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東穰縣城南有個戲班子,班主姓王。只因為戲班裡沒有頂梁台柱子,所以演了好幾年戲,一直沒有什麼名氣。儘管王班主苦苦經營,卻只能勉強掙口飯吃。後來,女兒玉蘭長大,漸漸挑起大梁,這才稍稍有點起色。但是只靠玉蘭一個人飾演旦角,沒有好搭檔演對手戲,也實在是孤掌難鳴,急得王班主心火直冒。
這天,王班主正在發愁,忽然外面來了一個小夥子,說是想跟他們搭班,王班主問:“你唱什麼行當?”小夥子答道:“黑頭。”就這一句話,讓王班主眼睛頓時一亮,喜得差點蹦了起來,他戲班裡缺的就是這麼一個角色啊!
這個叫牛長生的小夥子,果然身手不凡,唱做念打四功到家,扮相五法瀟洒俊美,第一次搭班合作,就贏得了滿場喝彩。尤其是他那字正腔圓、聲若洪鐘、響遏流雲的拖腔,能一口氣繞着場子走三圈不停音,真是令人叫絕,當場就被戲迷們贈送美號:叫天牛!叫天牛和玉蘭經過兩個多月的磨合后,配起戲來更是珠聯璧合、相得益彰,《秦香蓮》、《下陳州》等劇目成了王家戲班的看家戲,王家戲班很快聲譽鵲起。一年下來,王家戲班就紅透了全縣,與此同時,叫天牛也跟玉蘭有了情意。不久,二人喜結連理,並生下一個可愛的女兒。王班主見女兒女婿已經能夠主事,就將戲班交給他倆掌管,自己樂得含飴弄孫,頤享天年。叫天牛自然而然接替了戲班班主之職,並在縣城裡買了一處房產,掛上王家戲班匾牌。
在王家戲班隔壁,開有一家藥材鋪,老闆姓井,對王家戲班情有獨鍾,只要是王家戲班演出,他總是帶上兒子井明,場場不落地看。平時,叫天牛大清早練聲吊嗓子,他也站在自家院子里“啊啊啊、咦咦咦”地吼上幾腔,時間一長,井老闆竟跟叫天牛成了知音,有時還相互邀請,到對方家裡喝茶聊天,談古論今。後來,井老闆想叫兒子井明正式拜在叫天牛門下,成了叫天牛的一個關門弟子。
一天清早,叫天牛在院子里吊了半天嗓子,卻沒聽見井老闆回應一聲,這讓叫天牛十分奇怪,因為自從戲班搬來跟他做鄰居后,井老闆可是每天早上都要跟着自己吼上幾嗓子的,今天怎麼……於是,叫天牛隔着院牆喊道:“井老闆,井老闆”,喊了十幾聲,還是沒人答應。叫天牛滿腹疑惑地走出院子,往隔壁走去。到那兒一看,叫天牛不由驚呆了,只見一副大銅鎖掛在門上,井老闆一家人都沒有了蹤影,問遍街坊鄰居,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叫天牛十分擔心井老闆一家人的性命安危,便四處託人打探消息,但始終都杳無音信。
轉眼,到了1945年初,日軍佔領了東穰縣。一天,戲班在遊藝園裡扎完台口,叫天牛剛回到屋裡坐下,跟玉蘭正商量着明晚演出的事。突然院子里傳來一陣喧囂,只聽有人喊道:“幹啥幹啥?你們怎麼隨隨便便就闖進院子里來?出去,快出去!”接着,又傳來“嗚哩哇啦”的鬼叫聲。叫天牛剛要出去看究竟,突然門外闖進一個身穿日本軍服的人來,“撲通”跪在叫天牛面前,倒頭便拜:“師父師母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叫天牛跟玉蘭愣了半天,這才認出,這人竟是井明。叫天牛驚詫地問:“你,你怎麼穿上了這身衣服?”井明從地上爬起來,說:“我本來就是日本人。”這下,叫天牛更是吃驚不小,不解地問:“那,以前你們全家來我們中國幹啥?”井明翹着鬍子,陰冷地笑笑,說:“為大東亞聖戰籌集資金哪!”叫天牛看看他胸前的勳章,又看看他腰間佩掛的戰刀,心想他肯定是個頭目,就又問道:“這麼說,你就是井泉大佐了?”“不敢不敢,”井明恭謙地行了個日軍軍禮,“在師父面前,井明永遠是您的弟子。”此時,叫天牛什麼都明白了。這些天來,他只聽說駐紮在縣城的日軍有個大佐,名叫井泉一郎,姦淫燒殺無惡不作,老百姓們恨之入骨,但卻不知就是眼前這個畜生!叫天牛隻覺得心裡一陣發堵,差點暈倒,自己怎麼會瞎了眼,收這樣一個惡魔作弟子?罪孽啊罪孽!
