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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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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中,飄落着些許紅白相間的小精靈。白色的是雪花,紅色的是紅梅花瓣。

  它們紛紛落在結了薄冰的池塘上,遮住了薄冰中倒映出的一張女子的臉。

  一雙纖纖素手撥開積雪和落花,冰面上的容顏重現。年輕,美麗,只是沒有笑意,沒有血色,憔悴到枯萎。

  池畔,一個棕黑色衣裙的女子長嘆一聲,雙手用力一壓。

  “咔嚓——”“咔嚓——”薄冰裂開一個大口,像一張破碎的臉。她將臉埋進冰冷的池水中,哀哀而泣,任憑眼淚溶入水中,哭聲化為氣泡。那一聲“相公”,被永遠地雪藏於水下。

  池塘旁邊,一顆高大的紅梅樹,囂艷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春天的企盼。離梅樹不遠處,是一間小廟,俗稱女媧廟的“媧皇宮”。再遠處,是黃河三大渡口之一的茅津渡。曾經,一對小情侶討論過這三者的年代排序——的確是個很無聊的問題,沒有答案。

  1

  “湘師姐!”長滿青草的小山丘上,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怯怯地喚了身旁一個低頭抹淚的六七歲小女孩一聲。奇怪,他明明比她大,怎麼反而叫她師姐呢?

  “湘師姐,”小男孩見她不動,輕輕推了推她,“坑挖好了,可以下葬了。”

  小女孩紅腫着眼睛點點頭,卻捧着一個小布卷一動不動。半晌才顫抖着手打開布卷,痴痴凝望着。

  那是一隻棕色的小動物,三寸長的身軀,比身體還大的蓬鬆尾巴,小小的頭,小小的耳朵,小小的眼睛緊閉着,小小的爪子糾縮着——一隻松鼠,一隻死了的松鼠。

  小女孩伸出小手撫摸着它僵硬的身軀,一如生前般憐惜。小男孩也紅了眼睛,最後摸了摸它。看着她把它重新用布卷好,輕輕放入小坑之中,閉起雙目撒下第一捧土。晶瑩的淚水順着她長長的睫毛滴落。他好想替她抹去,就是不敢,只得捧起大把大把的土,“唰——”“唰——”不斷撒下去,很快堆起一個小土丘。

  “師父說‘入土為安’,湘師姐你就別再難過了!現在該做墓碑了!墓碑上寫什麼好呢?”他拍了拍手問道。

  她聲音嗚咽:“就寫‘小松鼠之墓’吧,落款是咱們的名字。”

  小男孩答應了,拿出準備好的筆墨,正要在一塊撿來的小木條上落筆,又問:“鼠字和墓字怎麼寫?”

  小女孩眨巴眨巴眼睛:“我也不會寫,那就畫一隻好了。”

  他點點頭,很認真地趴在地上又寫又畫,墨汁抹了個大花臉也沒有發覺……

  “呀!江師弟現在幾時了?師父巳時要教咱們練功呢!”她忽然跳了起來。

  “我也忘了!時間不早了,我們快去吧!不然又要挨罵了!”

  兩個孩子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地走下山去,清脆的童聲在山林回蕩:

  “——湘師姐,我要是學不會你可得教我呀!”

  “——放心吧,你入門晚,這一聲‘師姐’是不會讓你白叫的!”

  它們身後,留下一個小小的墳堆,上面插着一個小小的墓碑,畫了個似兔非兔的動物圖案,若非有個大尾巴,真看不出是松鼠,落款是一行拙稚的字跡:“阿湘江楚雲立”。

  2

  沒有鞭炮,沒有賓客,沒有司儀,沒有鳳冠和霞帔,阿湘的婚禮,是這樣的孑然,完全超出了自己從小熱鬧風光的想象,甚至連新郎都沒有。

  “一拜天地——”她自己為自己主持着婚禮。

  新娘阿湘的長發挽成一個大髻,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愉悅,只有嘴唇上是一抹刺眼凄艷的紅。那一身嫁衣好似新染就的,染料未乾,隨着她蓮步輕移,紅裙的下擺滴滴答答地下着紅色的小雨,帶着血的芬芳。

  “二拜高堂——”高堂何在?不過對兩張空落落的太師椅拜拜做個樣子罷了。

  阿湘深深鞠躬,懷中緊緊抱着一個牌位。待她起身,這才看清上面刻的是“亡夫江楚雲之靈位”!

  “相公!相公!”她喃喃自語。可是任她再深情呼喚,在另一個世界的人也不會聽到了。

  她定了定神,又道:“夫妻對拜——”側身鞠躬。她對面代替了新郎的,是一隻被縛住了雙腳,老老實實啄食着事先撒在地上米粒的大公雞。

  就這樣,阿湘完成了自己的出閣大禮。這就是傳說中的“結冥婚”了吧?

