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風號”商船從膠東金口港運出農家土產,從南方運回舶來洋貨,近百年來信譽卓著,很受商家的信賴。
“順風號”上的三十六名水手人人會打槍,個個能駕船。且船上“天舵”、“地舵”、“人舵”三名掌舵,歷來都是血性漢子。南至閩江口,北到秦皇島,多年來海上船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可眼下的“順風號”上卻是人人自危,各班駕船水手之間相互猜疑。“順風號”正被一種看不到的恐怖氣氛所籠罩!
自“順風號”一過吳淞口,船上已有六名水手神秘地死在自己的船位上。年輕的“天舵”大掌柜周南束手無策。周南只能在心底暗怪三叔陳亮瑜。半年前,上代護航“人舵”陳亮瑜不知為什麼,突然把“人舵”銅牌暗傳給了船上的三十六名水手之一。這樣,除了上一代“天舵”周南的父親和陳亮瑜,竟無人知道誰是新的護航“人舵”。
直到上個月,周南的父親老“天舵”和陳亮瑜突然同時遇害,三十六名水手之中也無人站出來。陳亮瑜之後,誰是新的“人舵”,似乎要成為“順風號”的一個永久之謎。
如果真的像二叔猜測的那樣,兇手是掌握船上人生殺大權的“人舵”,那父親和三叔的死因似乎也就迎刃而解了。可若真是那樣,船上這一船貨,以及鐵血“順風號”,這下可就危險了。第一次出遠海的周南甚至不敢想了。
“地舵”二掌柜冷山是個四十多歲的精瘦漢子,精明幹練。冷山把手中的煙頭往甲板上一甩,再狠狠用腳一踩:“要保全‘順風號’不致瓦解,只有立即廢除暗中的‘人舵’!”
周南自小就怕這個管賬理財的“地舵”二叔,總覺得自己這個“天舵”大掌柜由二叔來做才合適。只有像二叔這樣冷傲威嚴,才能震得住船上的這班鐵血漢子。
可是不行。周南是上一代“天舵”的長子。“順風號”的股份,幾十年來就是周家最大。所以周南繼承父親的“天舵”大掌柜天經地義。
“二叔,海上行廢立,可與‘順風號’立錨鐵誓相悖啊!”周南擔心地說。
“是立錨鐵誓重要,還是‘順風號’的存亡重要?”冷山雖然尊重“天舵”少掌柜周南,值此危難之際,說話還是不免帶了霸道的長輩語氣。他不客氣地打斷周南:“這船貨的來頭接手‘點子’多硬,你又不是不知道!眼下已經死了六名水手,再這樣下去,我們誰也回不了金口碼頭!”
“可廢除暗中的‘人舵’,就要確立新的‘人舵’。新‘人舵’沒有祖傳銅牌,恐怕難以服眾啊。那個暗中的‘人舵’會不會掀起內訌?”周南還是有些擔心。
“我們要廢的,就是那面‘人舵’銅牌!”冷山冷冷地說,“新的‘人舵’,就由‘盤龍’張奪暫代。張奪雙腿殘疾,無親無後。上岸后,就由我作主把你兄弟周北補進‘順風號’,送張奪回家養老。上陣父子兵,打虎還得親弟兄!再也不能辦三弟亮瑜那樣的糊塗事了!”“地舵”二掌柜冷山到底老謀深算。
可周南總覺得二叔這樣做有失厚道。冷山見甲板上無人,站起來拍了拍周南的肩膀,冰冷的臉上是英雄遲暮的無奈和語重心長的關懷:“南子,別傻了。二叔老了,跟不了幾年船了。我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我不能眼看着‘順風號’在我們手中被你三叔留下的隱患毀掉!你想過沒有,新的‘人舵’為什麼不站出來?他無非是想藉助他在暗處的優勢剪除異己,圖謀篡逆,獨霸‘順風號’!張奪雖然雙腿殘疾擔不了護航大事,但他掌管我們一船人的飲食淡水。若是張奪被那個暗中圖謀不軌的‘人舵’拉過去,我們恐怕連死都不知是怎麼死的!”冷山說著,自己也不由暗打了個冷戰。
聽冷山這麼一說,周南也不禁暗暗躊躇了。不知不覺之間,船上那些熟悉的水手似乎變得陌生。那個負有着護航重任的“人舵”,竟成了必須時刻防範的死敵!潛在的危機如背後突現的暗影,已經悄然地靠過來了!
周南雖說不出什麼地方不對勁,可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任由“地舵”二掌柜冷山轉身走進駕駛艙,敲響艙內的警鐘。
二十九名水手一起用冷冷的目光,看着跪坐在甲板上的“盤龍”張奪。張奪的雙手指頭上還粘着玉米面兒,大概正在做飯。可就是這條站都站不起來的卧地“盤龍”,竟要從一個灶台水手,一躍成為鐵血“順風號”的護航“人舵”?憤憤的水手們誰也不吭聲。
突然一名水手大聲道:“張奪沒有‘人舵’銅牌,憑什麼接任‘人舵’?‘順風號’百年立錨鐵誓,今天就算廢掉不成?大掌柜,你說句話!”
周南不得不站出來。作為“天舵”大掌柜,他必須和冷山站在一起,壓住陣腳。周南提高嗓門大聲說:“自上代‘天舵’、‘人舵’被害,繼任的護航‘人舵’便神龍見首不見尾。現在,我們又有六名弟兄被害,可我們不但不知兇手是誰,竟還不知‘人舵’是誰!‘人舵’既然不敢站出來,就說明他無才無德,不配做護航‘人舵’!因此,我和‘地舵’二掌柜商定,‘順風號’自今日起,廢除‘人舵’銅牌!”
