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八歲就像清晨的一抹陽光,在夢一樣的青春時光里從我的窗前掠過,於我而言,平靜而不平凡……
鬍鬚已經悄悄地進駐了我的上唇與下巴,可是我才剛剛開始上高二。
剛過束髮之年的我已經不甘於熟悉,我年輕的心正嚮往着陌生,渴望着陌生的路,渴望着陌生的風景,像一隻羽毛剛剛豐滿的小鳥,渴望着衝上雲天去,衝破那縈繞我年少無邊無際的沉默。
我感覺我的世界太狹小,在我的心中找不到一個讓我站上去遠望的高地。有一顆願望的種子在我的腦袋裡發芽,現在它的枝丫已經躥滿了我的身體——跋出你的雙腿,向最遙遠的地方出發……
於是我做出了我人生的第一個偉大的決定:獨自去一次遠行。
這一次,我要去一個遙遠的大城市,我要去見一個人——一個在我三歲的時候就從我的世界里銷聲匿跡,然而又在我十八歲的秋天出現在了我的生命里的人。那個人我已經不知道要怎麼給她一個稱謂,有一個在別人的生命里用得最多的詞語,是我常常在夢境里遇見卻怎麼也喊不出口的詞語,也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最偉大的詞語,而在我的生命里卻是一個從來沒有用過的詞語,這一次我卻要勉強地把這個詞語用在一個陌生的女人身上——媽媽……
不知不覺已經是深秋,很深很深,樹上的葉子早已經落盡,風吹得那一件薄薄的外套貼在我的背心,我斜挎着一個小小的挎包,裡面只有一支筆和一個我最心愛的筆記本,哦,還有一個MP3(那是我特地為了這次遠行廉價買的)。那時我沒有手機,我把兩個電話號碼清晰地記在我心愛的筆記本的開頭一頁:一個是偏遠的山區里那個打通的次數少的可憐的座機號,另一個是那個陌生的女人的。我就這樣踏上了我人生第一次最遙遠的旅程。
這一次遠行我沒有告訴姑媽,也沒告訴任何一個同學,只有班主任一個人知道,本來我不想告訴這世界的任何一個人,可是我沒有辦法,第一我要跟班主任請假,第二我要問班主任借錢,或者應該把這兩個原因顛倒順序,顯然對我而言遠行的資費問題要遠遠超出一切。那時我自己只有兩百塊,而且還是我接下來將近一個月的伙食,加上班主任借的三百塊,一共五百塊, 我就這樣踏上了我人生第一次最遙遠的旅程。
在一個中午我第一次走進長途汽車站,雖然深秋里的霧氣使周圍的能見度很低很低,可是我任然感覺這裡面的一切都是新鮮的,因為我的旅程將要從這裡開始。一排排巨大的卧鋪汽車咧着寬大的嘴巴瞪着大大的眼睛像妖怪一樣整齊地排在裡面,我已經開始想象躺在卧鋪上面看着窗外飛馳的風景的場景。
在這個中午,我花了兩百多塊買了一張有生以來最貴的車票,但我卻連一點很貴的感覺都沒有,我把車票在手上翻來覆去的查看了很久,然後和剩餘的鈔票一起夾在我最心愛的筆記本里。然後,在那個等待着出發的深秋的中午,一直到下午,我迎着透涼的秋風,在車站裡走來走去,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從筆記本里翻出那張車票,確定着出發的時間。
我欣喜而焦急地等待着,我來來回回,走走停停,這並不是一次告別,所以我沒有煩惱與苦愁,但這卻是一次全新的開始,所以我的心情充滿急切,那將會是無比神聖的時刻,彷彿是我與初戀戀人的第一次幽會,充滿着幻想與急切。這是我與遠行的第一次約會……我等着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
下午三點,車站裡的高音喇叭響起:旅客們請注意,旅客們請注意,開往XX的班車馬上就要出發了,請前往XX的朋友迅速檢票上車!這個聲音重複播放了好多遍。我已經被從無窮的幻想里拉回到現實來,在開往XX的卧鋪汽車前排隊檢票時,我看到幾乎每個人都扛着大包小包的行囊,有的人的包裹比自己的身體還要巨大好幾倍,那包裹扛在身上幾乎整個人都看不見,就像螞蟻舉着一隻巨大的蛋在頭頂緩慢地向前爬行!我想:我一定不要那樣的遠行!