  3

  一陣悉悉索索聲。衣衫褪盡的阿湘像一隻破涌而出的蝶,靜靜佇立着。每一寸肌膚都在月光下散發出銀白色的誘人光澤。

  江楚雲轉過身來,見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呆住了。

  “師弟,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嗎?”阿湘微笑。

  “我……我……”他的舌頭打結了。

  她見到他的窘相,笑出聲來:“是你二十歲的生日啊!我們的婚事你一拖再拖,今晚我就把自己當成生日禮物送給你!”她說著走近一步。

  他卻閉上眼睛,痛苦地剋制着。半晌之後,他轉過身,冷冷地說:“我受不起你的大禮,你穿好衣服出去吧。”

  “為什麼?!”她氣憤地大喊,彷彿遭受了莫大的羞辱。

  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因為,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你……你說什麼?”她如同晴天霹靂,五雷轟頂。

  “是真的,我從未愛過你,你不走我走!”他說著握起劍破窗而出。

  她獃獃望着他飄然而去的背影,俯地痛哭。陪伴她的,只有一地清冷的月光。

  4

  又是一個月涼如水的好夜。可是“霍霍”的磨刀聲打破了月夜的寂靜。

  一身白衣的阿湘在農家院落里磨刀,動作一下快過一下,眼睛里閃着仇恨的光芒,心裡反覆說著一句話:“江楚雲,你死定了!”

  一個農婦從裡屋披衣而起:“阿湘,夜老深了還不休息,小心着涼勒——啊!大過年的,你磨刀做什麼?”

  阿湘“呼”地站起,手中的刀刃在月色下發出冷冷的寒光,照亮了自己殺氣騰騰的臉。農婦嚇得倒退幾步。

  “姑媽,我的事你不要管了!”她說著縱身躍牆而去,白衣飄飄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月色盡頭,猶如一個復仇女神。

  這天是除夕夜,全國上下都在快樂地迎接新年,她也不例外,只是一封賀信,勾起了她種種不快的回憶。

  那封賀信上只有四個字:“新年快樂”,除此之外別無其它,沒有稱呼,也不留署名。但她認得這字跡,並很快辨別出寫信的人。

  哼哼,“新年快樂”!她冷笑,我的新年本來很快樂,可一收到你的祝福就不快樂了!你怎麼賠我!

  自從被拒絕的那一夜起,她對他濃烈的愛,就變成了炙熱的恨。如果再見到他,她怕自己會控制不住自己。於是連夜拜別師父,來到鄉下的遠房親戚家,成為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村姑,一住就近一年。所有的恨,在朝來暮去,清風流水間漸漸淡去了。她以為自己全然忘卻,原來這恨意,並沒有淡忘,只是在休眠,終於被這一紙賀信重新激發,更為強烈。

  江楚雲,拿命來吧!凄迷的夜路上,她心中一直在叫喊。

  5

  當她回到茅津渡江楚雲的住處,看到病榻上奄奄一息的他時,心中充盈着的恨意全然被震驚所取代:怎麼會這樣?

  不是那個幫自己挖坑埋葬小松鼠的江楚雲嗎?

  不是那個和自己一起練劍拆招的江楚雲嗎?

  不是那個突然把自己橫抱起來不住旋轉,聽自己興奮地尖叫哈哈大笑的江楚雲嗎?

  ……

  怎麼會這樣?他往日偉岸的身軀竟萎縮成一塊片兒柴似的,躺在寬大的病床上,像漂在池沼中的一根蘆葦,臉色焦黃,瘦骨伶仃。阿湘見了不禁淚如雨下。

  江楚雲被哭聲吵醒,吃力地睜開眼睛,看到魂牽夢縈的人,擠出一個微笑:“想不到你來了。我囑咐同門不要告訴你。”

  阿湘嗚咽道:“我來了!我收到你的信就來了!你什麼時候病成這樣?”

  “是絕症,很多年了,我怕連累你,所以拒絕了你,對不起。”

  她哭得更傷心了。

  “……我從師父那裡得知你在姑媽家住,想給你寫信,一來怕你擔心,二來病得握不住筆,終於沒有寫成。前些天精神出奇地好,大概是迴光返照吧,止不住對你的思念,就寫了那封信——能見你最後一面,死而無憾了!”

  他真是良苦用心啊!只是阿湘知道時,已經晚了。她哭喊着:“你怎麼不早告訴我,我恨你,我恨你!”她一把揭開他的被子,尖刀出鞘,一下一下朝他扎去。

  他沒有避閃,也沒法避閃。

  瞬間,她聽到血肉分崩離析的聲音,見到鮮血噴涌,濺滿自己的白裙,好一件血嫁衣啊!她一直穿着不肯脫下,直到血跡轉為棕黑色。

  她洗去了臉上血跡,挽起頭髮,制了牌位,又去鄰家借了只公雞,簡陋的冥婚準備就緒,自己就是身穿血嫁衣的新娘。

  “美麗嗎,你的新娘?”阿湘對着江楚雲的屍體問道。

  “對了,還差一樣。”她自言自語道,伸出食指沾了沾刀口他的血跡,慎重地塗抹在自己的嘴唇上,凄艷欲滴。

  6

  埋臉在水中,凍得皮膚生疼,但阿湘的頭腦異常清醒,往日一幕幕浮現腦海,壓抑得自己透不過氣來。忽然聽到“篤篤”的木魚聲,有人“索索”地踏雪而來。

  她抬起濕淋淋的臉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白須飄飄的雲遊僧人,由遠及近地走來,又由近及遠地走過,在雪地里留下一串長長的足跡。她水跡模糊的眼睛看不分明,但他的聲音,卻明明白白地傳入她的耳中。

  雲遊僧人所吟的是這樣四句偈子:“逝者如斯,生者可憫。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她不禁痴了,仰首望天,陰沉沉的天空像得了傷寒,被光禿禿的梅枝分割得支離破碎,一如她寫滿了絕望的不可彌合的心。寫於2008-3-16至2008-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