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看戲去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月···”後面一句是什麼來着?我又給忘記了。上午外公教我這幾句話的時候,我正聽見外邊熱熱鬧鬧的聲音,人聲鼎沸的,我知道今天有個戲班子要來唱戲。我有些學不進去。冬天的日頭從好遠好遠的地方慢悠悠地趕來,照進門檻。一邊的外公捋着自己的半白鬍須,也慢悠悠地眯起了眼睛,另一隻手上的煙斗還飄着煙呢!
“下面一句是什麼啊?小春?”外公原來沒有睡着,他可精神着呢!要是我,眼睛一閉就呼呼大睡了!
“月出,月出···哎呀,記不得了!下回我一定馬上背出來!”
“我們小春現在就會打馬虎眼咯!”外公唆了一口煙嘴,煙呢,卻是從鼻子里流出來的!還打了個圈兒!那煙霧繚繞中,外公靜靜地端坐在一旁,好像一位仙人騰雲駕霧地來了!
“外公,你帶我去看戲嘛!”我就索性跳到外公身邊。
“小春的消息還真是靈光啊!”那可不?舅婆大清早來我家找媽說話的時候,我就聽見啦!我睡在床上,耳朵可靈了!這樣我有好長一段時間可以玩了,媽媽不是最喜歡聽戲嗎?她一定會同意我去的。對了,還有外公,外公自己還能哼唱呢,唱的是什麼呢?我從來聽不清楚!那到時候我就纏着外公一起去鎮口。
戲班子一來就是半個月,我真是好快活呀!那我還要叫上舅婆家的堂叔。家裡的親戚不喜歡他,連慈祥的外公一提起堂叔也直搖頭。家裡的孩子都不和他玩,他只有一個人,那樣子真是好孤單。
可是我看堂叔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有一回我一個下午都在寫大字,可是就是寫不好,醜死了,還把墨汁見到了袖口上,怎麼擦都擦不掉,一點寫下去的心情都沒有!這時堂叔來了。“小春,大字怎麼寫成這樣呢?”他還是用那種老成的語調對我說話。“堂叔,連你也嘲笑我!可我就是寫不好!”我哭喪着臉。
“小春,你看,”他順手拿起毛筆,熟練地蘸了一下墨汁,在硯里點點,然後有模有樣地在新的紙上刷了幾筆,我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見他整整齊齊地在四方格子里寫出一張漂漂亮亮的大字,再看看我的螃蟹字,我都想鑽個地洞了!“堂叔,你的大字寫的可真好呢!”我接著說,“那你為什麼不好好讀書呢?”堂叔沖我淡淡的一笑,但就是那樣笑,總覺得眉宇間有着無限的愁思,是什麼呢?我也說不上來!這時,舅婆來尋人了,看見我袖口上的墨汁,就硬說是堂叔給弄的。“你這樣整天遊手好閒的,不要來吵小春,小春是要做學問的人,你知不知道!”舅婆無來由的罵著,可是堂叔呢,一句話不說,只是低着頭聽着,嘴角依舊是淡淡的微笑,好像舅婆罵的人不是他自己,和自己無關一樣!他就這樣被舅婆帶走了,可是還記得回頭看看我,就好像在說“小春,我下次再來看你”。我望着他瘦削的背影離去,想着,堂叔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呢?沒關係,小春幫你嘛!有什麼不開心的,和小春說說嘛!外公就常說,只要和小春說說話,什麼煩惱都沒有了!那我以後就經常去找堂叔,我們一起玩,他就不會不開心了!
