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有家,他只是不想回家。浪子嚴格上說是我的親叔叔,我只是不想承認。
我的爺爺奶奶一生生養了五個孩子,嚴格說是七個。據說,鬧災荒時候,逃了一個,死了一個。
逃的那一個排行老二,不知生死,多半是死了的,聽說那個年代很少能在荒山野嶺間存活下來。走的時候不過十歲,說是外面有吃不盡的糧食,所以連夜偷偷翻了山越過河,走了。其實,說“偷偷”是不準確的,聽奶奶說,那天晚上他是光明正大推了門出去的,大家也都覺得正常,不知道他竟是一去不回的。也找了好幾天,活的找不着,死的也沒個影兒,後來也就放棄了。那個時候,人的性命比草賤。
死的那一個排行老三,是確確實實的死了。聽我父親說,當時幾個兄弟都躺在草席上熬晚飯(說是當時只能夠一天一餐,沒吃的那一頓大家都是靠強迫睡覺來忘記飢餓,所以叫熬飯),老三當時就躺在他的左邊,一動不動。到了半夜,他翻身碰到了老三,冷冰冰的,硬挺挺的。我父親說他當時還不知道死人是怎麼樣的,什麼樣的癥狀才算死了人,他不知道,所以當時他只是用手碰了碰老三,然後自己又睡過去了。第二天早上,奶奶叫兄弟幾個起床去找些野菜樹皮對付中餐,父親把老三推了又推,沒醒,叫來了奶奶。才知道已經死了。
按當地的說法,沒養成人的孩子,算不上是自家人,說是腳跟沒站穩,他們只是過路借宿的,進不了祠堂,入不了族譜,不是個光彩的事兒。所以老二、老三就不能算是我們家的人,很快也就被人們給忘記了。
父親排行老四,但經年累月的,他慢慢成了老二。兄弟叫他“老二”、“二哥”,堂姐妹們叫他“二叔”、“二伯”,到後來爺爺奶奶在別人面前提到父親時也總是說“我們家老二”,這大概是父親少年老成所致,也可能是父親溫厚、沉穩的個性徵服了大家。但是,老五、老六沒有變成老三、老四。就是因為這樣的斷層,讓我追問到了老二、老三的往事。老五就是浪子。
在我二十歲以前,據說我見過浪子兩次面。
第一次,我已經記事了,但是沒記得任何關於浪子的記憶。很模糊,隱約有一些熱鬧。當時生活條件已經好了一些,很少再有餓死人的事情在家族裡發生。據說當時爺爺和他的四個兒子在返鄉的火車上遭到了黑社會團伙打劫,他們跳下火車,在鐵軌邊和百來個老道的混混轟轟烈烈幹了一架,然後毫髮無傷的回來了。我從小聽爺爺、聽父親將家族歷史上的武將,那些功夫,一套一套的,跟《天龍八部》似的,神乎其神,也看過爺爺手抄本上有一個光頭漢子一個腳尖挑起一個石頭桌子的圖畫,據說那個光頭漢子是爺爺的父親。聽說我出生的時候眉眼與爺爺的父親很神似,儘管我母親嫁過來的時候我爺爺的父親已經死了很多很多年。這些傳說小的時候我還相信一些,但讀書後唯物論告訴我人是有局限性的,這讓我對他們的武將、功夫產生了懷疑。每一次兄弟姐妹們被爺爺捉去練功的時候,我都很心不在焉。那一套棍法,我記不得,那一套拳法,我根本就沒記。到現在,除了那個扎馬步的基本功我還很紮實外,其他都是還給了地下的爺爺。說來慚愧,現在看來,他們確實有那麼一點真功夫,要不就五個鄉下漢怎麼抵得上百來個訓練有素、“百經沙場”的混混呢?
