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炎炎夏日慢慢隨着季風一同遠去,直至到與滿天繁星一起消失在夜空的深邃里時,秋的涼意也一絲絲偷偷地浮現出來,為清早的晨曦里裹上一層飄渺的薄紗,給黃昏的落日增添一抹祥和的絢紅。秋是個充滿曖昧的季節,它本身也是曖昧,到處都是糾纏不清的情愫。天空總是不太清明,有時是灰白的一片,像一塊落了灰塵來不及清洗的玻璃,也像想你的心情,是有人可以想念的快樂,是可想不能見的苦澀,五味雜陳,攪在一起到底也分不清,最後反倒變成灰白的了,不喜不悲,不困不擾。
在期待着凜凜冬日的同時,也在偷偷地懷念、追憶着夏天。夏天,印象里滿是陽光的味道,目光之所及之處,全是明晃晃的一片。太陽像個不講人權獨斷專制的暴君,霸道地從天空傾灑下一大片一大片的陽光,耐心地烘烤着地上的一切。在這樣酷熱難耐的情況下,完全沒有多餘的閑情雅緻想着怎麼去讚美這夏天,最多只是在心情還算不錯的時候望着主宰了整個世界的陽光無奈的嘆一句:好大一個晴天哪!那聲嘆息,隨後也被蒸發在夏天的酷熱里。
然而,很多美好的事情,也不斷地發生在夏天。最美的回憶,也沉澱在過去的夏天裡,那是連酷熱也蒸發不掉的永恆的美好。
18歲的那個夏天,也許是因為燥熱,也許是因為一直在高考的重壓下苦苦掙扎,許許多多的因素,和少年身體里不知道的什麼生理物質發生了化學反應,使得少年一改以往的羞澀膽小,使得他敢於和不討人喜歡的老師當堂頂嘴作對,在不想上的課堂里要麼看課外書,要麼趴着桌子生悶氣。當察覺到自己已經向著另一個陌生的自己慢慢地改變時,他倒沒有表現出什麼驚慌失措,反倒是有些期待,期待着自己能幹出哪些驚天動地的事兒。然而墮落的舉動僅僅限於不認真聽課、偶爾違紀的小打小鬧里,少年假裝有些失望,卻也暗自慶幸,自己骨子裡到底沒有變壞的潛質。
座位因着每月一次的月考成績的上下起伏而一次次變換,當柔和的淺夏悄悄溜走繼而被陽光白得發亮的盛夏所取代時,高考也逐漸逼近。此時,少年的座位換到了第三排靠牆靠窗的角落裡,那是個窗外有着高大棕櫚、枝繁葉茂的榕樹、青翠草地的絕佳風水寶位。少年依然是不太愛聽課,經常在課堂上走神,思緒不知所蹤地飄散在天際間,只有那尖銳的下課鈴聲才能使他一下子重返現實。後來,少年喜歡盯着窗外那一片青翠欲滴的綠色發獃、幻想,只是因為某一天不經意地瞥向窗外,看着那在夏天裡安靜地生長的綠色,他浮躁的心慢慢地也跟着安靜下來,最後趨於平靜。他漸漸喜歡在那一片平靜里慢慢勾畫自己的未來,幻想着所有可能發生的美好。
然而,每當他快要在幻想里實現自己轟轟烈烈的未來時,同桌y總是不合時宜地突然打斷他,那被他修築得美輪美奐的、即將竣工的夢想大廈隨着總工程師“關鍵時刻掉鏈子”而轟然倒地碎成一地渣滓。這時候,他總是恨恨地盯着y:恭喜你又一次摧毀了我的夢想!而y卻表示得很淡定:幻想終會幻滅,無論多麼美好。還有,你該做題了。y看都不看他一眼,伸手甩他一個習題本。
y是他讀書生涯中的第四個女同桌,在高中之前,由於老師都是傳統文化的優秀傳承者,在學生間負責地灌輸且完美地踐行着“男女授受不親”的思想,使得他從沒機會和女生同桌。在沒有和y成為同桌之前,他對她的了解僅限於她是女的,叫什麼名字,其他的一無所知。他也不知道怎麼和y熟悉起來的,只是有一天他突然發現y會在他上課走神時拿着筆,或者乾脆用她嬌小的手肘捅他一下,輕輕地提醒他認真聽課,課後還會認真耐心地輔導他完成那些以高三學子的水平用不了三分鐘就能得出答案的超級簡單的數學題。然而,他的確是個當之無愧的理科白痴,總是要y一步一步地寫出演算的過程,然後再按照y的思路演算,其中還要y不少於幾次的解析。他感到很羞愧,而y卻從來沒有表現出過些許的不耐,反而會說些“你不會做,只是因為你不認真聽課的緣故而已”這樣的話安慰他。而他從來不會在她面前表現出感激之情,只會故作不耐地罵一句:知道啦,啰嗦。
