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的時候,順子痴痴地站在村口的山崖邊眺望着對面那座與村子隔河相望的佛教寺院——興隆寺。他遠遠地看見寺院里香客不斷,人頭攢動,偶爾傳來一陣鞭炮的脆響,看起來很熱鬧。他猜想,這遠近聞名的興隆寺里準是又來了那家名山大寺的高僧,在引導着善男信女們虔誠地頌經念佛吧。
就在順子獃頭獃腦想心事的時候,本村和他同齡的幾個調皮鬼不知不覺來到他跟前。有人“啪”地拍了一下順子的肩膀說:“順子,你還在這達愣啥着哩,你媳婦都回來了,還不快去回家親她幾口?”順子聽到“媳婦回來了”這幾個字,頓時眼前為之一亮,當他抬頭看到那幾個搗蛋鬼臉上露出的怪笑的時候,心中掠過的一絲興奮快感轉瞬間就消失了,他知道人家是看自己的笑話,拿自己尋開心
“想哩想哩實想哩,想得眼淚蠻淌哩。當初你怎麼沒有時時地緊跟着她?寸步不離地守着她?”一位留着長頭髮的年輕人同他開玩笑說。“時時地緊跟着頂屁用,當時倘若順子把那女人拴在庫腰帶上看行不行?女人都是長了翅膀的鳥,人家要飛你就是拉也拉不住。”另一個嘴唇上蓄着兩撮八茬胡的小夥子接上話頭打趣道。“人常說比翼雙飛,你怎麼沒跟媳婦一塊去比翼雙飛啊……哈哈……”那個半天插不上嘴的瘦小夥子逗得大伙兒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這天早上,眼看着快要拜堂成親的新媳婦林花卻鐵石心腸似地遠走高飛了。“順子的新媳婦跑了!”這消息很快就像炸開鍋似地在村子大小巷頭傳遍了。順子心裡本來就如同吞下一大把豬毛亂糟糟的,偏偏這些調皮鬼們又來火上澆油,三言兩語搗鼓得順子煩上添亂。他氣得兩隻眼睛瞪得像牛眼一般,惡狠狠地對調皮鬼們說:“跑來看你老子的笑話,老子好歹還能從幾百里之外的地方領個媳婦回來,有本事你們也領回一個讓我瞧瞧!怎麼到如今都還是跟老子一樣光棍一條!”聽到順子接連給他們比了幾個“老子”,調皮鬼當中不只是誰喊道:“哥們兒,來,今天咱把這頭老豬綁起來買給那些肉販子算了!”說時遲,那時快,順子正打算轉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恰恰有人已經牢牢地擰住了他的胳膊,他只好“嗨”地一聲使出全身力氣掙脫開來,急急忙忙邁開大步跑回家裡。
順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家裡,父親已經做好了晚飯等他回來一塊兒吃。順子對父親說,他肚子一點都不餓,根本不想吃飯,然後就一頭栽倒在土炕的枕頭上,兩隻手摟着頭,雙眼直勾勾地盯着低矮平房的屋頂。順子這回算是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番只有失去了才覺得珍貴的悔恨滋味,從心愛的媳婦林花悄沒聲息地離他而去那一刻開始,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深深的懊惱和自責中度過。順子回想起他和林花姑娘相識相戀相處的那段難忘日子,感到是上天賜予他和林花姑娘千載難逢的相會緣分,是那段美好的緣分讓他體會到從未有過的幸福和自豪。可是因為自己的愚蠢無知,誤入陷阱貪戀賭博而不能自拔,竟然讓打着燈籠也難找的俊俏媳婦就這樣悄悄地從身邊溜走了,渴盼已久的幸福時光也像曇花一現似的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攥緊拳頭使勁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我真是天底下少有的傻瓜笨蛋,是個最愚蠢最無能的混賬東西啊!”這樣折磨了一陣,他終於忍不住放聲嚎啕大哭起來。
順子從小就是個苦命娃,剛剛三歲的時候,娘得了重病沒有治好撒手西去撇下了他。父親一手拉扯他和哥哥兩個孩子推渡着貧困清苦的日子。日子雖然過得緊緊巴巴,但是父親還是咬緊牙關把順子送到學校去念書,指望他將來有點出息。順子打心眼裡感激父親的一片苦心,讀到初中三年級的時候,順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考個本地區的師範或農校,將來有一份領工資端鐵飯碗的差事,攢下些錢好好孝敬父親。可是天不遂人願,順子儘管三更燈火五更雞地狠下了一番苦功,烏黑濃密的頭髮都由於學習而掉得稀稀落落,年紀輕輕便過早地謝了頂,但就是接連兩年中考都名落孫山,就連一個普通高中也沒考上。他也想跟個別同學一樣去當兵,可是就憑父親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又能找到哪門子關係讓他如願以償地去當兵呢!