(二)
上車之前,我找了一家公用電話給那個陌生的女人打了電話,告知了出發時間,她問我大概什麼時候能到,我說不曉得,到了會跟她聯繫!
我常常會聯想那個陌生女人,自從有了她的消息,我聯想她究竟長什麼模樣,會不會有慈祥的目光,會不會有溫暖的雙臂。可是我已經十八歲了,我對那一種感覺就像對她的人一樣,完全是陌生的,從三歲到十八歲,我僅僅在最近才聽到過幾次她的聲音,聽那聲音,平靜而圓潤,她應該還很年輕漂亮。儘管會時常在我的腦袋裡浮起很多關於她的幻想,可是我十分的清楚,我並不是為了她而決定了這次遠行,在卧鋪的終點,只不過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在那裡有一個陌生的女人,有一個陌生的男人,還有一個陌生的與我無關的家庭!如果說這一次我非要見她一面,那她頂多不過是這次遠行的附加原因。
終於,我如願以償地踏上了人生的第一次遠行。汽車的鳴笛聲是那麼的悅耳,像一頭剛睡醒的雄獅,仰頭朝天長嘶一聲之後,開始慢慢的向前爬行,而我就是那個騎在雄獅背上等着看風景的人。
汽車緩緩駛過這個對我而言已經分外熟悉的小城,不過此時此刻,在我心裡裝着的是全新的風景。第一次座卧鋪,雖然那又窄又短的卧鋪讓我將近一米八的個頭不能完全伸展,但我任然感覺那是我從來沒有過的舒服。車子里開着暖氣,車窗的玻璃上罩滿了水汽,我一遍又一遍地用卧鋪上的被褥擦去水汽,看着窗外瞬間掠過的風景,飛速駛離這座小城。
天色漸漸開始昏暗,深秋的霧雨天黑的很早,很早,我並沒有鐘錶,只看得見汽車前方有一個小小電子錶,上面若隱若現的顯示着17:36:?。車子裡面的乘客都很安靜,有的已經沉沉地睡著了,隨着一陣陣鼾聲,只看見許多的被褥在凌亂的節奏里升起來又落下去;有的在把玩手機;還有的不知道在幹什麼。車子里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沉寂里連續不斷的馬達聲。
我開始思緒翩然,我想起每一次從鄉下乘着擁擠的公車去縣城上學,公車常常擁擠到會把一個人抬起來腳粘不着底,會常常擁擠到讓人把臉貼到車窗的玻璃上變形像一張豬臉,可是我依然捨不得放過窗外的景色,我依然會伸長了脖子或者轉過眼珠子去看着窗外;我依然記得我從小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坐車子,雖然在那時山區農村只有手扶拖拉機;我依然記得上小學的時候春遊我常常因獨自遊玩而掉隊……
我還想起小時候跟爺爺去采野菜,我會把亂七八糟的花花草草全部混到一起,害爺爺回家又要戴上老花鏡一點一點地擇;我還想起爺爺出門採藥材沒帶上我,讓我在村頭的梨樹下哭了整整一個下午;我還想起爺爺絕食而亡時在我小小耳朵邊的嚶嚶細語……
而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青春那麼孤寂沉默,不知道為什麼我偏偏又瘋狂的愛着那一切與孤寂沉默相關的風景,以至於讓我爆發了一次以遠行為方式的向沉默與孤獨的舉義,而她們又偏偏是我鍾愛的愛人。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黑夜像一張巨大的幕布將車子包圍在中間,只留了前面的兩隻光眼開道。在燈光的照射下,車子在一片深灰色的濃霧裡面穿行,除了那有些模糊而蜿蜒的國道看不見任何多餘的風景,我們乘坐的彷彿不是客車而是飛機,只是那時有時無的搖晃和振動,讓人清醒着我們的車子還在地上爬行。所有的人都已經睡了,車子里寂靜依然,彷彿這麼多人的到來,沒有任何一個人打破它沉默的本色。就像我沉默的內心……