慢慢地發現,y是個脾氣很好的女孩,從不發脾氣,也從不像他之前那個看似文雅卻經常無緣無故生悶氣、不理人,搞得大家尷尬一整天的女同桌t那樣,y是真正的溫婉,掛在臉上的最多的表情是微笑,心情不好時眼睛會有些無神,卻不亂髮脾氣。漸漸地熟絡起來后,y會在課間時跟他說些家常,扯些趣事,每當這時,他只是靜靜地聽着,配合她一起笑,一起皺眉。y上課的時候很安靜,無論你怎麼挑逗她,她總是專註地盯着黑板,不理你也不罵你,讓你乏味而止。可是課間一打開話匣子,她根本就停不下來,嘰嘰喳喳地像只歡樂的小麻雀。而他會這樣打斷興緻盎然的y:我在思考一個問題,要不你也幫我想想答案?y說好。我搞不明白,為什麼18歲的女孩兒能像一個中年大嬸一樣啰嗦。你知道為什麼嗎?y這時總是會故作生氣地甩他一個白眼,興緻索然地轉過身子去收拾書本,惹得他一陣暗自好笑。
y有一副壞掉了一個聽筒的耳機,她會在晚修上着上着上成了菜市場時拿出來聽音樂,依然自顧自地做着習題,一副“任你歡聲笑語,我自獨醉題海”的學霸姿態。後來,他以“聽音樂不能集中精神,影響效率”為由蠻橫地將y的耳機連同手機佔為己有,而y不肯不做任何反抗就屈服於強權之下,於是冒着被老師發現違紀並批評的危險和他拼得個兩敗俱傷:誰也不能在嘈雜的晚修中獨善其身。最後,解決的方法是他承諾每個課間人工唱歌給y聽,看着他吼着“我的歌聲雖比不得天籟之音,但在班裡卻是無人能比的”時那自信滿滿的眼神,y妥協了。後來結果證明,他的歌聲莫說比不得天籟,在班裡也是無人能及的爛。y一邊捂着耳朵一邊無比鄙視地怒視着他:我這耳朵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啊,搞得今生要受你如此折磨。他不怒反笑,一副小流氓的姿態貼近y的耳朵忘我的唱着,全然不顧y不堪忍受的模樣。
後來,當很多個日子過去了之後,在某個盛夏的午後,他看向天邊時總會想起那個過去的夏天裡他在她耳邊深情地唱着《遇見》,她輕捂着耳朵埋着頭嘴角微微露出的甜甜的笑,然後他也跟着笑。
我等的人,在多遠的未來。
當高考轟轟烈烈的來臨之後,又悄悄地離開之時,所有的高三學子把以往累積的、對學校的怨恨一下子轉化為了深深的懷念,或者還有其他各自的不舍,竟默默地生出傷感。一想到以後都聽不到“小麻雀”的啰嗦,他只是覺得有些不習慣,那時他沒有矯情地把那種感情稱為依戀。只是要離開這熟悉的一切,離開昔日每天見面的可愛的人們,他也突然覺得傷感。
他們用一個徹夜歡騰的晚會告別高中時代,那天晚上,他在他的18年來的人生里第一次穿上了襯衫,那是他姐姐送給他作為“告別青澀,走向成熟”的禮物。他只覺得穿襯衫很麻煩,要扣那麼多的扣子,還要搭配上緊身的牛仔褲或是西褲,想想就覺得很不適。然而,當他穿着好準備去參加晚會,走過街邊商店的某一個窗口時,看到那塊巨大的玻璃里微微勾勒着一個挺拔的身影,他倒是打從心底開心地笑了。沒想到自己瘦小的身板竟也有挺拔的一面。他雙手抱在腦後慢慢地向前走,一邊為著畢業成年感到欣喜,又一邊為著即將來臨的離別傷感,他最終輕輕地嘆了口氣。
時至今日,關於那晚的很多記憶他都想不起來了,都隨着時間一起湮沒在過去的長河裡。他還記得當晚會進行到一半時他偷偷和幾個同學跑去網吧通宵,y望着他的眼睛徵求同意,調皮地說也要跟着他去,眼睛里充滿了躍躍欲試。他想都沒想就直接甩給她一個不行,然後頭也不回地跟着同學一起走了。y坐在逐漸人去房空的包廂里,勉強地和身旁的同學說著笑。
時間的齒輪依然不緊不慢地向前,暑假也看似平淡無奇地開始了。但對他而言,這是一個過得很艱難的暑假,也極其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極其煎熬,痛苦難耐。然而現在回憶起來,又覺得那個暑假和以往的暑假沒有什麼兩樣,只是每一天都充滿了悲傷,而已。
