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詩人沉岸
老瀟子
從浪子流民到詩人,林自勇是武漢民間詩壇的一大景觀!
我與林自勇自省圖讀書會相識后,又多在一起談詩論道,上露天舞廳跳舞,捉姑娘伢或同去偷雞摸狗……。
林自勇自幼喪母,繼母不慈,父親嚴厲;他是在挨打中長大的。成人後在省造船廠做電焊工,純粹的無產階級血統,苦大窮深。本可安分守己生活下去,自接觸到武漢一幫文學社團后,便不能自已,長期曠工,參加社團活動,終被省船廠開除。他便徑直找我幫忙,他要獨立生活,邊做生意邊寫作。
記得那是個大熱的夏天,他每天自大東門汽水廠批發十幾箱汽水,用三輪車拉到我的商店,轉批我零售,他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火爐武漢時節,我們躲在商店裡吹電扇,都覺得酷熱難當,他卻象農田的老黃牛一樣,身背着沉甸甸的生活,蹣跚在長長的坡路上;每天只賺取幾十元人民幣,他卻說這強似上班的光景。
夏天過去了,汽水生意也結束了,他賣掉全部家當,三輪車和汽水瓶箱。那天他正與我商量到哪兒去另起爐灶,張輝挾着一大堆“第三代詩”手稿跑來,他要找錢印刷。看見林自勇手中大匝鈔票時,張輝的眼睛頓時大放光芒,急急攛掇林與他合資出版“第三代詩”什麼“滾動主義”詩集,並不住地大聲地讚美林自勇是偉大詩人,將為中國詩歌事業作出巨大貢獻。看見張輝那垂誕不已的肥厚嘴臉,林自勇本能地緊攥人民幣,漲紅臉,半天不語。我告訴張輝:“這是林自勇畢生的財產了,也是他將做小生意的一點本錢了。”大家靜默好長時間,林自勇畢竟是大義的林自勇,他對張輝說:“我分一半與你,三百元,另一半再去買些鍋碗瓢盤,只能炸面窩去了!”張輝肅穆地接受錢款,又是擁抱又是握手、含着淚花去跑印刷廠了。
我提議林自勇先到傅家坡一巷內去,我家在那兒,沒人敢幹涉搗亂。林自勇將我家一間小平房收拾乾淨,購置了大鐵鍋,長柄凹凸勺,一輛舊三輪車;他愁眉苦臉地告訴我:“手中的剩款只能買黃豆與一袋麵粉了,最重要的對象——大站爐還買不起了。”
恰巧那晚我家來了個哥們,在大東門國營餐館當廚師;這哥們帶我倆踩着三輪車,把他炒菜用的鐵桶爐子和一大桶油拖了回來。林自勇看裡面還封着煤火的爐子,感激不盡,連問他明天單位發現咋辦?那哥們大咧咧地揮手道:“國營單位的東西,哪個職工不偷不拿?爐子不見了,老子我正好有理由玩一天。”
幾天過去,林自勇的炸面窩生意並不盡人意,原因是巷子里還有個一對老夫妻也在炸面窩,質量好、生意好;而林的面窩配方還沒掌握好,手又生,自然是門可羅雀了。我說找幾個哥們(混混)把兩個老東西趕走!他搖搖頭,“那我們天天晚上去把他們的爐子推倒,潑上水,讓他生不着爐子,幹不成!”林自勇馬上變了臉色:“不,不,太過份了!兩個老人是農村來的,蠻遭孽。”我語塞,想了一會,想出一條妙計:打游擊——到付家坡長途汽車站門口去,那裡人流量大,又沒人在那兒擺攤設點。林自勇擔心道:“那裡最好,不過市容稽查人員和車站值班員會來驅趕的。”我擔著胸脯擔保:“不要緊!我叫我老弟陪你去幾趟,讓他保駕護航!”我老弟在這一帶玩得開。
第二天,林自勇興奮地告訴我:“生意好得很!幸虧老弟去了,來了好幾幫人馬,都被他打發走了。有個戴袖章的,問是什麼關係,你老弟說是勞改隊的兄弟,剛出來,混飯吃,那隊長聲都沒吭走了。”我放心了,可誰知,老弟的這句話竟成了句讖言。89年林自勇鐺鋃入獄,竟和我那因打架傷人的弟弟在一所監獄服刑,這是后話。
約莫三個月後的元旦日,我剛上班,張輝就闖進我的小店,當時他臉色慘白,瘦了許些。他告訴我:他被關監獄三個月,剛放出來,罪名是非法印刷出版物。他邊講述這個令人驚恐的經歷,邊痛苦地說對不住全國各地的詩友,他們的來信、贊助全都泡湯了,還有林自勇的錢……我告訴他林自勇現在發小財了,都租房子安居了。他頓時手舞足蹈起來,笑眯眯地向我問林的狀況,彷彿一下子忘了牢獄之災了。
我請假和張輝趕去看林自勇。
在長途汽車站廣場前一顆大樹下,林自勇高高地站在三輪車上,車上放置桶爐油鍋;車下站滿了人,爭着買面窩。
還沒走近,只見五個戴紅袖章的城容稽查圍上去了,人群哄地散開了,我對張輝說:“壞了,快去幫忙!”
