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現在我還以為,那個冬季里,老天也一定在為什麼事犯愁,不然怎會每天淚眼朦膿,把大地上的一切緊緊的包裹在一片煙雨之中,連同新年的氣氛也隨着這綿長的細雨被呼嘯的寒風吹散在水泥路面上。那些大街小巷裡穿梭在雨中的行人都緊裹着大衣,陰着冷如死灰的臉,注視着腳下的步子,或是小跑,或是快走的消失在街道的盡頭。整個城市如同在午夜裡遺落的夢境,寂靜蒼涼。
半個月的寒假好像沉睡了一樣,漫長的讓人心裡壓抑,莫名的煩躁在心裡暗暗的滋生、瘋長、纏繞。就像一個不定時的炸彈,隨時都可能爆炸一樣。
茗蕊的爸爸下葬以後,她的手機就停機了,在第三天打不通她電話的時候,我像熱鍋上的螞蟻的一般幫她充好話費,再撥號碼卻變成了關機。我去了她家裡、學校、酒吧,仍然一無所獲。
我確定,她消失了。如這個冬季的太陽,無影無蹤。
我開始一連串的胡思亂想,一個個場景在我豐富的想象下,真實逼真。我怕那些想法在下一刻鐘就變成現實,撂在我面前。萬分焦急之下,我逃命似的跑到了雪麗那裡。
敲開雪麗家門的時候,雪麗媽媽正在給雪麗的傷口換藥。一看見我雪麗就大嚷嚷:“老媽,你終於解放了,買菜去吧,讓我墨阿姨給我換藥。”我微笑着對雪麗媽媽打了招呼,雪麗媽媽不以為然的盯了一眼雪麗,那眼神分明是在懷疑雪麗和她的關係。然後拿着菜籃子轉身出門去了,剛走到門口,雪麗便大喊:“媽,買些魚回來,墨阿姨喜歡吃魚。”
我在雪麗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她盤着雙腿,右手手心向上自然的放在膝蓋上,看上去就像一個剛出籠的饅頭。突然之間,我感覺胸口像被一把鋸齒呼呼的鋸開,血肉模糊。時間在不斷的後退,那晚上汩汩流淌一地的鮮紅又呈現出來,血腥瞬間刺滿我的鼻腔,我又看見雪麗指尖上不斷滴落的紅色精靈密密麻麻的盛開在詭異的黑夜裡,還有她撕心般疼痛的面孔…
“喂,你是最近過年吃傻了吧?發什麼呆呀?”雪麗的話打斷了我的回憶,我看着她那張稚嫩蒼白的臉上帶着溫和的微笑。
“都這麼幾天了,怎麼你這豬臉上怎麼還是沒顏色呀?”說罷,我站起來,俯着身子,輕輕的捏了捏她的臉蛋。
“你每個月那幾天還沒顏色呢,何況人家是大出血,這臉色多正常。”我邪惡的笑了一下,起身,一屁股擠在她的單人沙發上,一手緊緊的握着她的肩膀。
“你,你有把我當病人么?還和病人搶沙發。”雪麗委屈的輕挑眉毛。
“你不是大出血嘛,我怕你虛弱嘛,所以扶着你呀。”略佔優勢的我還不忘故意的對她眨幾下眼睛。
“你這叫扶着我?聽見沒有?骨頭都捏碎了呀。啊…我手好痛,我手好痛。”任憑雪麗故意的叫喚,我還是蹲在她的面前,解開了裹她傷口的紗布。整個手掌都是藥水泛黃的顏色,傷口已經消腫了,也在開始癒合了,只是縫針處還凝固着許多血跡,那些穿在肉里的線條,觸目驚心。
我的手莫名其妙的抖的很厲害。
雪麗輕輕嘆息了一聲,摸了摸我毛茸茸的頭髮,接過我手裡的棉簽,開始給自己上藥。我聞到空氣里充滿消炎藥水的味道,但我始終低着頭,不敢看她的臉。我不知道是自己怕看見她的疼痛還是怕胸口再一次血肉模糊。只是最後,我又小心翼翼的一層一層幫她纏上紗布,像對着神靈宣示一樣嚴肅,即便這樣,我想,她的疼痛也不會在我的指縫間流走的。
“有聯繫茗蕊嗎?”我故作鎮定的淡淡問道。
“前幾天來過,這些都是她買的。”雪麗指着茶几上果盤裡洗凈了的蘋果,沒等我接話,就拿起一個大的,啃起來。