回來說浪子。當時浪子也在其中,是流浪了十年後第一次與他的父親、他的兄弟再見。聽父親說,當時浪子很風光,在澳門傍上了一個女富商,與女富商結了婚住在一棟小洋樓里。浪子揚眉吐氣了,通過他的老朋友找到了他的兄弟,又通過兄弟通知到了他父親,說是邀請他們到他的小洋樓里小住。爺爺、大伯、父親和小叔當即就決定去看看這個混賬小子到底為什麼這樣囂張。他們帶着嘲諷的心情出發,但是卻不知道這一去會受到傷害。父親說,到了小洋樓底下時,他忽然就明白了什麼叫成功,什麼叫富有,但隨即他又十分的沮喪,他忽然認識到自己是多麼沒用!其實兄弟幾個想的都是一樣的。然而,爺爺想的或者就不一樣了。爺爺的心先是狠狠的震顫了一下,接着他深深地意識到:無論如何這個兒子他是再也留不住了。
但是,爺爺還是以一個老父親的身份將兒子們都帶回了家,包括浪子。浪子當時正風光,他也想着帶上自己的成就到那個曾經讓他屈辱的山溝里炫耀一番,順便看看他那可憐的老母親被他兇殘的父親折磨成什麼樣子。他們回來了,在途中遇上打劫,父親和兒子們並肩作戰,打趴了黑社會。這一壯舉也不知道怎麼先傳到了鄉人們的耳朵里的,總之在他們踏進村口的時候,鄉人們就已經列好了隊歡迎他們歸來。那時的熱鬧,我不記得了,我只是隱約記得當時的我得了一種叫做歪嘴巴病,下巴歪,脖子根腫了一大塊的那種毛病。看到爺爺回來了,就纏住爺爺的大腿告訴他我病了,爺爺很累的樣子,沒理我。爺爺身邊的一個小夥子從包里拿出了一瓶可樂遞給我,笑。父親說,那個小夥子就是浪子。那瓶可樂,治好了我的歪嘴巴病,但浪子像我的記憶一樣在那之後又失蹤了。
第二次見到浪子,又是十幾年過去了。我當時在縣裡讀初中,爺爺病危,住在縣醫院裡,需要趕緊做手術。情況在惡化,兒子們紛紛催促着他們的父親趕緊答應動手術。這時,爺爺給他的兒子們提了一個要求,就是再見浪子一面。爺爺當時的心思,其實兒子們都懂。父親說,當時爺爺怕活不出手術室,想要再見老五一面是想要對當年自己將老五氣走的事說聲抱歉,也希望老五能夠回家團聚。兄弟幾個都答應了他們的父親,個個東奔西走找一個失蹤了十幾年的兄弟,最後在老五當初找他們的那個老朋友那裡得到了消息,說是去說說看。
浪子果然回來了。爺爺安全做了手術,至於道歉,我們都不知道爺爺有沒有開口。爺爺出院那天,我跟學校請了假,隨家人接爺爺回家,浪子也跟着回了家。團圓飯,大家都很高興爺爺平安健康,浪子在桌上始終沉默。聽奶奶說,浪子當時與女富商已經有了一個五歲的女兒,但浪子卻和一個貴州到澳門打工的女孩相愛了,並且女孩懷了浪子的孩子,浪子正想着辦法和女富商離婚。爺爺堅決不同意浪子的做法,說是不能害了一個又一個,叫他帶着女兒和老婆回家裡來過安生日子。浪子沒有回應,答應,不答應,他都沒有說。第二天,他又失蹤了。從此爺爺再沒提起過他的老五,而我,對於浪子始終還是陌生感。
聽父親說,浪子第一次痛恨爺爺是因為飯。當時,災荒雖然已經過去,但生活依舊很不容易。說那是一個中午,奶奶正手抓一把米往大鍋的水裡攪,兄弟幾個都瞪大了眼睛圍在鍋沿上,浪子可憐巴巴地望着奶奶手裡的米說:
“媽媽,再多放一把米吧!”。
奶奶瞪了他一眼,沒理他。於是,浪子就哭了,抽抽嗒嗒跟個姑娘家似的。爺爺從外面回來剛好看到了這一幕,也不知怎麼的,一腳踢翻了鍋吼道:
“吃!你們用吃什麼!光哭就飽了!”
爺爺的爆脾氣,我是知道的。記得在我還是兄弟姐妹們中最小的一個的時候,有一晚,孩子們像往常那樣聚在爺爺家中吃晚飯。當時大伯已經搬出去住了,我父母外出打工,將兩個女兒留給爺爺奶奶帶,小叔也在廣東打工,小姑已經嫁人。我和姐姐跟爺爺奶奶住在那個石頭混泥土的老房子里。吃完晚飯,爺爺奶奶在灶旁講話,我們在一旁嬉鬧,也不知怎麼的,爺爺猛地站起來踢翻了椅子,轉身進屋,一會從裡面扔了一捆錢出來說:
“拿去!老子有的是錢,就是不養那混小子!你有本事拿去自己養!”
