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一年的秋日,開封城裡熱鬧非凡,各處的茶樓酒肆、客舍會館,都擠滿了河南各地前來應試的秀才。因為三年一度的鄉試就要開場了,這些十年寒窗苦讀的書生們,都想秋幃得中,能夠參加明年春天,在北京城舉辦的春幃大比,實現“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夢想。
可這些書生們一進開封城,就感覺到這一年的氣氛與往年不一樣。往日此時,河南學政司衙門前是車水馬龍,人流如織,可如今,卻是前後大門緊閉,門前冷落鞍馬稀。眼看秋試的日子一天天地臨近,一些底氣不足、才疏學淺的富家子弟急了,他們不惜重金,削尖腦袋往裡鑽,即使僥倖登堂入室的,也都被亂棍打出。
看到這樣的情景,一些有真才實學的寒門子弟雀躍歡呼,爭相轉告,這次真是三生有幸,總算碰到一個好的學政大人。他們一打聽,才知道,這位新上任的學政姓俞,名鴻圖,浙江海鹽人,康熙五十一年欽點進士出身,此人不僅學富五車,而且為人剛正不阿,為官清正廉潔。
這一天,俞鴻圖正坐在書房裡奮筆疾書,用一絲不苟的小楷謄寫試卷,因為他恐怕試題外泄,只好自己親自動手,不容別人染指,他已經幾天幾夜沒有合眼,總算在鄉試開場的前一天完成了。此刻,他疲憊不堪地靠在椅子上閉目小盹,眼前浮現出臨行前雍正帝的諄諄教誨,由於連續幾年來,河南的科場風氣敗壞,所以雍正就將一向治學嚴謹的他,調到河南來,出任學政一職,希望他能夠為朝廷選拔出合格的人才。想起這些,他備感肩頭責任的重大,連忙用火漆將試題密封起來,閉目思考明天的考試如何防微杜漸,確保萬無一失。
這時,俞鴻圖的小妾端着一碗蓮子羹,推門進來。他連忙將試卷鎖進書櫥里,虎着臉將小妾怒斥一番:“我不是說任何人不準進書房一步,誰叫你擅自闖入?”小妾站在一邊,嚇得大氣也不敢出,紅着眼,委屈得流淚。
這個小妾是他新娶的,這一年春日的時候,剛剛上任的俞鴻圖,微服獨騎,到河南各縣察看縣學開辦情況,回開封的時候,正當他沿着護城河,一路欣賞柳岸聞鶯的美景時,突然聽到南門外積玉橋畔的一座村舍里傳來一陣陣悲聲,他一打聽,原來是一個皓首窮經的老童生,由於家境貧寒,無錢打通關節,一生屢試不中,最後鬱積成疾而亡。可憐他家徒四壁,連買一副棺木下葬的錢都沒有。俞鴻圖動了惻隱之心,施捨了一筆銀錢,讓老童生入土為安。這家人一打聽,才知道這位好心人就是新上任的學政大人,為了感謝他,就備了一桌水酒,苦苦地哀求他上門赴宴,盛情難卻,他只好去了。席間,老童生的妻子提出,要將她年方十六的女兒送給他為妾,剛開始,他堅辭不受,可當他看到這位姑娘嬌羞滿面地侍立在一旁,不覺心裡一動,這幾年,他一直帶着一個老僕在外做官,家眷都留在家裡,有時也的確是春夜難眠。幾杯酒下肚,他就酩酊大醉了,這一夜,他就宿在這裡,沒有回府。第二天,他就用一頂花轎將她迎了進來。娶進門后,俞鴻圖欣喜地發現,他這個小妾,不僅貌美如花、端莊嫻淑,而且精通詩畫,與他也算琴瑟和諧。雖然他已經年過半百,倒也為他仕途的寂寞,平添了幾分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情趣。
看着她一副梨花帶雨的樣子,俞鴻圖心裡一軟,就上前輕輕地撫去她的眼淚,輕聲說:“你可知道這次考試責任重大,你們這些當家眷的,更應該避嫌。”小妾在邊上啜泣着說:“奴家還不是心痛老爺,這幾天辛苦了!”
正在這時,他家的老僕在門外通報,說巡撫大人來訪。俞鴻圖一聽,就皺起眉頭,這位巡撫大人姓王,名士俊,他這個時候不避嫌疑來訪,不知又要打什麼主意?由於他是俞鴻圖的頂頭上司,他只好迅速更衣,來到前堂,把巡撫大人請了進來。
巡撫大人一進來,開門見山地向俞鴻圖說:“俞大人,我知道你一向辦事嚴謹,本不應壞了你的規矩,但我家小兒自小頑劣,天資愚鈍,這次也想博上一個功名,將來也好子蔭父職,不知你能否看在同僚的份上,網開一面,指點一二?”