“她消失了,我找遍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我的語氣變得莫名的沉重。
“還有她不可能去的地方呢?發生這麼大的事情,她心裡肯定難受死了。可惜我們什麼也忙也忙不了。讓她一個人安靜幾天吧。”雪麗放下已經啃了一半的蘋果,她的眼睛變得空洞無神,露出無盡的悲傷,連同說話也顯得那麼惆悵悲涼。我知道,想到茗蕊,她的心裡或許比我還痛的不堪言語,只是她堅強的把悲傷掩飾的天衣無縫。
那一刻,我開始相信宿命的存在,就像生活里的那些灰色調子,看不見,摸不着,卻真真實實的烙在生命里。世間的所有生死都因為宿命的安排而變得殘缺不堪,面目全非。那些都是宿命里不可抗爭的事,它不會因為任何人的苦苦哀求而改變某個人的生死輪迴,即便是用你傾盡所有來做交換也無濟於事。在宿命面前,我們都像是濃稠夜空里的螢火蟲,散發著自身微弱的光芒,如點點星光遺落的餘暉,距別人所需要的燈火輝煌永遠望塵莫及,那時候我們都變得如同啞巴一般,表面上是緘口不言,實際上是無能為力。
“不會出什麼事兒吧?”我瞪着圓溜溜的雙眼盯着雪麗,我渴望她給我一種精神上的肯定。我猜想,我那個樣子一定像在等待主人丟食物的可憐貓。
“這個誰會知道,誰叫她和我一樣,長的那麼容易讓人犯罪,說不定就被人拐賣了。”
我低着頭,很無語的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人家是長的讓人犯罪,你是長的犯罪,這很大的區別好不好?怎麼這麼簡單的道理都轉不過彎呢?”我一說完,雪麗就拿起她啃了一半的蘋果塞到我嘴裡(當然塞的是她沒啃的那半邊),然後自己躺在另一個沙發上,拿着遙控器打開電視。
“她不會就這樣退學吧?”我再一次無助的望着雪麗。
“我也不知道呀。”雪麗盤着腿,搬弄着腳趾頭,有氣無力的回答。
從雪麗家離開的時候,冰涼的細雨依然在招搖的飛舞,凜冽的寒風吹得我鼻涕直流,天空如同天亮后最初的樣子,沒有絲毫變化。我埋着頭看着鞋尖上的幾滴污泥,腦子裡像放了一張卡機的影片,以前的日子如車輪般輾壓過心房,斷斷續續閃現出茗蕊清瘦的背影、雪麗調皮的微笑、邱宸深情的眼睛…一切變得那麼模糊而遙遠。我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遲暮老人,想在回憶中尋找生活閃亮的影子,卻感到胸腔猛烈的抽搐。我是在害怕嗎?是怕茗蕊就此輟學離開我、還是雪麗眼裡偽裝的堅強、亦或是邱宸那句“我喜歡你,我一直喜歡你”會在風雨中沖淡失色,乃至消失不見?或許,他們是我生命中不能忽略的部分,於是無意之中便把他們紋在我心臟的周圍,這樣警告我在以後的日子裡,無論想抹掉誰,都會讓我的生命血肉模糊。
快到家的時候,我看見了邱宸的影子,他遠遠的背對着小區門口,撐着一把黑色雨傘,站在馬路對面,他穿着白色修身大衣,在細雨中顯得飄逸瀟洒,像英格蘭的紳士一樣。我亦不記得這個假中是第幾次看見他這樣唯美的背影了。我悄悄的鑽進雨傘里,從身後環住他的腰,臉頰輕靠在他後背上,閉着眼睛感受他的溫度,和衣服上的清香。
他握着我的指尖,帶着責備又關切的聲音的問道:“怎麼這樣涼?出門都不知道帶上手套嗎?”說著他轉過身,或許是看見我一頭細細密密雨水的緣故,不禁皺起眉頭,臉色沉了下來,又追問道:“你這是幹嘛去了?電話也不接。”
我只顧抿着嘴,隻字不語的對他傻傻微笑,這是我的殺手鐧,也是他的軟肋。
“是去雪麗那裡了吧?真是的,也不知道帶上雨傘。”他溫柔的撥弄着我蓬鬆的頭髮,彈走那些細小的水珠。