堂叔就好像是個天才,什麼東西看一眼就學會。攤頭上在賣的糖人,那可是糖人爺爺一輩子的手藝呢!可是,堂叔看那爺爺使了一回,就毫不客氣的說要給我弄一個。爺爺可不信呢!“小春,你屬什麼?”“猴子!”就看見堂叔從爐子上舀起一勺子糖,小心翼翼地往砧板上澆,桃形的臉,長長的尾巴,靈活的樣子,這不就是一個孫悟空嗎?堂叔,你真厲害!“爺爺,這個我們買了,多少錢?”“不要錢,孩子,你說說,是不是偷學很久了?想不想和爺爺學做這個?”堂叔笑着搖搖頭,還是掏出一個角子,我拿着糖人,開開心心地走了!在我心裡,就更加佩服堂叔了!
“堂叔,堂叔?”真的是他,可是我剛才看見一個人撿起地上的煙頭,接着抽,那個人怎麼會是我的堂叔呢?怎麼會是大字寫的筆挺,糖人做得很棒的堂叔呢?是不是我看錯了?我好害怕,慢慢地走近,想瞧瞧清楚了。濃濃的煙味飄來,好嗆鼻,他蹲在後院牆角,盡情地把煙頭吸得只剩下煙嘴兒。“堂叔?”他轉過頭來,沒錯,就是堂叔。我帶着哭腔說:“堂叔,剛才我看見···”“不要和你舅婆說,好不好?”那樣真誠,堂叔滿眼血絲地看着我。我把他還拿在手上的煙頭拿下,狠狠地摔得老遠。“堂叔,你為什麼撿別人的煙頭?”他吐出最後一口煙,那煙的氣味真是難聞,我重重的咳了一下,堂叔側身癱坐在水門汀上,只是沉默。我就那樣盯着他。看他頭髮蓬亂,亂糟糟的,怎麼都不打理呢?我用自己的小手去理理,堂叔終於沖我一笑。堂叔既然不想讓我告訴舅婆,那為什麼還要這樣糟蹋自己呢?為什麼不和舅婆好好說說話呢?可是,我現在看到堂叔,就好擔心堂叔,也好心疼他。“堂叔,你不要傷心嘛!小春會陪着你的!”堂叔聽完就“哈哈”地笑了起來,好像我說的話讓他很高興似的。堂叔把我抱在他的懷裡,揪着我的小鼻子,“走,我們看戲去!”原來堂叔喜歡看戲啊!那以後只要鎮子里有戲班子來,我就叫上堂叔,這樣,他就不會寂寞了!“堂叔,你是不是喜歡煙嘴兒?”他點點頭。“爸爸有好多煙啊,我以後偷偷地給你帶來,好不好?”堂叔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只是哼自己的小調!我看着堂叔此刻一臉的朝氣模樣,那樣年輕,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去撿煙頭呢?他是真的喜歡抽煙嗎?陽光這時開得正好,雖然是那麼遠遠的,但是依舊照在我們身上暖暖的,一點兒也不刺眼。彷彿還可以聞見陽光的味道!空氣中布滿了泥土翻新過後的氣味,夾雜着嫩草,野花的香味。在鄉間的小道上,我們的影子一前一後,一左一右,一高一低,再點上堂叔哼的調子,真好,就這樣···
我靠着外公,想着想着,就想得老遠,今天也是陽光明媚的。陽光好的時候,我只要閉上眼睛就容易東想想,西想想···
我摸着外公的白鬍須,躺在他的懷裡,給外公唱前幾天學會的童謠:
老酒糯米做,吃了變“諾諾”···
“‘諾諾’是什麼呀?”外公也有不知道的事!
“外公,‘諾諾’就是小豬崽呀!”外公摟着我的脖子,抱着我哈哈地笑,“小春吃了老酒就變成小豬啦!”屋外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我一猜就知道,準是戲馬上要開場了,這是在打開場鼓呢!就好像在和村裡的老少爺們說著:戲快開始了,大家可以搬個凳子,準備準備來看啦!果然不一會兒,我就看見隔壁的人家,搬條板凳,提個小椅子去趕場了!我也趕忙拿出我最心愛的凳子,可是外公卻說不用拿。為什麼呢?外公說,你這麼小的人坐在小凳子上就更加看不見了,外公把我駝在他的肩膀上就什麼都看得清楚了!真是個好辦法!