看着平素飛揚跋扈的巡撫大人,此刻也變得低三下四起來,俞鴻圖心裡像吞了一隻蒼蠅一樣。他正色說:“大人此言差矣!你我同為朝廷命官,上沐天恩,下撫蒼生,更應率先垂範才是,恕屬下萬難從命!”說完端茶送客。巡撫大人沒想到他一點面子都不給,居然一口回絕了,一張臉氣得煞白,他連着說了三聲“好!”冷笑兩聲,轉身就走。俞鴻圖知道這一下就與他結下了梁子,但他轉念一想:只要我俞某人行得正、坐得穩,怕你何來?
俞鴻圖見巡撫大人拂袖而去,他意識到開封城裡,不知有多少人正在窺覷着他手中的考卷。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命令家裡的僕婦家丁,加大防守,一刻也不能掉以輕心。夜裡,他將試卷鎖進一個鐵皮大櫃里,睡覺時,還小心翼翼地將鑰匙壓在枕頭下面,才與小妾一起安寢。
第二天,正是大比開場之日,五更的時候,俞鴻圖就在小妾的服侍下穿上官袍頂戴,帶着老僕和眾家丁出門了,試場就設在開封府的儒學里,他們一出門,奇怪的是他們首先沒有考場,而是來到綠營,向開封守備臨時借來一支人馬,一起浩浩蕩蕩地向儒學開拔。一走進儒學的大門,俞鴻圖就命令兵勇們將考場團團圍住,不準任何閑雜人等靠近半步,將儒學內正在布置考場的學政司大小官吏,全部清了出來,換上自己帶來的老僕和家丁。俞鴻圖知道,歷來在科場作姦犯科、營私舞弊的,都是這些公務人員監守自盜,讓你防不勝防。
辰時時分,各路的考生們都相繼來到考場外面,俞鴻圖命令兵勇們把住關口,將考生帶進更衣室,讓他們脫得一絲不掛,換上早就準備好的衣裳,再由自己家丁引着他們魚貫而入,走向一個個單設的考棚,這些考棚都是用密不透風的青布幔圍起來的,裡面備好筆墨紙硯,還特地準備了一個便桶,考生這一天,直至交卷以前,作題答卷、吃喝拉撒全都在這裡,如果有誰擅離考棚半步,就取消應試資格。這一下,考生們想夾個帶,串個卷,都無隙可乘。
待考生都坐定,吉時已到,俞鴻圖帶着自己的老僕,親手將試捲髮到各位考生手中。此時,雖然已是秋天,但天氣還是十分悶熱,俞鴻圖脫下厚重的官服,換上便服,在考場里慢慢逡巡,這可是十年寒窗苦,一朝顯真功的時候,想不勞而獲、投機取巧,沒門!
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三天的考試完畢,有的喜笑顏開而出,有的垂頭喪氣而走。半個月後,秋試放榜,一個叫許士傑的寒門學子高中解元,巡撫王士俊的小兒子當然就名落孫山了。一時間,開封內外,河南上下,莘莘學子對學政大人俞鴻圖好評如潮。
可就在放榜這一天,巡撫王士俊一紙奏摺上到雍正皇帝面前,將俞鴻圖參了一本,告他明裡裝模作樣公正嚴明,暗地裡徇私舞弊,以一萬兩銀子一份的天價,向開封富戶拋售試卷。雍正帝對俞鴻圖的人品十分了解,但看到奏摺上言之鑿鑿,又不由地將信將疑。於是,雍正帝就發出八百里加急文書,宣俞鴻圖進京當面對質。
此刻,俞鴻圖還蒙在鼓裡,不知大禍臨頭,他一接到文書,就馬不停蹄地趕往北京城。在金鑾大殿上,雍正帝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劈頭蓋臉地一聲斷喝:“大膽俞鴻圖!你竟敢辜負朕的重託,在河南私泄考題,貪贓枉法,該當何罪?”俞鴻圖聽了,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御階前,大氣也不敢出,他伏在地上,將鄉試那一天的情形,閃電般地回顧一遍,的確是沒有絲毫的紕漏。於是,他急忙連呼:“奴才冤枉!請聖上明察!”
雍正帝聽了,就虎着臉說:“好!你說你冤枉,朕就派當朝大學士陳樹萱,前往河南開封查辦,如果他查明是實,你自己說說,朕該怎麼辦?”雍正帝派大學士陳樹萱來調查此案,可謂用心良苦,這位陳大人是他最為倚重的大臣,在朝中德高望重,人人信服,而且他還是俞鴻圖當年殿試的恩師,派他去調查此案,他既不會陷害栽贓,也不會姑息養奸。
俞鴻圖心裡問心無愧,他知道這是巡撫王士俊公報私仇,惡意中傷。於是,他抬起頭來,看着殿上的雍正帝,大義凜然地指天發誓:“皇上聖明,蒼天在上,厚土在下,陳大人如果查出臣有作姦犯科之舉,臣願領受腰斬酷刑!”