半天,叫天牛才喘過一口氣來,他冷冷地問:“井泉大佐,請問你今天到我這裡來,究竟有何公幹?”井泉一郎忙說:“師父,您還是叫我井明好了,弟子實在承受不起。弟子今日前來拜訪,不敢談公幹,主要是拜望師父師母。再一個就是,想請師父師母幫我個忙。”叫天牛看也不想看他,眯起了眼睛,說:“你現在是軍務在身,我這師父就不敢當了。再說,我僅僅是個唱戲的下九流,能給你幫上什麼忙呢?”井泉一郎忙又躬身一禮:“師父,您千萬別這麼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如今,大東亞已經共榮了,咱們中日親善友好了,弟子明天想在城關劇院,搞一次中日親善聯歡大會,由弟子部下與貴班子聯袂合作,東洋歌舞和中國戲曲同台演出,我想必定會相映成輝、趣味無窮的,還望師父師母成全弟子!”
原來是這樣啊!叫天牛看透了井泉一郎的險惡用心和無恥意圖,頓時義憤填膺,心中暗道:我牛長生雖然只是一個唱戲藝人,從不過問國事,但現在國破家碎、同胞受戮,商女尚知亡國恨呢,何況我堂堂七尺炎黃子孫,豈能奴顏婢膝,去往你小日本臉上貼金抹粉?但他轉念一想,如果現在當場回絕,戲班必將遭到滅頂之災,甚至連累大家的身家性命,眼下,只有推託才是上策,於是,他委婉地說道:“大佐的美意,在下領了,只是從明天開始,戲班子要在遊藝園演連台本戲,恐怕有拂大佐的美意了!”
井泉一郎一聽,頓時露出猙獰面目,拉下了驢臉,連稱呼也改變了:“叫天牛,看來你是不願意跟我們大日本皇軍合作呀!”叫天牛不卑不亢地掏出幾張戲票,說:“如果大佐真有雅興,就請明天賞光,親自蒞臨指教!”井泉一郎深知“性急吃不了熱豆腐”這句中國諺語,心想,搞聯歡大會遲早幾天沒什麼,等你叫天牛把戲演完后,還有什麼話說,敢不乖乖地前來俯首聽命?於是他嘿嘿冷笑幾聲,說:“好!那我就等着你演完連台本戲也不遲。不過,你把這連台本戲唱完之後,可得把戲班給我拉過來喲!”
叫天牛本來是想一推了之的,卻沒想到井泉一郎這樣狡猾。叫天牛沉吟了半天,只好答應下來,心想待他走後再作計議。叫天牛和玉蘭商議的最終結果是,等連台本戲一演完,就連夜拔台走人,讓井泉一郎無可奈何。誰知井泉一郎鬼得出奇,那天晚上,連台本戲最後一場剛剛結束,他就派兵封鎖了遊藝園。叫天牛一看走不掉了,後悔得連連跺腳。
叫天牛跟玉蘭在後台邊喝着茶,邊商量對策,可商量來,商量去,就是想不出逃離的法子。第二天早上,當井泉一郎派兵來帶他們走時,卻發現他倆的嗓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聲了,叫天牛原來那聲震屋瓦、繞樑三日不絕於耳的聲音沙啞了。玉蘭的嗓子更糟糕,她以前那清純甜潤、婉若鶯鳴的嗓子發不出一點聲音,說話像蚊子嗡嗡一樣。天哪!這還了得!作為吃開口飯的唱戲藝人,沒有了漂亮的嗓子,還唱什麼戲?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王家戲班豈不從此徹底毀了?從另一方面說,兇殘歹毒的井泉一郎,會因此而放過他們嗎?