我是多麼的想要看着窗外的風景,可是黑夜不許,濃霧不許。我後悔我計劃行程和買票失誤,可是我清楚的記得詢問了很多遍是否有白天的車票,而售票的女孩給我的始終是搖頭的答案。
黑夜中我能幹什麼呢?我不能聽音樂,因為那會讓我的思想鬆懈,一不小心我的思維就會被睡眠佔據,黑夜對我來說是那麼美麗,我必須去想很多事情,在寂靜的深夜沒有什麼比思考更合適去做的事情。我的思想又開始翩然起舞……
我注目着窗外一片灰黑,我的目光彷彿透過了黑暗,看得見在很遠很遠的遠方,有一點燈光在閃亮,天空從灰色變成了墨色,那裡有一點一點的幽黃的光在發亮……
不,這竟然不是幻想,也不是夢境,這就是事實,車子已經穩穩地停住,在一家荒野間的餐館前。
“全部都下車吃飯,不準留在車上,趕快趕快!”這時司機在大聲吆喝。
我一道下車,才發現肚子餓的厲害,我覺得這司機真是好心,還考慮到我們的飲食!可是當我走進餐館看到那張明碼標價的菜單時,我對司機的感激已經蕩然無存,甚至是恨透至極。菜單上面只有一句話:素菜20元,葷菜40元,自選搭配……
我明白了司機與餐館老闆是狼狽為奸,看到那巨額的菜價,我恨,我恨司機,恨老闆,更恨我自己,出發前都居然沒有想到路途上的飲食,這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當然這裡有一家餐館),我想到了我筆記本里僅存的資本,我不能自選,更不能搭配,於是我在餐館買了一桶泡麵,那也是我有史以來買過的最貴的一桶泡麵,只是一桶在學校的小賣部只買兩塊五的泡麵,而在這裡,我卻要為此花費八塊錢,而我必須要吃東西,因為我肚子里的飢餓正在兇猛地攻擊我的胃,我的路途不能被飢餓打敗,我不想連思考的力氣都失去……
我捧着泡麵在餐館外,在停車的地位置蹲在月光下的道路邊上,開始享受手裡的月光美食……
下車的時候才發現,原來已經快到凌晨一點。經過了六七個小時的艱難跋涉,汽車已經衝出了霧雨天氣的包圍,進入了另一片晴朗的夜空下。在這裡月色如織,星光點綴;在這裡天野獨火,山巒起伏;在這裡,離熟悉漸遠,距陌生更近。此時此刻此地此人,雖然心中悲戚, 卻並不是一個失意之人,也不是一個貪玩墮落的人,他只是一個正在的追隨着夢與自由的人……
為了追隨夢與自由
我不管自己正身處何地
為了朝見愛與歡樂
我不計較跋涉有何結局
只要我尚能行走
奔跑的風塵永就不落地
如若光明不滅
我便會永世向寂寞舉義
……
(三)
深夜的風很涼,但是剛吃過了一桶面,全身上下都感覺很溫暖。
我回頭望去,餐館里的人們還在酒肉穿腸過,兩個司機並未喝酒,只看見他們的“專座”前有一桌豐盛的美餚,無比顯眼的是那一隻碩大的肥雞。也有零星的幾個人並沒有去吃飯,在外面輕游慢走欣賞夜空,也許是他們的胃很充實,也許是在此地他們連一桶泡麵的錢都不捨得花費……
飯後,女人們都在那個唯一的破漏廁所前面排隊,而男人們則彷彿事先就預約好了似的在一個司機的帶零下走向國道的邊緣一字排開,隨後在一陣雜亂的流水聲中,一片渾濁的瀑布醮向那低矮的叢林。
事畢,司機開了車門,乘客開始匆匆地登車,有的婦人一邊小跑一邊系著褲帶,有人一邊在全身上下擦抹手上的水……等到都上了車,司機扯開嗓門吆喝了幾聲確定了無人掉隊,然後馬達的聲音又哄然響起。
深夜的時光本來就是留給熟睡的人們,車上很快的又恢復的平靜。汽車在一個高速站口上了高速,將身後的大山甩的越來越遠。