“媽,我們去看戲了,你去嗎?”
“媽不去,媽還得幹活,哪裡像你這麼空?”
“那我到時候學幾句回來唱給你聽,你也算是看過了,好不好?”
“行了行了,不要廢話了,你管好你自己看戲就好了!”媽就是這樣,嘴上說著不想聽,心裡準是一百二十個樂意。哦,對了,我怎麼把堂叔給忘了。我偷偷的央求外公,帶上堂叔一起去看戲。可外公搖搖手,說:“堂叔是個大人了,要幫他媽媽幹活做事,哪裡像我們這麼空閑有時間去看戲呢?”怎麼會?我從來沒有見過舅婆使喚堂叔做事啊!外公是因為不喜歡堂叔才故意這麼說的吧!我什麼都知道!外公騙不了我!那···哎呀,不管了,戲馬上就要開始了,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外公馱着我,我好神氣!我比誰都要高,遠遠地,我就看見戲台下人頭攢動,外公就這樣和我站到了戲台下的最後面,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四四方方的桌子上蓋着大紅喜慶的桌布,一旁安放着兩條八仙椅,好像正襟危坐的樣子。最角落裡坐着敲敲打打的民間藝人,有拿着兩面鑼敲打的,有提着二胡拉的,他們各自專註於自己的事情,相互之間配合的極好,不緊不慢,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可是就這樣敲敲打打的好一會兒,看戲的人是一個一個的多起來了,台上什麼動靜也沒有。這日的陽光又是出奇的好。最先照在我的脖子上,全身開始暖起來。初春的時日,沒有太陽的話,還是顯得陰冷,我寧可躲在被窩裡睜着眼睛東看看,西看看,一會兒叫媽,一會兒叫外公,半天過去了我還沒有起來。有的時候被媽媽從床上拖起來,穿好衣服,我也喜歡抱個暖爐,再用暖腳的爐子把小腳丫子烘得熱乎熱乎的,什麼事情也不做。媽媽就說我天生是來享福的。我願意抱着手袋看着天空,看什麼呢?我在看太陽公公什麼時候出來工作啊?他都放了那麼長的假期了該吃飽睡好了吧!今天,果然就來了!我猜想,太陽公公一定是看見我每天都望着他出神吧。這會子,我的頭髮也開始暖起來,我可以清楚的看到光線在別人的髮絲上躍動。然後,我就不覺得冷了,真好,要是每天都這樣,該有多好!有外公背我,暖日,有新鮮的空氣,有戲班子來唱戲···戲班子怎麼還不出場?好半天了,我只看見台上的布褂子上寫着“荊釵記”三個大字。料想今天演的該是這齣戲了吧!可是等來等去,也沒有什麼人出現。太陽把我暖的想閉眼。我想起堂叔,他戲唱得極好,“伊伊呀呀”簡直可以唱一下午,每次都有故事講給我聽。要是堂叔在的話,他一定知道這個故事,那麼他原原本本的講給我聽,再看戲的時候就什麼都清楚了。鑼還在敲着鼓還在打着,故事卻遲遲不肯上演!我有些不耐煩了,怎麼還不登場?
“外公,這樣還要等多久?小春騎在外公的脖子上都要睡著了!”