雍正帝聽了,微微頷首,他盯着俞鴻圖說:“如果查出你是冤枉的,朕就連升你三級,任命你為明年春幃殿試的主考官。”說到這裡,雍正帝攸然變臉,接著說:“如果查明是實,朕就按你說的辦,判你腰斬極刑,以儆效尤!”說完,就命人將他打入天牢,等候處理。
十天後,大學士陳樹萱風塵僕僕地從河南開封趕回來,他一回來,並沒有直接上殿面君,而是帶着已經上了腳鐐手銬、俞鴻圖家裡的老僕來到了天牢。一走進牢門,老僕就一下子跪在俞鴻圖的面前,抱着他的雙腿,痛哭淚流。俞鴻圖一瞧見此情景,心中已經明白大半,仰天長嘆一聲,委頓在地。
原來,事情的起因是因俞鴻圖納妾而起,他的小妾在娘家時候,就與一個家境貧寒的書生暗地相好,後來,她為了感恩,不得不嫁給俞鴻圖。可她一直心存愧疚,一直想找一個機會償還他。正好鄉試大比來臨,她知道這位書生一定會參加,於是,她心有一動,就與俞鴻圖最信任的老僕合謀,由她在鄉試的前夜,乘着俞鴻圖睡着,從他枕下偷出鑰匙,潛入書房,打開鐵櫃,抄錄試卷。可她沒想到,這位老僕也見財起心,也乘機收了開封城裡幾個富戶的銀子,她只好將這幾份抄錄的試卷一起悄悄地縫在俞鴻圖官袍的夾層里,讓他不知不覺中帶進考場,再由老僕乘着俞鴻圖脫下官服,外出巡視的時候,偷偷地取出試卷,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到那位書生和四位買主的手中。可他們沒料到,在這位書生身上出現了紕漏,當他最後一天,從考場里走出來,回到更衣室換回自己的衣服的時候,一不小心把試卷掉到地上,恰好又被巡撫王士俊的兒子拾到了,這一下,可就讓他抓住了把柄。
當陳樹萱來到開封一查,大吃一驚,這位書生原來就是鄉試第一名的解元公許士傑。這個許士傑也實在是冤枉,以他才學,在這次鄉試中完全可以虎榜高中,當老僕將答案偷偷地塞給他時,他看都沒看一眼,就塞進懷裡。儘管這樣,他還是被削去了功名,革去了學籍,打入了死牢,待秋後開刀問斬。當俞鴻圖的小妾聽說許士傑被抓了起來,她才知道事情敗露了,不僅害了自己的丈夫,而且還害了自己的情郎,羞愧之下,她就拿出一丈白綾,在家裡懸樑自盡了。
老僕人說到這裡,抬起頭來,看着俞鴻圖說:“老爺,不是奴才貪財,而是老爺為官太過清廉,奴才跟隨老爺一生,到老沒有半兩紋銀積蓄,眼看就要告老還鄉,我是一時糊塗,想賺幾個私房錢,好留作養老啊!”說完,老僕一下子站了起來,奮力向牢房的石牆上撞去,頃刻間,就氣息全無,倒地而亡。
雍正帝聽了陳樹萱的報告,龍顏大怒,下令即刻就將俞鴻圖推出午門外,由陳樹萱作為監斬官,處以腰斬。這腰斬是斬刑中最為殘忍,有上斬和下斬之分,上斬就是斬的位置離心臟近一點,死得也快一點,下斬就是斬的位置偏下,死刑犯半天不能死去,慘不忍睹。由於俞鴻圖為官清正,沒有多少錢賄賂劊子手,劊子手就給了他一個下斬,俞鴻圖身子斬成兩截,痛得滿地打滾,痛苦萬狀,他用手醮着自己的鮮血,在腰斬台上一筆一畫地寫下了七個“慘”字,才慢慢死去。陳樹萱見了也是渾身發麻,不忍卒視。
當陳樹萱向雍正皇帝報告俞鴻圖臨死前的慘狀,一向生性殘忍的雍正帝也禁不住心驚肉跳,過了半天,才長嘆一聲說:“唉!一個是皓首白髮,一個是雪膚紅顏,可憐俞鴻圖一世清名,就毀在‘情色’二字上,各位愛卿,要慎戒!慎戒!說完,他就叫人將俞鴻圖的屍首縫合,送回他的家鄉厚葬。並命人把他受刑時沾滿鮮血的一件官袍,掛在吏部的大堂之上,用來警示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