在平原上,天空與地平線分明,夜空被車窗的頂弧劃成了一個半圓,時不時有星星在我面前的玻璃上劃開一道光亮的痕迹。漸漸的我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然後又轉為清晰……
黃昏里的小山村裡,那一座三合一開的院子,被夕陽的最後一點光輝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木黃,中間的那間屋子已經燃起了煤油燈,燈光映在方格子花窗上晃來晃去。屋子的中間燃着火紅的煤爐,那圓底的鼎罐裡面正煮着噴香的玉米飯。靠窗坐着一位花白鬍須的老漢,在晃動的燈光下聚精會神地看着一本《五行八卦》,他的身背筆直,一隻手伸直了,把手裡的書拿着離那雙戴着老花鏡的蒼老的眼睛很遠很遠。靠左邊角落的藤椅上,坐着一位年輕英俊的男子,他手扶着下巴,正在聽木牆上掛着的一個有線乾電池廣播,他的膝蓋上趴着一個昏昏欲睡的不到三歲的小男孩。在右邊離煤油燈很近的板凳上,坐着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她正在靹一雙棉鞋,她的面容時而清楚時而模糊,彷彿帶着笑容,又彷彿滿臉悲切。還有,在距離驢火最遠的黑暗的角落,有一個蓬頭垢面大約兩歲的小女孩,她正蹲坐在泥巴地板上玩耍着一架用木棍和棉線做成的飛機……
屋子裡溫祥而安靜,沒有絲毫聲息,彷彿是一副畫,早已經定格於此……
可是後來他們又開始動了。最開始是那個小女孩,她從地上爬起來,把飛機留在原地,打開門走了出去;接着是那個年輕英俊的男子,跟隨小女孩出了門;然後那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也放下手中沒有靹完的鞋底,匆匆地走出門去;最後,是那個花白鬍須的老漢,他合上手裡的書,摘下老花鏡,用一種關切而又無助的眼神看了看最後剩下在屋子裡的小男孩,也緩慢地挪動着雙腿走出去。
這時,小男孩追到門口,卻發現所有人都已經不見了。然後,驢火不見了,噴香的玉米飯不見了,煤油燈不見了,最後,連那間屋子和整座三合院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小男孩站在原地,深秋的夜晚風很大,很冷,夜空里一片漆黑,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他的周圍是一片荒地,長滿了已經枯死的雜草,他在那裡站立良久,呼喊,又沉默,聽着迴音飄蕩無數個來回后,又一聲聲呼喊,沉默,一夜無人回應……
彷彿我就是那個深陷無邊黑暗裡的人,我心情焦急,我幫着他一聲聲呼喊,用盡所有的力氣。我站在遙遠的地方看着他,那遙遠即是時光,也是空間,然而這一切,遙遠,卻能見得如此的清晰,甚至,我已經分不清到底是他,還是我,在聲嘶力竭地呼喊,一聲又一聲,終夜無人回應……
漸漸的我的視線又開始變得模糊,模糊中我看見了光明,而那光明是五彩的,時黯時明,那光明沒有溫度,那光明又變得慢慢清晰。
終於我能確定,那光明並不是煤油燈,不是爐火,也不是清晨的陽光黎明,那是城市的霓虹燈……
我抬頭看看前方的電子錶,已經將近凌晨五點半了,車子裡面已經開始躁動,那死亡一樣的沉寂終於消亡,車裡的燈也齊刷刷的一下子全亮了,那燈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這一切跡象表明終點馬上就要到了。果然,司機清亮的聲音響起......
