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生
冉從賢
深山古寨習俗:孩子要降生到地上,才能像地里的莊稼那樣茁壯成長。因此,你從呱呱落地,就與山寨的土地結下不解之緣。
躺在土木結構的吊腳樓里,看四面土牆裂紋如畫,聽風卷泥沙敲打牛肋巴窗欞,聽母親吟唱土裡土氣的童謠。在土地上蹣跚學步,在土地上馳騁瘋跑,在土地上摸打滾爬,把自己渾身上下弄成個泥土人兒。在路邊的牛滾凼里游泳,任泥水弄髒身子,甚至不怕泥水嗆進口鼻。將泥土和水揉軟,捏塑成各種各樣的動物,擺放在院子里。三伏天不怕熱,爬上吊腳樓前的黃桷樹,偷抓洋洋自得放聲歌唱的知了;用篾片兒彎成圓弧插入竹竿的一端,絞上蜘蛛網粘蜻蜓;用木棍甚至手指在土堆里掏刨,捉幾條蚯蚓養在竹筒里。三九天不怕冷,在雪地里堆雪球、打雪仗……
開始勞動,使用的工具是背篼、鐮刀和柴刀。堅硬的楠竹篾絲背篼,冰冷的鐮刀柴刀,與嫩背嫩手的磨合殘酷無情,但你別無選擇。背着背篼上坡下坎,割豬草牛草,砍柴禾,風裡來雨里去,實在太累了,便將背篼底往石坎或土坎上一拄,歇息片刻。
長到接近鋤把高了,你的工具不再只是背篼、鐮刀和柴刀,鋤、犁、耙、扁擔、糞桶……莊稼把勢必備的所有農具,一件件裝備起來。學耕學種學收,熟悉了24個節氣,熟悉了各個節氣該做什麼農活,熟悉了各種農具的使用方法,熟悉了各種農活的基本要求和技巧,少年時代就結束了。偶爾想到抓知了、粘蜻蜓、捉蚯蚓等趣事,竟然恍如隔世。
漸漸地,身體強壯了,肌肉豐滿了,技術熟練了,不大願意接受調理的土地也溫順多了。但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成家立業,上有老,下有小,衣食住行,全家的開銷,都要靠你從土裡刨出來。把所有心血都揮灑在土地里,把所有力氣都使用在種地上。山寨以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不知道;不種莊稼的人怎麼生活,不知道。只知道耕田要耕深耕透,耙地要耙細耙平,精心細心外加小心。挖地刨土,鋤禾澆糞,一招一式都不能馬虎大意。一年四季,心老是懸吊吊的:春怕倒春寒,夏怕久旱不雨,怕洪水冰雹,秋怕久雨不晴,冬怕無雪無霜;春種不能誤了農時,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夏收純粹是虎口奪糧,稍一懶惰,眼看到手的糧食就會付之東流;秋收結束,棵粒歸倉,心才如石頭落地。吧着葉子煙,瞪着大眼睛,盤算着繳公糧、農業稅、提留款等等糧款之後的剩餘,盤算着剩餘后的開支:全家的柴米油鹽,孩子的書學費,老人的醫藥費,要為男女老少添制冬衣,要整修吊腳樓,要準備明年春耕用的良種、化肥、農藥……算着算着,手就不由自主地發抖。