提到雪麗,茗蕊自然的浮現在我的眼前,上一秒甜美的笑容瞬間消散在寒風中,我低聲輕言的說:“茗蕊失蹤了。”
我看着邱宸的眼裡閃過不易察覺的撲朔迷離,眨眼又變成萬般的柔情。“別太擔心了,她是一個懂事的女孩,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的。”邱宸輕輕捏了一下我的臉頰,又從衣服口袋裡掏出紙巾,像個大哥哥一般幫我擦掉流出來的清鼻涕。聞着紙巾上的薰衣草香味,我差一點落淚了。
不得不說,我是一個自私的人。那一刻,我忘了之前所有的心疼和悲傷,所有細胞里都只有邱宸,理所當然的享受着和他在一起的溫馨甜蜜,感覺好像只要有他在,再難的生活也會變得美好。(如果雪麗知道了,不單單是罵我重色輕友吧,估計性命也堪憂)
“等了多久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怯怯的問道。
“不知道,反正吃了中午飯就來了。”
我掏出被調成靜音的手機,上面除了顯示時間5點19分以外,還跳躍着11個未接電話。一時間,我內疚的不知道說什麼,只是拉過他的大手,靜靜望着他的臉,他的樣子像從紛揚白雪中尋梅歸來的貴族,白雪留戀在他的臉頰,紅梅浸透了他的嘴唇。
天地作證,那瞬間我多想給他一個吻,傾盡一生情感的深吻。
邱宸默不作聲的解開外套的紐扣,我驚慌失措的看着他自然而簡單的動作,腦袋裡面像飛機路過,嗡嗡作響。“難道他會讀心術?這不會是要…也太荒唐了吧。”邱宸不顧我驚愕的表情,把我拉到他的胸前,撩開大衣,把我冰涼的手放在他的腰間上,透過他的貼身襯衫,透過我的手心,他身體的溫度不容分說的竄進我的心裡,瞬間覺得臉頰燒的發燙,我下意識的想把手縮回來,而他結實有力的臂膀已經把我框在原地,無限縱容寵溺的說:“手這樣涼,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不注意又該感冒了。”我像個木頭人一般依偎在他炙熱的胸膛,天經地義的讓他為我遮擋風雪,分擔寒潮雨露。如果那一刻可以定格成永恆,我願把所有的芳華留念都融進那個冷暖與共的懷抱,融進那個對愛情無盡信仰的十六歲。在那段青春年少的時光里,我無從開口給奇奧的“愛情”下定義,只是覺得指尖相攜,溫暖相依,喜歡與不喜歡,愛與不愛,自在心中。
在我的焦躁不安中,寒假終於如古稀老人一般蹣跚的消失在那些寥寥草草的習題。拉通整個記憶,那是我僅有的一次嫌棄高中繁重的書山裡假期太過漫長,因為我知道只有開學了才可能有機會見到茗蕊。可我卻又害怕這一天的到來,怕這種翹首期盼最終會真真切切的化成烏有,連一點念想也不存在。因為在開學的前一個晚上,茗蕊的手機依然處於關機狀態。
那個晚上,我又徹夜未眠。
短暫“荒蕪”的宿舍也因為這個冬天的霉雨天氣散發著刺鼻的味道,我一邊打掃,一邊側耳傾聽走廊的腳步聲,我在惶恐的期待。
“墨阿姨,墨阿姨,你猜我在大門口遇見誰了?”雪麗一鼓作氣從校門口跑到三樓宿舍,氣喘吁吁的在我面前大聲喧嘩。
“除了謝霆鋒,估計也只有楊浩洋能讓你這麼有激情四射吧。”
“哈哈哈哈,墨阿姨不愧是我肚子里的蛔蟲。”雪麗手舞足蹈的像打敗妖怪的孫猴子。她拉過我的手臂,又神秘的說:“我給你說,我給你說,他還問我的手是怎麼回事呢?這分明是在關心我。”親眼看着好朋友癲狂到這個地步,我是真心的難受,我停下抹桌子的手,不冷不熱的說:“作為一個正常人的我,在你完全瘋掉之前想申明兩點:第一,你的肚子里容不下我這麼大一條蛔蟲,那只是你的人生整個深度只有皮毛。第二,如果你敢自斷手臂一條,我就敢百分之百的保證楊浩洋會說:我真替你感到難過。”
