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將完,冬播將始,那個月明星稀的傍晚,我騎摩托出縣城來看寬叔。
說“看”有些牽強,說“求”也不過分,我要跟寬叔商量件事,要回被寬叔租去三年的五畝地。
那年去縣城做生意,我的五畝地租給了寬叔,租期五年,說定了寬叔每畝地給我二百斤麥子,剩下的收益全歸寬叔。可如今農業稅全免了,每畝地還反給200元補貼,現在看來已很不划算,所以我決定向寬叔要回那五畝地,想自己種。雖然在縣城的生意還說得過去,但花銷也不小,加上在碧水花園剛買了套房子,我手頭並不寬裕。再說如今糧食價格也直線上升,五畝地仍讓寬叔種,我太吃虧了。
可是五年期限未滿,怎麼向寬叔開口呢?我很頭疼。知道寬叔愛抽煙,我特意買了兩條“紅旗渠”。
寬叔已吃完飯,正吧嗒着煙捲看小品。一抬頭見我進來,寬叔又是讓煙又是倒茶。把兩條“紅旗渠”塞在寬叔懷裡,我支支吾吾不知如何開口。
寬叔眯着小眼睛對我笑,笑得我心裡發虛。寬叔笑夠了,又噴一團煙霧問:“是來說地的事吧?”
沒想到我的心事一下便被寬叔看穿了,我支吾着說:“不,不,主要是來看看寬叔,另外呢,如果您老身子骨還行就繼續種,如果有點吃力還給我種也行。”我虛虛地又補充一句,“我、我最近手頭也有些緊。”
“呵呵,還真成城裡人了?說話也拐彎抹角了。”寬叔把煙頭踏在腳下說,“庄稼人直來直去,這麼說吧,寬叔能打能跳,種幾畝地還不成問題,不過呢,”寬叔把水杯朝我面前推推說,“不管你在縣城做啥生意,生意做多大,說到底還是咱老井人,血管里流着的還是咱庄稼人的血,所以呢,你想種地,寬叔支持你。”寬叔在我手背上拍拍說,“吃咱自己種的糧食,踏實啊。”
寬叔就這樣爽快地答應了,我萬萬沒有料到。但我還是不放心,怕寬叔反悔,讓他找那份事前簽字畫押的契約。寬叔翻箱倒櫃也沒找到,說:“回頭找到我撕了吧。”見我仍不放心的樣子,寬叔眉頭一擰說:“怎麼變得跟城裡人一樣假惺了?咱庄稼人話掉地上砸出坑,寬叔既然說了就算數。”
就這樣從寬叔手裡又接回了那五畝地,播種上了小麥。畢竟契約還在寬叔手上,萬一哪天寬叔反悔去鄉里一告,我准敗訴不可,所以春節回老家過年,我重重地給他帶足了禮物。寬叔反手推開我的禮物問:“你這是幹什麼?寬叔缺吃還是缺穿?”
寬叔沒接受我的禮物,只接受了晚輩對長輩的一個磕頭。這讓我心裡越發不踏實。
來年的春天大旱,正在生長的麥苗急需澆灌,可村裡為數不多的機井忙不過來,我回村了幾次也沒輪上。那天半夜突然接到春旺的電話,說輪到我那塊地了。我說怎麼去呀,黑燈瞎火的十幾路呢,先輪別人吧。春旺說先輪別人就別想再輪迴來了,搶還搶不到呢。我只好連夜摸黑朝老家趕。
稀里糊塗趕到老家麥地已是兩個鐘頭以後,我急忙朝機井邊趕,卻一下陷在麥地里,腳上粘滿了泥稀巴。奇怪,麥地已澆過水了。繞過去忙朝地頭望,隱約看到有亮點在閃動,走過去一看,原來寬叔正蹲在地頭吧嗒煙。
我感激地說:“寬叔,又麻煩你了。”寬叔嘿嘿着說:“麻煩?咱自己的地嘛,麻煩個啥。”
寬叔的一句話又讓我的心提到了喉嚨口,我真擔心等麥收時寬叔倒算賬。寬叔算幫忙還是按自己的地種,日後這賬該怎麼算?
麥穗泛香的時候,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那年我從縣城找來收割機,準備收割五畝小麥,開到麥田一看,已經有大片小麥被放倒了。放眼望去,寬叔正揮動鐮刀在麥田裡收割。
“謝謝寬叔,不用你幫忙了。”我故意提高了嗓門,而且把“幫忙”咬得很重。
寬叔嘿嘿着笑,說:“不累不累,都用收割機收還算什麼庄稼人,這塊地我包了,收割、打碾、揚場我全包……”
我很怕寬叔再說下去,萬一他說出“麥子我們平分”我就被動了。我忙說:“我也帶收割機了,您就別辛苦了。”
我示意收割機手儘快下地收割,以便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小麥拉走。
“唉,都用收割機了,都用收割機了。”寬叔一屁股蹲在地頭的樹陰下,邊抽煙邊嘟囔。
“機械化效率高啊。”為分散寬叔的思想,我故意跟他搭訕。
寬叔揚了揚手中的鐮刀,憤憤地說:“都用器械收割,還要鐮刀幹什麼?還要庄稼人幹什麼?”
我突然明白了寬叔的用意,他是放不下手中的鐮刀啊。收割機馬上要收割完,只剩幾壟的時候,我忙揮手讓機手停下來,對寬叔說:“這幾壟你收割吧,收到的麥子也歸你。”
“你這算什麼話?你小看寬叔不是?收割的麥子我親自打揚,一粒不少全給你。”寬叔樣子很生氣,卻“噌”站起來,像出徵士兵一樣奔進麥田。
“這才像農民嘛,這才像庄稼人嘛。”寬叔把臂膀掄圓,鐮刀揚得老高。寬叔雪亮的鐮刀在太陽下閃着銀光。
(責編:雲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