最高興的,是天遂人願,風調雨順,抓一把似乎捏得出油的泥土,一臉皺紋舒展如花,望一眼桿粗葉綠的莊稼苗,心裡甜得像三伏天喝了涼水。豐收的喜悅,從夏天一直延續到冬天,山歌、小曲、風流調子常掛嘴上。最鬱悶的,是或因天災(乾旱、洪水等),或因人禍(戰亂、政治運動等),糧食歉收,也是大半年時間,滿面陰雲密布,連做夢都在憂心全家的生計。最絕望的,是被迫“大戰鋼鐵”、“大放農業高產衛星”時期,鋼鐵廠幾乎只產廢鋼鐵,土地里幾乎只產秕谷和雜草,你累死累活,卻常常只能讓全家人吃草根樹皮,甚至眼睜睜看着親人餓死,連自己也差點餓死在田野里,連續三年,日里盼夜裡想,盼國家政策好轉,想土地糧食豐收。——你所有的喜、怒、哀、樂,你一切的希望、失望、絕望,都與土地和收成密切相關。
冬去春來,循環往複。天還是那片天,山寨還是那座山寨,土地還是那幾塊土地,種地的你卻老了。腰板不再硬朗,肌肉不再豐滿,精力不再充沛,手腳不再靈便。心,卻依然迷戀着土地。人老話多,說的都是與種地有關的人和事,彷彿那是一本永遠念不完、越念越胡味的經。可惜寨上的青壯年人大都不感興趣,人家感興趣的是怎樣打工掙錢,怎樣融入城市生活,就連你的親生兒子也不例外。偶爾有青壯年回來種幾天地,那不倫不類的幹活姿勢,你看了氣不打一處來,甩開膀子想干出個樣子讓他們看看,卻又力不從心。從不服輸從不服老的你,只得暗自感嘆:七老八十了,歲月不饒人啊!
不知不覺,腰酸腿痛,咳嗽氣喘,眼花耳聾……吃了葯,躺在吊腳樓里,耳邊又依稀響起母親吟唱的童謠……
再也使不動農具了,但不使農具又能做什麼?勤爬苦做一輩子,習慣成自然,不忙碌反倒不習慣。想來想去,便找出父親留下的拐杖拄着,喘息着,將院子和曬壩反覆打掃,將破舊的農具反覆整修,去吊腳樓后的承包地里走走看看。即使太累了坐着歇息,也會情不自禁地拿起拐杖比劃,彷彿那不是拐杖,而是用慣了的鋤或犁。
這天上午,你又走進了吊腳樓后的承包地。這是你平生最看重的一塊好地,足有兩畝,地勢平坦,土壤深厚,土質肥沃,種啥長啥,旱澇保收,而且離家最近。你不能種地了,這麼好的承包地也只能荒起。此時此刻,站在地里,注視着長滿雜草的地面,你禁不住喃喃自語:“如今天下太平,政策也好,農民種地不繳皇糧國稅,國家還倒給農民補貼錢!按說,正是莊稼把勢大顯身手,良田好地大產糧食的黃金時代呵!可惜我老了,空有一手種莊稼的絕活,空有幾畝良田好地……”說到這裡,不由得老淚縱橫,失聲痛哭。
四下里空無一人,只有腳下的土地在默默地陪伴着你,並承載你的身子和你灑下的淚水,傾聽你的哭訴……
哭夠了,你放下拐杖,伏到地上。身子緊貼着土地,雙手擁抱着土地,你感到格外踏實。你想:死後若能埋在這地里就好了,從土地上來,又到泥土中去,這才像個莊稼把勢的歸宿啊!
擁抱着土地,你沉沉地睡了。夢中,你看見打工的兒子,還有寨上的青壯年人都回來了,荒蕪的田地陸續復耕了,田中人牛忙碌、犁耙水響,地里臂搖膀甩、銀鋤翻飛,轉眼之間,漫山遍野的莊稼隨風起伏,綠油油、香噴噴……
十多天後,鄰居在吊腳樓后的土地上發現了你。你仍然緊貼着、擁抱着土地,但身子已經腐爛,爬滿了蛆、蒼蠅和螞蟻。
你的死,轟動了整個深山古寨,更震撼了你那在外打工的兒子。兒子悲痛欲絕,千里奔喪,披麻戴孝,送你入土為安。隨後,毅然賣掉了剛剛裝修的城裡新房,返回山寨,拿起你使用過的農具……
庄稼人生 標籤:人生不設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