“快了,性子不能太急!你瞧,等這裡的位子都佔滿了就開始咯!”外公什麼事情都不打緊,一個人住不打緊,舅媽對他不好不打緊,什麼都不打緊!可是我寧可跳下去,和同齡的孩子玩鬧起來,沒有堂叔在一旁給我講故事,什麼味道都沒有了!明天我就要和堂叔一起來看戲。
等我們回了家,媽媽就催着我給她唱幾句今天的戲文,可是我一句也唱不出來,我什麼都沒有聽,什麼都沒有學會,媽媽一定很失望吧!要是堂叔在就好了!我去找堂叔的時候,看見他在他家的後院里拿着樹枝在沙地上寫着大字。我就站在他身後看着,我看他寫了一首詩“人生在世一蜉蝣,轉眼烏頭變白頭。百歲光陰能有幾?一場扯淡沒來由。”我聽外公說起過,堂叔以前學的是魏碑,寫的比誰都漂亮,連老師都誇他。現在他寫出來的就是魏碑吧!真的,你看,每個字都是雄健挺拔,錯落有致,一點不受拘束的樣子。我好佩服堂叔,真羨慕堂叔寫的一手的好字!“堂叔,你真厲害!”我不禁在堂叔身後說。“小春,你什麼時候來的?”“你寫的太認真了,都不知道我來了!”我也蹲下,隨手從地上摭拾起一根樹枝,指着堂叔寫的問:“堂叔,你念,小春跟着你讀!”堂叔就念了起來:“人生在世一蜉蝣,轉眼烏頭變白頭。百歲光陰能有幾?一場扯淡沒來由。”
“人生在世一蜉蝣,轉眼烏頭變白頭。百歲光陰能有幾?一場扯淡沒來由。”我聽着覺得好傷感,堂叔比我大不了幾歲,怎麼會感嘆人生是蜉蝣,嘆息“一場扯淡”呢?我轉過頭去,堂叔還很年輕,卻那樣瘦,本應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可是他呢?一點也不會好好地拾掇自己,總是亂糟糟的,一點沒有個大人的樣子。舅婆還經常罵他,有的時候聽媽媽說舅婆還打他,為什麼呢?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說呢?小春就算再不聽話,媽媽也是捨不得打我的。難道堂叔不是舅婆親生的嗎?我一直這樣看着堂叔,然後就注意到堂叔身上的衣服已經穿了很久了,有的地方線頭都掉了出來。我不禁用自己的小手去撫摸堂叔的背。小時候,我哭了,外公也是這樣撫摸我的。
“堂叔,明天你帶我去看戲,就我和你,好不好?”
“好啊!”他就是那麼淡淡的一句,但我知道他心裡是樂意的。因為,我看見這時候堂叔的嘴角有着不為人看見的微笑,很淡很淡,只有我看得見!
第二天的戲如約開場,有堂叔在,我一點也不覺得無聊。今天的戲名是《珍珠塔》。堂叔說這齣戲唱的是一個叫方卿的家道中落去找姑母救濟,未料姑母勢利奚落方卿,而姑母之女翠娥卻與他生情,以珍珠塔為信物。姑母要方卿高中才許配,後果真高中兩人成親的故事。
“我只道骨肉總有骨肉情,誰料尤似陌路人,早知人情薄如紙”唱到這裡的時候,堂叔也跟着唱起來,這一段,反覆唱了好幾遍,連我也學會了!堂叔唱得有模有樣的,轉音轉的恰到好處,漸漸地,我總感覺,堂叔唱的時候在嗚咽一樣,就好像有哽咽的聲音。我一轉頭,堂叔還是那樣不動聲色地坐在位子上,唱着,哼着,吟着,再仔細一看,堂叔的眼神不知道散到哪裡去了,獃獃的,就那麼唱着,眼角好像是有淚花的,但是那淚花就是不肯落下來。它們被堂叔擒住了,彷彿永遠也不會落下來了!“媽,你聽‘我只道骨肉總有骨肉情,誰料尤似陌路人,早知人情薄如紙’是不是!我唱的對不對?我唱的好不好?”我纏着媽媽,唱給她聽。“今天沒有睡着嗎?”