在悶悶不樂、萎靡不振中打發了一段時日,順子似乎把啥都看開了,他想:天無絕人之路,就讓那比登天還難的考學見鬼去吧,自己總不能一條道摸到黑,總該找點別的事情做才對。可眼下自己除了躥了點個頭還有啥能耐呢?能夠做點啥呢?就在順子心裡感到一團亂麻,理不清頭緒的時候,鄰村的同班好友二愣子找上門來對他說:“我有個遠房表叔在天水搞房地產開發,現在已經是近億元身價的大老闆。最近他在青海西寧承包了幾幢大樓的修建工程,我打算到他那裡去打工,又怕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想着要是有個人搭伴兒那該多好啊,於是就來找你,你想去不想去?”順子一聽心裡頓時豁然開朗,一拍大腿麻利地回答:“去去,一定去!我正愁沒個正經事兒做呢!”“如果決定要去,就快些做個準備,咱倆隨時隨地可以出發。”二愣子對順子說。“那咱倆是先到天水找建築老闆呢?還是直接到西寧的工地上去?”順子有些不大放心地問二愣子。“不用再去天水,直接到西寧找他。”二愣子補充回答道。
順子悄悄地做好了出遠門的準備,他原打算不告訴父親和哥哥自己出門打工的事情,可又怕父親為他擔心着急。臨走的頭天晚上他對父親說:“爸爸,明天我要和同伴一道去外面打工掙錢。”父親聽了兒子的話滿臉吃驚地問道:“你要去哪裡?”“去很遠的地方。”順子回答道。聽說兒子要出遠門父親極不情願地勸阻說:“外面的錢也不好掙啊,你還是跟着我在家裡鍛煉上一段日子再說吧。”順子看透了父親不放心他的心思,就寬慰父親說:“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再說我總不能還像上學那陣子一樣靠你養活才能過日子啊!”父子倆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辯了半天,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父親就像鐵板上釘釘一般,說啥也不叫順子去。順子心裡明白無休止地和父親爭論下去終究不會有啥好結果,於是表面上裝出一副默認父親的話哪裡都不去的樣子,夜裡睡到雞叫頭邊的時候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趁着父親和哥哥都在熟睡中悄悄地溜出了家門,摸着黑乎乎的夜色跑到鄰村叫上二愣子去城裡搭上開往省城的長途汽車。
順子和二愣子天剛放亮就動身趕往縣城,由縣城座上去省城的長途班車,經過十幾個小時峰迴路轉的長途奔波,天黑的時候才到達省城蘭州。兩個從深山溝里出來的小夥子在濃濃夜色中領略了一番大城市的繁華與緊湊,他們顧不上喘口氣兒,餓着肚子座公交車輾轉來到蘭州火車站,通過排隊好不容易買到兩張從蘭州開往西寧的火車票。雖然買到的是站票,但是他們仍然很開心地擠上蘭州開往西寧的火車,又經過七八個小時的長途奔跑第二天凌晨才到達了西寧。
初次來到又一個大西北的省會城市,兩個呆在深山溝里沒見過任何世面的小夥子真有點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的感覺。順子一步不拉地緊跟在二愣子身後,二愣子手裡拿着一張寫有建築工地地址的紙條,他倆見人就問,有一問就搖頭說不知道然後不理不睬的,有啥都不說丟給他們白臉的,也有給他們詳細指點乘車路線的。他們按照好心人指點的乘車路線,換乘了幾路公交車才找到了東城開發區的那個建築工地。
兩人走到附近的公用電話廳前,二愣子伸手在衣兜里掏出一張IC卡塞進磁孔,接着拿起聽筒撥通了家裡的座機電話。二愣子告訴接電話的父親:“我們安全到達西寧,只是擔心那個大老闆表叔不在西寧,為了保險起見你給表叔掛個電話,讓他給手下管工地的人叮嚀一下,不然沒人買我們的帳!”電話那頭父親連聲答應着,說馬上給他表叔打電話。