果然,井泉一郎一看他們倒了嗓子,搞不成中日親善聯歡會了,頓時惱羞成怒,讓軍醫確認不是裝假后,一邊罵著“八格牙路”,一邊命令軍醫:“一定要把他們嗓子治好,為我們大日本皇軍服務!”從此,叫天牛和玉蘭就被關押在日軍軍營里,儘管那日軍軍醫費盡心機地為他倆用藥調理,但始終找不出導致失聲的原因,因而也束手無策。幾天後,玉蘭的父親為女兒女婿被井泉一郎關押的事,急火攻心,一口氣沒喘上來,就撒手西去了,井泉一郎不得不放叫天牛回家操辦喪事,但卻留下玉蘭作為人質。然而,井泉一郎這下可打錯了算盤。叫天牛臨回家時,玉蘭就悄聲對他說:“與其咱倆都被關在這兒,不如你趁此機會,先帶女兒逃走。”叫天牛說:“那你咋辦?”玉蘭說:“你別管我!等你逃走後,我再想辦法逃出去,先保護好女兒要緊!”叫天牛聽從玉蘭的囑咐,在料理完岳父的喪事後,解散了戲班,然後就帶上女兒,遠走他鄉了。叫天牛一跑,玉蘭可就遭殃了,惱羞成怒的井泉一郎慘無人道地把玉蘭折磨得死去活來。就在玉蘭奄奄一息的時候,日軍突然宣布無條件投降,井泉一郎剖腹自殺,玉蘭才被鄉親們救了出來,總算撿回了一條性命。
第二年,叫天牛帶着女兒回到了東穰縣城,劫後餘生的一家人終於團圓了。因為他倆嗓子壞了,不能唱戲,便在縣城裡開了一家茶館,糊口度日。解放后,剛成立的縣豫劇團請他倆去當了導演。60歲那年,他倆從劇團雙雙退休,在家過着悠閑的日子。
日月一晃,十多年過去了。一天,老兩口在公園溜達時,玉蘭突然“撲通”倒地,四肢抽搐。送進醫院后,醫生已經無力回天。彌留之際,玉蘭拉着叫天牛的手,沙啞着聲音說:“長生,我不行了,臨死時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叫天牛問:“什麼秘密?”玉蘭斷斷續續地說:“你知不知道,當年你嗓子為什麼失聲?告訴你,那晚我在你茶杯里……投放了耳屎!”叫天牛驚訝地說:“什麼?你投放耳屎,不會吧?”玉蘭肯定地說:“確實……是我投放的!”叫天牛問:“你為什麼要害我?”玉蘭說:“當時我怕你喪失咱中國人的骨氣,去給日本鬼子唱……戲!”叫天牛說:“玉蘭,你認為我是那種沒有骨氣的人嗎?實話實說,那天晚上下場后,我自己就已經喝了耳屎茶!”這下輪到玉蘭驚訝了:“你自己?你……怎麼知道耳屎會毀嗓子?”叫天牛說:“我是梨園弟子,怎會不懂這個秘方?說老實話,那天晚上我也往你茶杯里投放了耳屎!”玉蘭緊攥着叫天牛的手,急切地問:“你是為啥?”“跟你想法一樣,我也怕你為日本人做事啊!”玉蘭欣慰地笑笑:“這麼說,咱倆是想到一塊去了。不瞞你說,那晚我也喝了……自己的耳屎茶呀!”玉蘭說完,帶着滿臉幸福的表情,閉上眼睛,走了。
過了一年,叫天牛也去世了,一對梨園俠侶的愛國英靈,又在天國里相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