(四)
“還有五分鐘就到站了啊,趕緊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準備下車!”
這讓我終於確定了即將結束今夜的征程。
我沒有行李,上下只有一個乾癟着肚子的挎包,像是一隻餓了幾天幾夜的貓一動不動的蜷伏在我身邊。我早早地把背帶挎到肩上,半躺在卧鋪上看着窗外那讓我嚮往已久的大城市的一切風景。
嵌着銀光燈的高樓被汽車的頂棚遮擋住一半,我會去想象每一座樓有多少層。那一圈又一圈遊動的彩光,像遊戲裡面的貪食蛇,只是永遠重複着一樣的軌跡。遠處的燈塔,近處的街燈,將一座城市照耀通明,道路上的汽車比小縣城裡白天最高峰的時候還要密集。
只是,我看不見一個人的影子,沒有一點人的聲息。我彷彿感覺到了這座城市的冷漠,雖然只是很深的深夜,我彷彿感覺到了這座城市並不十分歡迎我的到來,雖然這裡的風景一直藏在我的夢裡……
車子已經到站,我以最快的動作下了車,在我雙腳踏出車門那一刻,我卻發現只能站在原地,在身後人們的擠擠碰碰下只能為他們讓着道,我被他們擠來擠去,彷彿每一個位置都不是我應該站立的地方,每一個人都有自己明確的方向,只有我,沒有我的方向。
很快,人們都已經各自散去,我獨自現在車站裡的一顆路燈下,我的影子十分分明。我看着遠處幽黃的燈光,視線在我能看見的每一個角落遊離。下水道散着腐臭的味道,車站裡垃圾成堆,有一隻流浪狗伸縮着鼻孔在到處翻尋食物,而我此刻連雙腳應該往哪個方向踏出也不知道。
從車站的賓館里正走出來一位婦人,她很熱情,要幫我提包,我很清楚她的用心,我想在這一個時刻我的到來在這座城市只有她最歡迎。
“小夥子,這邊還有鐘點房,只要三十塊就可以休息到八點!”那婦人很熱情地招呼着我道。雖然我對她的來意已十分分明,但我很佩服她,那雙老眼彷彿已經透過我的挎包清晰地看見了我筆記本裡面僅有的資本,以至於讓她很確信的認為把“只要三十塊就可以”這樣一個詞語用到我的身上是準確無誤的。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住酒店或者賓館,從我出發就沒有想過,因為我從來都不會認為我的旅途需要休息,即便是需要,那也不會是在酒店或者賓館,那可以是很多的地方,在任何一個可以吹到風看見星光的地方,在某一個可以坐或者躺的地方,在一座大城市裡,一定不會缺少一個讓我休息的角落。
“我爸爸馬上就開車來接我了!”我很客氣地對婦人說。但是我的話剛說出口我卻後悔了,並不是因為我很清楚她已經能夠很輕易的從我的語調和神情里看穿我的謊言,而是我知道馬上又會有另一個思想用悲傷和孤獨來懲罰自己——我想到了我的爸爸,他此刻也許跟我一樣還在流浪,也許正在某個岩洞或煤窯裡面與虱蟲熟睡,他的肚子也一定還餓着。但是我很羨慕他,他一定還是微笑着,因為他自由,他的眼神總是充滿活力,他有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給流浪的勇氣……
我的思緒已經亂成一團,但是我至少讓那婦人清楚了我不會住賓館的決心,很顯然那婦人已經離我遠去。我也已經開始移動起步伐向車站外面走去,在我走到車站門口時,思緒迷亂中抬頭看了看,幾個巨大的霓虹燈字在我的頭頂閃爍——江灘長途汽車站,我往四周環顧了一圈,在一片空曠的夜空底下有一座頂面波浪形的建築,上面閃爍着兩個更巨大的彩光燈字——江灘。
我啟步向江灘方向走去,我的腳步已經開始無力,但是我想象着在前方一定會有一個可以讓我落魄的心安居的園地,所以我的腳步快了好些。心若有了方向,再遙遠的跋涉,就像回家一樣!