那捆錢隨着爺爺暴雷似的叫罵聲在泥地上滾了兩滾,就安安靜靜躺在了那泥煙里。孩子們鬧哄哄的吵鬧也跟着了靜下去,也不知道哪一個開始哭出聲的,接着就一大片的哭了起來。這一哭可不得了,爺爺拄着那龍頭鐵拐重重的立在了屋門口吼道:
“滾!都給老子滾出去!”
堂哥堂姐們拉着手就跑出了家門,姐姐向來與他們親切,唯獨我受着爺爺奶奶的寵愛不與他們經常玩耍,所以當時姐姐跟他們一溜煙就跑沒影了,剩下我站在兩米高的台階上當時的房子都是石頭泥土木頭壘砌成的,下面那一層養牲口,上面一層才是人住的,石頭疊加的樓梯兩邊是空蕩的,夜裡沒光找不到樓梯就只能往空蕩的那兩邊跳了),找不到下去的樓梯,我狠狠心差一點就要往下跳,被追出來的奶奶抱了回去。那一夜,許是哭累了,我睡得很沉,不知道那一捆錢後來是怎麼解決的,不知道它是否很可憐的在泥地里躺了一夜。但我記得,第二天爺爺照樣抱着我去村二舅那裡打了一天的麻將。後來爺爺去世,我跟跟奶奶聊天再談起這事,奶奶說當時爺爺發脾氣就是為了浪子。
浪子被氣走是在另一次爺爺大發脾氣的時候,事實上,那一次,爺爺把兄弟幾個都氣走了,只是浪子走的比較徹底。
父親說,當時他們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了,在讀初中,周末了回家,五個孩子嘰嘰喳喳,一個說沒有作業本了要拿錢買作業本,一個說筆壞了要錢買筆,一個說光着腳被同學取笑了,還說學費再不交老師說是不給再讀了......爺爺聽着聽着就生氣了,一巴掌打在了浪子的臉上說:
“滾!有本事自己掙錢讀書去!老子沒錢!”
當時,兄弟幾個都愣了,大家都忙着說自己的,沒有在意被人都說了什麼,浪子到底說了什麼讓他們的父親一下子暴怒,他們根本就不知道!父親說,那一天晚上,他們兄弟幾個被罰跪在列祖列祖的神台下,一夜沒敢合眼。終於,沒有一個能夠再回到學校去。那時深圳已經被劃成了經濟特區,村裡到廣東深圳去打工的年輕人有很多,浪子在那一天以後就很少在家,後來也不知道是幾天以後,浪子跟着一個建築隊走了。建築隊是鄉里人,起初通過別人還可以知道浪子的消息,但也就個把月,浪子就再沒有消息了。聽建築隊的人回來說,浪子才幹了一個月就跳到別的建築隊去了,後來又連續換了許多建築隊,終於再沒有消息了。剩下父親幾個兄弟,一度跟着形勢也到廣東那一邊打工,但是始終沒有碰到過浪子。父親說,世界那麼大,一個故意躲着你的人是沒有辦法將他找出來的,只有他自己想要找你了,你們才有機會再見。
我不知道那個年代的故事,我也不大明白浪子的恨到底在哪裡。但是,我知道的是晚年的我的爺爺奶奶,以及自我出生而成長到現在的家庭。浪子,是漸漸變成了我的恨。
浪子,第二次失蹤后,爺爺再不提起浪子,也不允許任何人去提起。剩下留在身邊的四個孩子,姑娘嫁了人家,還有三個兒子可以依靠,他並不擔憂。