“堂叔在,我才不那麼輕易睡着呢!媽媽,你知道嗎,堂叔真厲害,戲還沒有演,堂叔就知道故事了,還說給我聽!媽媽,媽媽···”“小春,你不要老是纏着你堂叔,知道嗎?”“為什麼,我喜歡和他在一起,你們不喜歡他,媽媽,可是小春好喜歡堂叔,媽媽,你見過堂叔寫的魏碑嗎?真的,媽媽···”我就這樣絮絮叨叨地給媽媽講着。“···”媽媽沒有說話。“媽媽,為什麼你們都不喜歡堂叔呢?”“他這孩子,人是好,也聰明,可就是不上進!”是嗎?堂叔真的是不上進的人嗎?媽媽呀媽媽,你沒有見過堂叔的大字,沒有聽堂叔給你講過故事,沒有看見堂叔讀詩時候的樣子,那時候,你一定會喜歡上堂叔啦!“媽媽,不是的,堂叔教了我很多詩呢!你聽‘人生在世一蜉蝣,轉眼烏頭變白頭。百歲光陰能有幾?一場扯淡沒來由。’堂叔教我的!”“小小年紀,怎麼教你念這種喪氣的詩呢?”媽媽也嘆了一口氣。“媽媽,堂叔為什麼總是不開心呢?”我想弄個清楚,可是媽媽卻忙的團團轉,一面要洗碗,一面又要晾晒衣服,真不知道媽媽一天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事情要做?“走開走開,不要煩着我!”媽媽要打發我走了!“媽媽···”媽媽走得遠遠的,不理會我了。媽媽的嘆息里一定有我很多不知道的,但是是媽媽不願意給我講的,到底是為什麼呢?大家各忙各的,沒有人來理我,我也一直在想堂叔的事,怎麼也想不明白!就自己 去田埂上散步。田埂上的泥土好像被外公翻新過了,旁邊堆着一叢一叢的小草,以前我總是問外公,好好地小草,為什麼要去鋤了它們呢?因為這樣它們才會長得更好長得更壯吶!那是不是和我們一樣呢?怎麼一樣呢?人也要病一病才會更好地往前走呢?外公思忖了好一會兒,或許你的想法更美!春天真的來了嗎?我看見路邊的花開得繁盛極了,比我去年看到的還要在茂密一點。一簇一簇的,爭着從泥土裡鑽出來,擠在一塊兒。太陽慢慢地回家了,天空中出現了由白色到橙黃色的神奇轉變,然後,太陽好像就不見了,我忽然覺得沒有白天看戲的時候那麼溫暖了,有一絲分吹來,有點冷。走着走着,就是小時候外公常常帶我來玩的小溪了,溪水很淺,可以看見溪底的鵝軟石,雜亂地鋪排着,溪水就這麼常年拍打着它們,或許就是這樣鵝軟石變得如此圓滑。我記得那時候堂叔也常和我們一起來,有一次溪水漲高了我害怕的不行。堂叔早就邁過去了,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堂叔轉過身來,小春,快點呀!不,堂叔,我害怕!不要怕,你看,像堂叔這樣,你踮着石子過來!我踮踮石子,溪水的聲音讓我退卻。不,堂叔,我還是過不來!堂叔,你來背我吧!小春,你現在長大了,就要自己想辦法過來了!大人們不能一直扶着你的!堂叔就在前面鼓勵我,我眼睛一閉,一跳,果然就過去了,有堂叔在我就什麼都不害怕了。天色漸漸地暗下去,我該回家了,我想繞個近路,沒想到一滑就栽倒了水溝里···媽媽,外公還有堂叔,他們都圍着我,他們圍着我看做什麼?“醒了?”媽媽慈祥的看着我。“你怎麼會掉進水溝里去了?”堂叔也焦急的問我。“還難受嗎?”外公捂着我的手,“手倒是熱乎了不少!”我就這樣看着他們,媽媽,外公,堂叔,我最最重要的親人,他們都圍在我身邊···“小春,你怎麼哭了?是不是又難受了?”媽媽揩去我眼角的淚水。我沒有回答。