我懷着期待的情懷走過去,的確,這裡的一切已經讓我很滿意:有美麗的樹叢,有尚綠着的草灘,有一排排長椅,這所有的一切拼在一起連成了一片望不見盡頭的江岸,下面便是靜靜淌着的長江。
這裡照樣沒有一個人,除了風輕輕拂動江面的聲音,沒有任何聲息,此時此刻,所有的人都在熟睡,那個女人在熟睡,那個男人在熟睡,也許他們正擁在一起,做着甜蜜的美夢,此時此刻的整座城市都在熟睡。我不能去打擾他們,我也不會去打擾他們,我來這裡本來就不是為了打擾任何人,我有我的自由,我有我的天空,還有我的長椅我的草地,我將會有我的夢……
我找到一個長椅坐下,然後又躺下,因為我的全身都很酸痛,疲倦已經讓我感覺不到這裡的風是透涼還是溫暖,我把我的挎包枕在頭下,背帶緊緊地扣在我的雙臂下。夜宇浩瀚,星光燦爛,江面映着城市的燈輝……最後,我抬起頭看了看遠處的鐘塔,上面鑲嵌着黃金一樣的東西閃着金光,指針正好指准六點……
(五)
清晨,我在溫暖的陽光里蘇醒。陽光照在我的眼鏡鏡片上,折射出一道道金光,讓眼前的一切蒙上了一層金黃。我確定了我的挎包還在,坐立起來,揉去雙眼的惺忪,去仔細地看眼前的一切。
中央的廣場有老人在揮練太極拳;沿江的大道上有人在散步,有人在晨跑,有人在遛狗;防欄處有一對戀人(我猜也許是戀人)在快樂地交談;防欄下面的江堤上坐着一些人在看江景沐浴晨光;江面上來來去去的有些大小不一的船在遊行,時而發出悠揚的鳴笛;江的對岸隱隱約約中是些林立的高樓;再遠處的風景已經看不清。
這裡的清晨一切都很和諧,安靜,晨風清爽卻沒有深夜裡的透涼,綠色的草地還透出清新,葉子上面沒有露水,這裡的人清閑自在,臉上帶着溫祥和微笑,這裡的一切很迷人,像一幅畫,這是我沒有想象過的城市的風景。
我依舊坐在長椅上,浸泡在溫暖的陽光里,不願意起立行走,但是我的意識很清醒。
我回頭看了看鐘塔上的時間,已經八點半,我站起來走向江邊,用那從遠處看起來很渾濁而近處卻似乎比較乾淨的江水洗了臉。那江水清涼,有一股泥沙的味道。我用雙手抹去臉上的水,然後面向陽光,等待臉上的水分干去。然後,我從包里取出我最心愛的筆記本,翻開那個號碼,向高林立的高樓間走去。
我找到一家公用電話,撥通了那個號碼,是個男人接的。在確定了是我之後,他讓我報一個具體點的位置,他過來接我。我並沒能理解他所說的具體點的位置要具體到什麼程度,我只說在江灘長途汽車站,問他大概多久能行到這裡,他說他開摩托車會很快,最多半個鐘頭,然後我說,半個小時后我會在車站門口旁邊的公交站的椅子上。我想到他根本認不出我,我又沒有電話直接跟他聯繫,所以我還特彆強調了我身穿黑色間白色橫條紋的外套,個子高,戴眼鏡,背挎包。他重複了一遍我的說話,然後我們就都掛斷了電話。
我覺得自己實在是很狼狽,竟然要這樣費力地去和一個陌生人折騰,而我就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在向他祈求施捨的人。我又可恨自己沒有電話,竟要讓自己處於這樣的狼狽。我又想為何要去見她,我本來可以很自由,可以不用這樣狼狽,在我自己的旅途無論我處於任何一種陌生的境地,我總能找到回家的路途,但是這一次我卻要費很大的力氣去找一個迷失了很多年的陌生的人。我本不願意去打擾別人的生活,更不願意有人打擾我的旅途,可恨的是這兩件事偏偏都要一起發生。