“不必!”萎縮跪坐的“盤龍”張奪突然也高聲說道,“我既然已是‘人舵’掌柜,‘人舵’的銅牌,就該由我來找回!現在,我作為‘順風號’的第四代‘人舵’掌柜,請大掌柜下令,‘順風號’再遠離海岸五十里!”
水手們看着這個裝腔作勢的廢人,紛紛暗自苦笑。“地舵”二掌柜冷山也悄悄眯起了眼睛,唯獨周南讚許地點頭。新的“人舵”三掌柜人雖殘疾,還真不含糊。
半夜時分,周南突然被甲板上雜亂的腳步聲驚醒。周南猛翻身,正要從枕底抓槍坐起,忽覺全身乏力,一頭栽倒在艙底!
迷魂散!昨夜,全船人都喝了慶賀“張奪”榮升“人舵”的蛤蜊粥。周南幾乎要悔恨得大叫。可中了“迷魂散”,嘴裡連聲音也發不出。周南只有痛苦地閉上眼睛。
兩個陌生的黑衣人下到船艙,把骨酸筋軟的周南抬上甲板。海面上不知何時起了大霧。船舷上點起的十幾個火把如跳躍的鬼火,影影綽綽,使被包裹在團團濃霧中的“順風號”顯得更加沉寂而詭秘。
甲板上沒有見到“地舵”二掌柜冷山,周南不禁暗鬆了口氣。聽父親生前說過,在過去的幾年中,機警多謀的“地舵”冷山曾多次使危難中的“順風號”化險為夷。但願這次二叔冷山也能助“順風號”脫離大難。
張奪還是像白天那樣跪坐在甲板上。他的身後,站着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四個黑衣人,全是手持雙槍,黑布蒙面。
水手們橫七豎八躺在甲板上,紛紛對張奪怒目而視。兩個黑衣人彎下腰,似向張奪請示了什麼。接着走過來,抬起“天舵”大掌柜周南,走向船舷……
就在這時,周南聽到幾聲骨頭折斷的聲音。接着他被重重地摔回甲板。周南忍痛睜開雙眼,只見甲板上一個肉球樣的身影如靈動的狸貓一閃。幾乎是在眨眼之間,一切又靜止下來。欲把周南投海的兩個黑衣人,手腕生生折斷,倒在地上凄聲慘叫。持雙槍的四個黑衣人,已經全變成了赤手空拳。
從甲板後邊,走出了“地舵”二掌柜冷山。可在冷山的後面用槍制住他的,竟是跪地坐行的“盤龍”張奪!
張奪一手用匣子槍抵住冷山,一手從懷中掏出一枚銅牌:“我本來就是‘人舵’!”說著又把頭轉向冷山,“冷山,聽名字你就像日本人,對吧!”
冷山寒着臉,久久無語。末了,一聲長嘆:“我小看了你。真沒想到你一個廢人,還有這等身手!什麼時候注意到我的?”
“很簡單。這次‘順風號’一過吳淞口,船上人的飯量就長了許多。那時,我就猜測船上一定是多上了人。接着就是你不顧‘順風號’立錨鐵誓,非要在海上行廢立。你想拉出我當傀儡,可你沒想到我本來就是‘人舵’。你暗殺了老掌柜和陳亮瑜三掌柜及六名水手,是想嫁禍於半年來對你暗中有威脅的‘人舵’。今夜你又想殺掉‘天舵’大掌柜,嫁禍於我。最後再由你出來收拾殘局,再次挽救‘順風號’,從而徹底改編‘順風號’。是不是這樣?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驚慌,若你不急於重立‘人舵’掌柜,我一時還真懷疑不到你!”
“‘盤龍’張奪,盤龍……你是‘抗聯’的‘奪命蓋地虎’!”冷山突然醒悟。張奪笑了笑:“一年前我們就截獲情報,說日本人滲透進了百年‘順風號’。我只是沒想到,你竟還當上了‘地舵’二掌柜!”
“你是不敢開槍的。”冷山冷笑道,“大日本皇軍的巡邏艇就在附近,只是暫時沒想到‘順風號’會離海岸這麼遠!我勸你還是歸順皇軍,我保你做‘順風號’的‘天舵’大掌柜!”冷山有恃無恐。見張奪沉思猶豫,以為張奪心動,馬上反客為主。冷山轉身命令那四個手足無措的黑衣人:“快發信號!”
突然,三道寒光自張奪的左手袖中飛出,分別化作三名黑衣人的三聲慘叫!接着見張奪猛低頭在甲板上一磕,抬頭噴出一股短促的血箭!
三名黑衣人的咽喉,分別釘了一把飛刀。那個已經掏出“破霧信號槍”的黑衣人,喉嚨要害卻中了自張奪口中射出的一顆牙齒!
張奪抬手擦了一下嘴邊的血沫兒,對冷山嘲弄道:“當年老子在哈爾濱,一夜之間殺過十三個鬼子!對付你這幾個日本浪人,還有必要用槍?”
徹底絕望的冷山一咬牙,突然劈手打掉張奪手中的槍,轉身躍出船舷!
但他的身體還沒落到海面,就發出一聲更加凄厲的慘叫。張奪的“人舵”銅牌,已經深深鑲進他的後腦!
“要下雨了。大雨一淋,‘迷魂散’立解!兄弟們都躺着別動,就算洗個澡吧!”張奪抬頭凝目看了看天,突然伏地膝手交錯,在甲板上蛇般滑行!不待水手們回過神來,張奪已繞船舷轉過一圈,將船舷上的火把一一打滅!
“順風號”徹底隱藏於濃濃的海霧之中……
三天後,再次改變航線的“順風號”終於在即墨豐城的一處海灣沖灘擱淺。由海外華僑捐助的一批軍火,從香港輾轉數千里,終於到了八路軍山東縱隊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