一個紅袖章對林自勇大聲說:“昨天說好了的,元旦節你不要來,怎麼又來了?我們已經蠻把面子你了。”只見林自勇從爐子里抽出一把剁骨刀來(大東門國營餐館的哥們給的)在案板上一拍,氣洶洶的說:“老子剛放出來(他裝勞改釋放犯)冒得飯吃,想混口飯吃,么樣?”他吡牙裂嘴地裝出一付不要命的惡模樣來,那紅袖章有些忌憚地退了退,一個年齡大的說好話:“今天是‘大檢查’,我們也是執行上面任務,也是混飯吃的,莫讓我們為難沙!”我見如此,本想上去勸林自勇罷了,誰知張輝見我一動身,會錯意思,跑着衝上去,一把推了那老紅袖章一個趔趄,大吼聲:“看哪個敢動我兄弟一下,老子下他的零件!”這傢伙剛在號里學了“道”上話,就用上了。可那些紅袖章,都是多個工廠里抽調出來的,本不是善角,哪服那個周?當即就“婊子養的”“板媽養”的罵開了,作勢欲開打了。
我見勢不妙,忙上前拍了拍老紅袖章的肩膀陪笑說:“老師傅,莫見怪,有么事好說。”他老臉一翻:“你是哪個?是不是要接這個條?今天,這個胖子(張輝)動手打了我,這事下不了地,夥計!”旁邊幾個紅袖章,虛張聲勢,緊緊圍住了我們,外邊是密密麻麻的看熱鬧的人群,看來,一場大戰是躲不了了。
突然,林自勇大喊一聲:“哪個敢動手?!”轉身看他手伸長勺,舀起一勺滾燙的油,油在勺里劈啪作響,握起,作勢欲潑向人群。我急中生智大喊道:“快跑啊!”人群驚恐地散跑開來,張輝也無影無蹤了。紅袖章們狼奔鼠竄,遠遠地躲開……林自勇橫眉怒目,收拾傢伙,踩着三輪,緩緩離開了……
回家后,我趕緊叫老弟再去找紅袖章說合,他回來告訴我們:“事情鬧大了,紅袖章面子下不來,長途汽車站是不能去了,可以到對面菜市場佔一個檔口賣面窩,紅袖章應不找麻煩。”林自勇說:“菜場內,也不賴,但要收攤位費的。”老弟笑了笑:“我就是那菜場收保護費的,負責不收你的費。”
半年後,我老弟出事了,被判刑役。林自勇又改行做了其它幾種營生:送賣汽水、販香煙、販甲魚、販貓狗、販牛皮、販中藥渣子,打熬了二三年。其間常與人發生糾紛,幾次差點被行政拘留,幸好派出所里有我高中一位同學,每見我來說情,便放了他。
八十年代末的一天晚上,林自勇騎着那輛三輪破車,上面裝着標語、漿糊,還帶着兩個姑娘伢;沿着繁華的司門口,繞着武昌老城區駛了一大圈,在牆上、樹上、電線杆子、公車站糊了無數張標語。
凌晨時分,還在出租房裡酣睡的林自勇被捕了。
94年,我去接他出獄。歸途中,他塞給我一大扎手稿。我讀完后,驚訝地發現:全是愛情抒情詩,沒有其它題材,我問他何故?
他簡單地說:一切是愛,一切為了愛。
性情中人,真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