後來,是飢餓擾斷了我的思想,我捧着轆轆飢腸去找吃的,昨夜的泡麵本來就沒能趕走我的飢餓,現在已經更加洶湧。
我找到一家吃面的地方走進去,店家熱情地用本地口音招呼我問我吃點什麼,我沒有回答,只在那裡默默地看着牆壁上面貼着的價格表,然後要了一碗大碗的原湯麵,我還特地對店家說要多加面,我會多算錢。
吃完面感覺很撐,但是飽食后的意識是分外的舒服,全身上下都冒出了汗。我又看看鐘塔,已經過去將近二十分鐘,看着那鐘塔我卻暗自笑了,心中慶幸在這裡竟然有這樣的一座鐘塔,它給了我一些在迷失中的指示,我心中生起了感激。
當我回到公交站處去發現那裡的椅子上已經根本沒有坐的位置,將近十點鐘的城市早已經開始熱鬧而擁擠,於是我只能靠着站牌站着,我耳朵里塞着耳機,放着的正好是張學友的《一千個傷心的理由》。時間在一秒一秒地過去,我的心在打鼓,不知道那個陌生的男人在迷亂的人海中是否會順利地捕獲我這一隻沒有翅膀的魚……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並沒有多久,一個陌生男人出現在我面前。身材高瘦,身着一件紅色的短袖和一條褐色七分褲,腳下是一雙皮涼鞋,頭型是成熟的偏頭,戴着一副深色的墨鏡,臉上有很稀淡的羅腮鬍子,皮膚白皙而沒有皺紋。他很年輕,約摸三十七八,站在我跟前和我一般高,不時拂起的風一縷縷揚起他黑色的頭髮又落下,那英俊帥氣絕對稱得上是一位美男。
“你就是傑嗎?”他用一口純正的當地口音問我。
也許是我描述的特徵十分細緻,他竟然記憶很牢固,所以很輕易的在人群中把我搜了出來。也許只不過是巧合。
我點頭默示,並沒有用聲音回到。然後他臉上露出友好而平靜的笑容。
“走吧,你媽媽請了幾天假專門在家陪你,她騎車技術不好,所以我來接你。”他有意在跟我解釋什麼,我卻沒去理會,學着很成熟的口吻回答道:“沒事的!”
然後他指着路邊一輛紅色的輕騎摩托,示意我上車,他在前邊一隻腿叉過摩托穩住,我坐上後座,然後摩托啟動。
他騎車技術非常好,車子不斷左右擺頭超越路上的汽車,像風一樣在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間穿行。
他的頭髮在猛烈的風中翻過頭頂向後揚起,像風中飄揚的一面旗幟。我的手緊緊地抓住車尾的貨架,看着這城市的一切陌生的風景從兩側飄過,眼前的這個男人,和這裡的一切風景一樣陌生,卻並不是我所嚮往的那種陌生。
我聽着音樂,看着他的頭髮在風中飄揚,身上散着一股長久的歲月沉澱起的淡淡的香煙的味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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