“喂,喂,我還是病人呢,你懂憐香惜玉嗎?你都不能對我客氣點嗎?”說不過我的雪麗揚起任然纏着紗布的手掌,對我示威。
“我看你不是手有病,是這兒有病。”說著我用食指戳了一下雪麗的太陽穴。
這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我看見屏幕上閃爍着“茗蕊”兩個字的時候,手顫抖的把手機掉在了地上,我顧不上心疼,立馬拾起地上風燭殘年的手機,奈何它還是停止了歌唱。我正準備回撥的時候卻聽見門口傳來魂牽夢繞熟悉的聲音:“Hello,兩位美女,好久不見。”
我和雪麗不約而同的望向門口。
是茗蕊,她終於還是出現了。
我的心如磐石落地,沉了下來。
茗蕊擺着一個迷人的姿勢斜倚在門口,臉上溢滿燦爛的笑容,如同夜空里百發齊放的煙火,青春洋溢。好像之前的事都雲淡風輕,被遺忘了一樣。我和雪麗面面相覷,驚愕的沒回過神來。茗蕊依然迷死人的微笑着朝我們走近,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夾克式外套,淡藍色的緊身牛仔褲,手上抱着一些課本,烏黑的頭髮柔軟的搭在胸前,驚若天人的面孔加上清新的氣質使她看起來如同在晨露里盛開的百合花,我見猶憐。
“你們兩個獃子,怎麼,不認識了么?”
“茗蕊,你沒事吧?”雪麗懷着一肚子的好奇,像研究新型物種一樣看着茗蕊,還怯怯的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我這不是好好的嘛,怎麼,是不是發現我比以前漂亮了?”茗蕊調戲似的對雪麗放了一個電眼。又說:“對了,你的手好了嗎?”
“啊----”我對雪麗使了一個眼色,一步跨到茗蕊面前,雙手不停的擠壓揉捏着她的臉蛋,像要把她完美無缺的俏臉揉捏成變相金剛一般。對於我那半個月不能安然入睡的夜晚,對於她已經假釋淡化的無關緊要,我必須以自己的方式發泄出來,給自己一個交代。聰明的雪麗自然也明白我的那個眼神,她附和着我的尖叫,用她那隻不太靈活的左手翻造着茗蕊柔順的頭髮。等那一聲尖叫拉到盡頭的時候,我和雪麗同時停手,相互擊了一掌,若無其事的轉身坐到床邊。再看茗蕊,剛剛還楚楚動人,瞬間就被我們折磨成一個午夜裡從古墓爬出的女鬼。我和雪麗還是忍不住的大笑起來。
茗蕊則不痛不癢的說:“唐雪麗,你剛才在我頭上下了幾個蛋呀?”看到雪麗被攻擊,我越發笑的像一個漁翁得利的小人。
“還有你,林水墨,剛剛那一招是你自創的林氏盲人按摩手法么?我提醒你,下次要練手勁的時候可以去動物園找大猩猩的屁股,或是對着鏡子,你那張大餅臉也是很好的替代品品。我這精緻的小臉蛋可經不起你瞎折騰。”茗蕊一邊口若懸河的把矛頭指向我,一邊理順她亂的如雜草的頭髮。
這次換成雪麗笑的前俯後仰。
不得不說茗蕊這小妮子,總是殺人不見血,罵人不帶髒字,而且句句精闢,永遠不會像雪麗口中那般粗俗,連同我這個喜歡舞文弄墨的人在口水大戰的時候亦不是她的對手。
如夢的年華,如花的女子。
寒假裡的種種都被真實,或是刻意的拋在腦後,無人提及。心裡的悲痛離殤也灰飛煙滅。我們三個回到了最初的樣子,不停的鬥嘴、打鬧,又惺惺相惜,形影不離。在那些輾轉反側的夜裡,我無數邊的假想,以為這些平凡奢侈的場面只有靠自己的點點思緒去回憶尋找。而如今,又被我實實在在的握在手裡,我滿心歡喜,熱淚盈眶,這種溫情是邱宸也給予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