慢慢的三個兒子各自成了家,先後搬出了老房子各自居住,其實也就是大伯和我父親搬出了老房子,但是由於小叔也不願意住在老房子了又還沒能力建新房子,所以小叔一年到頭在外面打工,偶爾回家也是住在我父親家裡,所以老房子就剩下爺爺奶奶居住。後來我父母親眼看着我們姐妹兩個就到了上學的年紀,盤算着一起到外面掙錢,不忍心看兩個女兒跟自己的父母繼續住在那個隨時可能倒塌的老房子里,就勸着他們往建好的房子里搬。我的童年就是現在說得很火的“留守兒童”的生活,但是我這樣健康的成長成才,就可以說明我並沒有社會上說的留守兒童的一些畸形的心理問題。那樣美好的童年、青少年,至今讓我感恩兩個對我嚴厲的老人,感恩兩個為我外出打拚的父母。
我十八歲那年,爺爺病逝。我當時高中正準備着高考,我記得那是星期一,因為前一天我在返校前喂他喝下了一碗淡粥,然後像往常一樣給他捶背、捏肩、敲腿,鬆鬆筋骨,他還給了我十塊錢零花。聽奶奶說,爺爺是當天夜裡去的。晚飯的時候,奶奶背上背着小叔三個月大的二女兒到爺爺的房裡問他要吃點什麼,爺爺只問了奶奶時間,然後說不吃了。長長的嘆了一句:“這夜得多長啊!”這是爺爺的最後一句話,或者還有,但是沒有人聽得到了。
到了夜半,奶奶總不放心,想着老頭子今天是沒吃什麼東西的,夜裡肯定要餓的,就又起了床到爺爺的房裡問。沒想到,怎麼叫也並沒回應,就開了燈,看到大冬天的,爺爺一半的身子往床外探。奶奶心裡咯噔一下,也沒敢去碰一碰爺爺。當時,我父母在外打工,小叔和嬸嬸帶着大女兒也在廣東那邊打工我與姐姐都在外讀書,我家裡就只剩下奶奶和三個月大的小堂妹,旁邊是大伯家,當時大伯大伯母都在家。於是,奶奶就摸着黑到了大伯家門口,敲響了他的家門說:
“老大,你起來,過老二家裡看看,你爸怕是不好了。”
奶奶軟軟的撐着嗓子,等着他的兒子來開門,但是當時的大伯母很厲害。她拉住了大伯要開門的手說是先讓奶奶回去確認清楚,讓大伯打電話通知兄弟姐妹們。奶奶沒有辦法,折回了家裡。那一夜,奶奶背着三個月大的孫女,守着爺爺硬冷的屍體哭了一夜。我不知道,那樣一個寒夜,爺爺是怎樣一個人告別這個世界的,我也不知道,那樣一個寒夜,奶奶是怎麼等待着她的孩子們回來處理她老伴的屍體的。我知道的是,那一夜,沒有人來敲響我家的門,大伯母沒有來,大伯也沒有來。
聽父親說,他接到大伯的電話后就把我母親拉了起來,收拾了一下就出門打的到了小叔那裡,然後和小叔一家連夜包下了一輛麵包車,第二天中午趕到了家裡。聽奶奶說,天亮了大伯和大伯母才敲了門過來,一起來的還有我奶奶的弟弟,我的舅公。舅公氣急敗壞罵著大伯是不孝兒,硬生生讓自己的生父冷冷的躺了一夜,讓自己的母親顧着小孩又守着丈夫的屍體。然後舅公掐掉手裡的煙,把爺爺抱到了床上躺正了並替爺爺蓋好了被子,叫大伯去通知鄉里鄉親,叫大伯母燒水準備給爺爺凈身......