“小春,那條路我們從小就一直走,你怎麼不小心就滑了下去呢?”“堂叔,沒有你和外公在身邊,我覺得好孤獨,我就看不見前面的路了!”“可是,外公老了,”“堂叔也大了”“我們總是要離開你的,小春總是會要一個人的,不能總是害怕呀!”“那寧可我們都不要長大!”我坐在床頭,和外公堂叔說說話。“人總是要長大的,小孩是長大,老人們是變老,我們都是要變的。”堂叔說的語重心長,他端着一碗熱湯喂我,我喝着,覺得渾身都是熱的,渾身都是暖的,我也一點一點精神起來。“我們變老是不要緊的,只要你們小孩一代一代傳下去就好了!”外公手上提着一個小燈籠。我問外公為什麼拿着一個小燈籠。“給你做的,這樣我們小春以後一個人出去,只要提着這個小燈籠,就能走的穩穩噹噹的,面前的路也看得清清楚楚的,不會滑到了,不會摔下去了!”真的嗎,我只要拿着這個燈籠就可以走得順當嗎?沒有外公和堂叔陪着我,我可以一個人走過長長的道路嗎?昏黃的燈光照下來,我們的影子投射在雪白的牆壁上。我們一家人就這樣圍在一起,說著話,一切都是那麼安穩,一切都是那麼靜好。外公的鬍鬚這時候是昏黃色的,堂叔的皮膚這時候也是昏黃色的,就連我的小花被也是昏黃色的,燈光一閃,那影子也跟着晃動,然後,又不動了,和之前的一樣。外公過來抱我,我緊握住外公的雙手,那樣遒勁有力,可是我再仔細一摸,碰到的就全是溝壑了,就像是外公的手上長了好幾條小溪似的,又是那樣糙手,彷彿溪水乾涸了很多年。可是我就喜歡緊握着這雙大手。這雙大手是我從小握到大的,也是這雙大手扶着我到大的,再也沒有比這雙大手更溫暖的了。只要我握着這雙大手我就覺得安心,因為,我可以就這樣由他抱着,嗚嗚地安然睡去;我可以牽着這雙大手走過油菜花田,穿過喧鬧的早市,只要有這雙大手在,我做什麼都不怕!堂叔這時候念起了詩來: “黃昏不擊鼓,日五打三更。黃昏雞報曉,半夜日頭明···”
真好聽!
“堂叔,接着念!”
“棹動烏篷行碧水,山陰道上風如醉。黃酒千杯愁緒起。雨煙細,石橋隱約江南邸···竹蘭氣,夜來浸入深深寐···”真好,我就這樣由外公抱着,聽着堂叔給我念詩,從小,我就喜歡念詩,也常常央求外公和堂叔的給我念詩。幽暗的燈光伴着堂叔清脆的念詩聲,我記起小的時候,還是很小的時候,我就端坐在“小媽媽凳”上,想起外公翹着二郎腿,抽着旱煙,給我念詩的情景,我還喜歡坐在外公的腳踝上搖啊搖的,唱着“浪浪浪,馬來哉 ,小擰大擰走的開,馬腳彈開自吃虧”的兒歌,永遠也不會覺得累,永遠有樂趣可以找尋。“馬腳彈開自吃虧”,我的耳畔回蕩這首兒歌,我還是這樣清晰的記得他的調子,我還可以一字不差的念出來。我終於回過神來,迷離中,眼前依舊是堂叔給我念詩的樣子: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我喜歡聽堂叔給我念詩的樣子,那樣美好,靜靜地。聽堂叔說過,他極想過家家養蠶,戶戶織綢的日子,時間如弦,彈撥出平靜的旋律,和現在的一點兒也不一樣。我就想着,到時候,堂叔一定已經去了一個美嬌妻,他們互相唱着情歌:
我盼阿哥回家鄉——誒誒
我盼妹妹早生娃——誒誒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睡去了,那一覺,讓我睡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