就在他告別高中時代的那個暑假,就在那個酷熱難當的暑假,他經歷了第一次失戀。那時候他每天都是悲傷的,整天整天地聽着些傷感的音樂,看些傷感的文字,過着黑白顛倒的生活,在有月亮的午夜偷偷爬起床溜上天台坐在月光下獨自發獃,暗自悲傷。那時候,他的世界里只有愛情離開后遺留給他的傷與痛,任何快樂的事都不能使他開心起來,他甚至覺得自己活得不像個人樣,總是無法遏制地整天黯然神傷。他很想像所有失戀的可憐的人兒那樣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卻始終流不下一滴眼淚,所有的傷心痛心都一絲不漏地堆積在心裡,整整的折磨、煎熬了他一個暑假,甚至接下來更多的日子。
然而他卻不敢和任何人說起那段悲痛的過去,因為他經歷的是最不堪的戀愛:網戀。
緣分有時就是那麼巧合,那麼隨機,茫茫人海里,隔着萬水千山的他們就猶如前世註定般地相識了。相識了,相知了。如果在那時候他肯定還會天真爛漫地說我們還相愛了。而現在回想起那些,他只會覺得那是自己痴情痴心的一廂情願與自作多情罷了。愛情是最毒的麻醉劑,它能麻痹你所有的感官、神經,使天底下最有智慧的人變成白痴。網絡都是虛擬的,為什麼你還是動了真情。
她是一個很惹人憐愛的女孩,小心翼翼地與人交往、與外界接觸,隔着手機屏幕,他彷彿能看到一個被世界傷害得遍體鱗傷的楚楚可憐的小女孩兒的模樣,這使得他不自覺地想要保護她,用他自己的方式寵愛她。在他們相識了大約兩個月之後,女孩接受了他。
那時他對女孩說過他十幾年來所說過的最動聽、最動人的話語,許下過最年輕、最美好的諾言。緣分總是那樣玄妙,它悄悄地走了,正如它沒有告訴你它要來了一樣,都讓人難以接受。唯一不同的是,它來了,隨之而來的是甜蜜,以及一切美好的東西,然而它走了,留下的只有數不盡的傷痛。當伊人已矣,所有的美好都隨之成為空白。
他還是無法控制地想她。一條條地翻看着從前一起聊天的短信,彷彿能聽見過去的甜蜜正嘲笑着他現在的可憐可悲,編寫好的短信,卻始終按不下發送鍵,然後逐一一字一字地刪除掉。那一串爛熟於心的數字,也終究沒有撥出去。
y還是每天都找他聊天,說些無足輕重的瑣事,以此來慢慢地消磨着無聊的時光。他後來慢慢地覺着y很煩,總是搞得他無法專心致志地失戀,也不能全心全意地體會悲傷。於是,他開始用毫不客氣地語氣衝撞她,深刻地表現出他的不耐煩。y剛開始以為他只是說著笑,還是像以往一樣整天纏着他。他最後加強了語氣,甚至說些傷人的話語。y終於覺察到了哪裡不對,最後沉默了下去。他彷彿看到隔着手機屏幕的y怔了下,似是受了傷一樣黯淡着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做得過分,卻不願說出道歉的話語。y沉默了一會,又開始追問着他發生了什麼。他什麼也不說,仍然是冷冷的語氣,偶爾還拿y當出氣筒。
y就像個不懂受傷的女孩,以這樣的形式陪着他度過了大半個暑假。然而又有誰能看見,隔着屏幕的她那顰着的眉,微抿的唇,和矇著霧氣的眼。只是,如果能讓他多少減輕些悲傷,她也樂意。
因為在乎,所以你可以無所顧忌地給予傷害。因為在乎,所以我可以一一全部接受你給的傷害。
終於暑假過去了。可是悲傷還在。他把那段傷痛藏在了最深的心底,然後背着行囊重新啟程。他知道還欠y一個道歉,然而他卻不知道y從不需要。
如今,再想起那個夏天,他彷彿還能聞到在陽光的炙烤下從瀝青公路忽忽升騰起來的焦味,依然能看到被細長的棕櫚葉分割成一條一條兒的天空。以往經歷的鏡頭一一在回憶里倒帶,畫面定格在男孩怔怔地看着女孩用纖細的手指把一縷垂在臉旁的青絲輕輕攏到耳後的那一瞬間。跳躍着陽光的味道的桌子上擺着一本厚厚的習題冊,女孩耐心地給男孩講解着數學題,男孩一臉的慵懶,趴着桌子認真地聽着。
第十八個夏天 標籤:十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