父親他們到家的時候聽說大伯扔着奶奶一夜沒管同大伯母大吵了一架。他們沉浸在喪父的哀痛中,沒有一個通知我和姐姐。我只是剛好那晚做了個噩夢,然後像往常一樣要打電話告訴爺爺尋找安慰,但是接電話的是小叔娶來的廣東老婆,我的嬸嬸,她用蹩腳的普通話告訴我爺爺死了。回家奔喪,聽他們說找不到浪子,奶奶不讓他們給爺爺蓋棺,說是親生骨肉的怎麼也要見一面。無奈,兄弟幾個有四處奔走,幾天下來仍是沒有音訊。最後,屍體的氣味不能讓奔喪的人忍受了,不得已才蓋了棺。連續的雨天,浪子一直沒有出現。
那以後,三年過去。奶奶也走了。奶奶走那時,我大學剛好放寒假,是個特殊的日子,大年三十的傍晚。過年了,她的孩子們都回來了圍在她的床邊,她在我的懷裡看着她這一輩子伺候過的兒孫們,含笑走了。
聽父親說,那一年的奶奶有些奇怪,她拉着我的母親到每一個山頭去指認屬於我們家的自留地,哪一片林子是她種下的,用什麼來標識邊界。她還把我的父親叫到田裡、地里,細細的告訴他哪一塊是我們家的,如果將來與小叔分家應該怎樣分割這些田地。我的父母沒有感覺到他們的母親正在給他們留下最後的財產,他們以為奶奶只是老了,做事難免糊塗一些、嘮叨一些。後來,又一次在飯桌上,奶奶忽然抹着眼淚說想想再見一見浪子,她說:
“她恨他老子,他可以連他老子死了也不來看看,但是他老子死了這麼些年,他不認他老娘就沒有道理了。”她說“老二,你幫我想想辦法,找找他,告訴他他老子死了好些年了,他可以回家了,你說我給他留了一塊地建房子。然他回來住。”
父親始終是個孝順兒子,他拗不過奶奶,當晚就找了大伯和小叔來想辦法,找了浪子的那一個老朋友,老朋友當場也打了電話給浪子,但是浪子沒有接,他說浪子也許換了號碼,這電話是幾年前的了。終於石沉大海,沒找着浪子。
奶奶病危的那些日子,我守着她,整日整夜的守着。奶奶每一天都要念一念浪子,她在說她的老五,她在做着最後的幻想。我對浪子的感情就是那個時候變化的,慢慢積攢起了恨。奶奶去了,浪子沒有出現。
去年七月,家裡要補辦奶奶的葬禮。因為奶奶是大年三十時走的,碰上了大年,不能大動作驚動鄉里人,所以死的那一夜只草草入了棺,清晨就入了土,沒有風風光光告別親友。當時我臨近期末,但還是請了假要回家。在火車上,母親給我打了電話,小心翼翼的告訴我,浪子回來了。我燃燒了一夜的怒火,積攢在路上的怨氣,想着要怎樣聲討那個不孝子。我以為,我可以將他趕出這個家門。
當我下了車,回到了家中,看到他一臉嬉笑說可以對他開批鬥會時,我卻只能咬緊下唇,閉着眼繞過他,已經跑回自己的房間鎖上門,哭。我就這麼哭,當憤恨填滿心臟,我竟一句狠話也丟不出來!母親和父親輪番進來告訴我做人的道理,嚴肅的警告我不許發脾氣不許胡鬧。晚上的葬禮后,大家開始用飯,十幾桌的親戚輪番過我們這一桌來跟浪子笑話。我咽下一口湯,忍無可忍,拍着桌子大罵:
“有什麼意思!一個恬不知恥的人,厚顏無恥到不認雙親,在生你養你的父母死光之後回來找兄弟姐妹!你是石縫裡蹦出來的野猴子,怎麼不到石頭堆里找家人!要不要臉......”
我不知道我說了多少話,我不記得後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只記得我狠狠的罵了浪子一頓。後來聽我母親說,當時我的聲音一下子像爺爺,一下子像奶奶,聲淚俱下質問着浪子,他們都沒有反應過來,他們來不及阻止我,或者他們根本不想阻止。聽說浪子被我罵哭了,一個大男人號啕大哭起來,後來浪子邊哭便給我跪下了,聽說我罵著罵著聲音啞了氣竭了就倒下了。
往後幾天,我與浪子不再在同一個飯桌上吃飯,不再在同一條道上走。我回學校那天,父親也要回廣東的工廠上班,浪子要回貴州。聽父親說,浪子現在在貴州,有一兒一女,澳門的女富商一直沒有同意離婚,浪子是跟着新歡逃回貴州的。浪子打算回家,在爺爺奶奶留給他的那塊地皮上建房子。我沒有能力阻止,雖然痛恨。那天在車站裡,我去替父親買車票,順便買自己回學校的車票,回來發現浪子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再跟父親聊天。我沒有往他們那裡走,但我知道他們都在等我,後來父親走過來問我到貴州的車票要多少錢,我沒好氣的說讓他自己到售票窗口去問,父親沒在說什麼,我把車票交給了父親,自己提着行李到站口去等車了。一直到送父親上車,浪子始終沒有過來跟我說一句話,而我始終站離他們遠遠的地方望向別處。
聽母親說,現在,浪子常常回家,家族大小事都會回家鄉參加。我不知道,有浪子的家鄉我還有沒有勇氣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