你。”

  想想別無他法,父女二人心頭儘管千個不願意,但也只得依從。

  說話間,一乘大轎顫顫悠悠到了南天鄉街頭上。一陣鑼從街頭響到街尾,卻無一人攔轎喊冤。此情此景,令鄧知事頗感意外。難道這南天鄉端的是朗朗乾坤?正欲進鄉公所,猛聽得北山坪上人聲鼎沸。鄧知事掀開轎簾,手往那裡一指,令差役抬了自己忙忙趕去。一進坪上,果然見上百鄉民圍住一個腆着肚子的絡腮鬍在吵鬧勸說。鄧知事下了轎,搖着蒲扇鑽入人群過細一看,原來是一女子哭哭啼啼跪在地上。鄧知事以為是搶婚,便撥開人群沖入,指着絡腮鬍訓斥道:“青天白日下,你還有王法沒有?”

  絡腮鬍擠出一臉苦相:“這位老爺有所不知。她家欠我租谷十石,說好用虎皮麝香相抵,今年偏偏又沒打上一隻野獸,她老爹就硬將這女子嫁我抵債,我念她年紀太小,堅決不答應,殊不知這女娃娃死活也要跟到我。看你這位先生威儀堂堂,定是個大老爺吧,請你替我做主,勸導勸導她如何?”

  鄧知事問:“果然如此?”

  女子涕泣,噎道:“千、千真萬確。”

  轉頭問張獵戶:“你這當父親的,怎麼這樣狠心?”

  張獵戶睨了一眼暗藏殺機的徐垮肚,嘴唇哆嗦,欲言又止。那徐垮肚說:“嗨!先前不是你親口求我的么?”

  張獵戶憋紅了臉,伏地叩頭不止。

  鄧知事又問圍觀的鄉民:“果真是這女子糾纏這位鄉紳?”

  於是眾口一詞,紛紛為徐垮肚評功擺好起來。說他豪俠仗義,疏財濟民,一生不喜女色,不恃強凌弱,簡直就是人間活菩薩。

  鄧知事察言觀色,甚感蹊蹺。當下卻佯作狂喜:“實不相瞞,卑職正是新任知縣鄧占元。此次來南天鄉巡視,為的是補缺鄉鎮長一事。我看諸位對這位先生這般擁戴,不如大家擇日備個票箱選他做了鄉鎮長如何?”

  “弄啥票箱,舉個手拍個巴掌就行了!”這些人吼得山搖地動。

  那鄧知事也乾脆,就讓手下從轎里端出文房四寶,取一張二元紙,寫了委任狀交付了徐垮肚。又在一片“青天大老爺”的讚許聲中做了鳳嬌的媒人,將她點給徐垮肚為妻。

  當晚,徐家大院鼓樂爭鳴,賓朋滿座。鄧知事在眾人簇擁下坐了上席,差役們被安排到後堂飲酒作歡。觥籌交錯之後,鄧知事乘眾人醉意朦朧時提出,既然徐垮肚做了鄉鎮長,就是中華民國的一個父母官,官不在大小,重在安邦興國為民謀事的責任上。從今往後,南天鄉再不存在群龍無首,要租子沒租子,要捐款沒捐款的局面了。徐鄉長作為一鄉之長要盡職盡責,帶頭向民國政府催繳賦稅,並且,要在一年之內,將全鄉鄉民及過往商戶歷年欠繳的稅賦捐款催交齊全。凡是收得的賦稅等,南天鄉留三成,七成上交縣府。徐垮肚聽了喜不自禁,但又怕重壓之下,沸水難抑。說:“攆人不超百步。兔子急了要咬人。萬一生變,誰來鎮場子?”鄧占元哈哈一笑:“好辦得很啦。”一聲吆喝,令差役去大轎備箱里取出德國造毛瑟槍兩枝,獨角龍(一顆子彈)手槍一把,子彈共二十發當眾送與徐垮肚。為驗明傢伙是真的,鄧占元一撈衣袖,抓起獨角龍朝天摟了一火,把房上瓦片打得四下亂迸。說:“從今往後,徐鄉長代行本縣民國政府權利,徐鄉長就是南天鄉的縣長、州長、就是南天鄉的袁大總統!誰要是不聽招呼,槍彈侍候!”

  自此,徐垮肚扔掉鳥銃和弓箭,整天挎着獨角龍,帶了一夥嘍 扛上硬火,耀武揚威地走村串戶催繳稅賦和捐款。為了多征捐稅,除了縣府規定的名目之外,又私自增設了橋樑捐、草鞋捐、娃娃捐、乾柴捐等十餘種,有人多問幾句,隨口又加一個“逆抗捐”,弄得鄉民怨聲載道,叫苦不迭。憑三桿硬火,徐垮肚甚至將捐稅收到了外縣管不着的鄰近鄉場,那狀紙一時間雪片般直飛鄧占元的縣府大案上。

  鄧占元拍着厚厚一疊狀紙,笑得額上一杠筋上下亂顫。

  第二年初夏時分,鄧占元見徐垮肚還沒將收繳的稅捐上交縣府,又聽人說那徐垮肚根本無心上交,心裡並不覺得窩火,反倒竊喜萬分。這一日,剛過立夏,鄧占元喚過縣府秘書,附在他耳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交代了一番,俟人走後,又將上次去南天鄉的差役叫來,依然抬了大轎,另備數匹騾馬,懷裡揣了二十響匣槍,吆吆喝喝直奔南天鄉。

  翻山越嶺,過河涉溪,一路銅鑼敲到南天鄉高岩下已是第二天中午。鄧占元走下轎來,令差役吹了一聲牛角號,頓時,只見四鄉村民盡拖了大刀長矛鋤頭扁擔,向徐垮肚的高樓大院四下蜂擁圍去。口裡齊喊:“徐惡霸不死,民無寧日!”“民國要法,南天要天!”

  徐垮肚見勢不妙,急忙令人關了樓院各處門窗,上了抵門杠,又帶家丁十餘人抓起毛瑟槍獨角龍壓上子彈,爬上頂樓,吼:“各位鄉親聽着,請不要滋擾事端,我徐某人徵收賦稅,完全是奉中華民國樊噲縣政府命令行事的。你們要造反就是造民國政府的反,你們要殺徐某人就是殺民國政府官員,就是復辟清王朝!”

  圍了大院的鄉民也齊聲高喊:“徐惡霸,你假公濟私,中飽私囊;你巧立名目,橫徵暴斂,今天你死期到了。”

  徐垮肚腳跺樓板咚咚響:“哈哈!老子徐大爺就是假公濟私中飽私囊,你們又其奈何哉!老子徐大爺就是巧立名目橫徵暴斂你們敢把大爺鎚子扳彎?”

  “徐垮肚,這是你胡說八道呢,還是你自己認賬?”一個亮如洪鐘的嗓門在門樓下搶聲問道。

  “老子徐某人從來不胡說八道。”徐垮肚大拇指蹺上了天。

  “好!真不愧一方地頭蛇也。徐垮肚,這可是你自己親口說的啊!”鄧占元忽然從人群里冒出頭來,厲聲說道。

  徐垮肚一驚,眼光掃去,見是縣知事單人獨騎在樓下仰頭對話,起先後悔莫及,繼而不以為然。“哎喲——縣大老爺駕到,徐某人不曾遠迎,請海涵!海涵!你看這些小民造反,如何彈壓呀?”

  “我看不是小民造反,是你造反吧!徐老爺,是你自己下樓來向本縣投降繳械,還是我派兵捉你歸案?”

  徐垮肚拍了拍厚實的碉樓和木柱,說你鄧知事能夠飛上來,我就敢跳下來讓你捆了去縣衙門。鄧占元鼻子一哼:“好哇,來人,給我把這惡霸的樓院一鍋端了!”

  隨了喊聲,那縣府秘書忽地從人堆里衝出,將斗笠往腦後一掀,喊聲:“亮傢伙!”就見身穿黃褂短褲的縣中隊士兵一起閃出,二十來條鋼槍從四面八方指住了徐惡霸。那徐垮肚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角色,當即也令家丁亮出毛瑟槍對準鄧占元胸膛,那把獨角龍也挑在指尖上晃悠:“鄧知事,這可是你送我的好玩藝兒,你只要喊一聲開火,它也能在你胸膛上穿兩三個眼呢。”

  鄧占元一聲冷笑,寒徹骨髓:“我站在你院中,你開一槍試試,看我倒不倒?”

  徐垮肚橫下心來,決定來個魚死網破。喊一聲:“給老子打!”喊聲過後,只聽槍栓響,不見青煙冒,鄧占元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又忙將獨角龍扳機一扣,子彈竟是啞彈。徐垮肚哪裡知道,當初鄧占元送他那毛瑟槍,早將撞針磨去許多,頂上火也要扣十下八下才能打響。

  徐垮肚汗如雨下。

  鄧占元乘勢從懷裡掏出匣槍,下令士兵開槍砸門。又問圍觀百姓:“徐垮肚稱霸一方,強男霸女,該懲不該懲?”

  “該懲!”

  又問:“徐垮肚假借政府名義橫徵暴斂,該懲不該懲?”

  “該懲!”

  再問:“徐惡霸貪贓枉法,私吞稅賦捐款,該懲不該懲?”

  三問猶如三把火,將眾人激得咬牙切齒。一陣“殺了徐惡霸,靜安南天場!”的口號卷地而起直衝九霄。

  卻不料徐惡霸於槍聲之中躲在門柱后,待那二十來個兵砸開大門衝進樓上時,早抓了平常練功的兩個石鎖,對準撲在頭裡的幾個兵丁一頓亂舞亂砸,轉眼之間槍斷人死。鄧占元聽見屋裡鬼哭狼嚎,急忙閃進樓內,對準正拉槍栓的徐垮肚當面一槍,徐垮肚捂着肚子栽倒在地。

  “你還有啥話說?”鄧占元吹了一口槍管上的硝煙問。

  “知縣大人,你既要滅我,為何不選當初而選今日?”

  “當初你是虎,民是鼠。民不醒,腰不硬;民意不在官方,有理不敢走四方,我鄧某人豈能睜起眼睛跳岩?你當初演那女逼男娶的小把戲又豈能哄過我鄧某人!鄧某人不過是順水推舟,讓掉頭的船兒暈你的頭,讓濺起的水浪糊你的眼。有道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民一反,惡霸就是米粑,是人都敢啃一口。”

  徐垮肚號叫一聲:“我上當了!”一擰身向鄧占元撲來,鄧占元慌忙往旁邊一閃,那徐垮肚一頭撞到木柱上,當即氣絕。

  鄧占元令手下將徐垮肚的惡狗盡數撲滅,燉了一鍋狗肉吃了。又將他的家人十餘口連同家丁二十餘人一起綁了,在南天街頭問斬了八人,其餘押往縣府大牢關了。再將銀錢數萬,財物糧食等,僱人挑往縣城,卻將鳳嬌留下認作乾女兒,兩年後託人說媒,讓她嫁給自己做了太太。同日,又授意縣參議員提名胞弟鄧占魁就任南天鄉長一職。大喜之日,一好事者在縣衙後門上貼了一聯:

  鄧知事明鏡高懸除惡霸,親兄弟名正言順作鄉長;

  小鳳嬌含冤受屈為人婦,新縣官桃代李僵假清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