果不其然,二愣子那個遠房表叔、建築工地的大老闆不在西寧。順子和二愣子只好找到看管工地的工頭,二愣子上前向他說明來意。那工頭耳朵上捂着手機正忙着接電話,接完電話面對他們連着“噢噢”了兩聲說道:“有這麼回事,你們跟我到工棚里去一趟,先住下來,明天就可以上工幹活。”順子和二愣子同工頭一塊兒來到一排牛毛氈搭建起來的臨時工棚里,工頭指着一溜鋪開的破舊床板說:“先把行李包放到床板子上,晚上我讓大伙兒再往一塊兒擠一擠,給你倆挪出點位置將就着睡吧。”望着工頭走出工棚的背影,順子和二愣子互相會意地看了對方一眼,轉身把行李包裹扔到了床板上。“看來這就是咱們今後謀生的臨時根據地了。”“是啊!咱們先到工地上走走吧!”他們出了工棚邊走邊看着忙忙碌碌的建築工地,幾百米高的重型裝載機矗立在工地當中,在一陣隆隆轟鳴聲中將裝有混凝土攪拌物的鐵筐緩緩地升起送到民工手中,民工們正在聚精會神地砌着磚牆,這棟大樓的毛坯工程已經進展到了第六層,看樣子要修一棟十八、九層的高樓。
順子在建築工地上幹了一段時間,白天和大家一起忙忙碌碌啥都顧不上去想,每到晚上雖然感覺身子骨像散了架,但是只要一歇下來就特別想家,想念一天比一天衰老的父親。想家的時候,順子就和二愣子看工友們聚在一起打撲克掀牛九,聽他們海闊天空地吹牛閑諞。那些民工離開老婆時間長了自然就會升騰起一股寂寞難耐的惆悵,總要情不自禁地講一些渾段子來解解悶,聽到他們口裡吐出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語,順子就有些臉紅耳臊地拽起二愣子往外走。他們還沒出工棚,打趣戲謔的話就緊跟着屁股攆了出來:“到底是沒嘗過鮮的嫩娃娃,還害羞不成?有本事永遠不要討老婆,當一輩子光桿司令!”
干到三個月的時候,順子領到第一筆工錢,他給自己留過點零花錢之後全部寄回了家裡。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借來工頭的手機打通了鄰居張大伯家的電話讓父親接聽,他在電話里問父親寄的錢取回家了沒有?父親回答取回家了,還說那些錢他一分不動地放着,等將來你娶媳婦的時候再用。順子對父親說,啥媳婦不媳婦的,眼下啥緊先顧啥!掛了電話,順子又是一陣臉紅心跳!他不明白父親怎麼也向他提起娶媳婦的事情,他今年還不到二十歲啊!
順子聯想起工友們所講有關男女之事的渾段子,他還觀察到那些幾個月沒見過老婆的男人們說起渾段子來總是一副眉飛色舞、情懷激蕩的樣子。他有時心裡直犯嘀咕:難道是男人就非得取媳婦不成?過後他馬上就覺得自己多麼荒唐可笑!天上打雷要下雨,世上有男就有女。要是男人和女人都不結婚那這個世界不知會變成啥樣子呢!上中學的時候,老師安排座位時一般都是把男生女生放在一起,順子看到身邊坐着女同學很彆扭,要麼起身和男生擠到一塊,要麼自己抬張桌子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最後一排。老師看不過眼,批評他滿腦子封建思想,是個地地道道的小封建。平常他又跟其他同學很少來往,與班上的女同學乾脆不過言,同學們背地裡都叫他“榆木疙瘩”。
林花的身影始終活靈活現地在順子的腦海里晃動着,一會兒在甜甜地望着他笑,一會兒又在怒不可遏地責罵著他,攪得順子本來就後悔得要死的心裡更是魂不守舍。這天早上他又來到村口的山崖邊眺望着對面與村子隔河相望的興隆寺。想着一幕幕既讓他留戀又讓他傷心落淚的往事,他索性漫步來到興隆寺里。他看到大雄寶殿正堂如來佛祖金身塑像給人一種寬宏大度的感覺,一位高僧正領着眾位信徒跪在墊子上口裡念念有辭地頌經念佛。順子生怕打攪眾人一心一意念經,就悄悄地跪在旁邊的地板上,他也學着從電影鏡頭裡看到的信徒拜佛的模樣,微閉雙眼兩手合十緊貼胸前默默祈禱。跪在佛祖面前的順子竭力想讓自己心態平穩下來,可是他心裡怎麼也難以平靜,思緒又抑制不住地飛回到幾百里之外的青海西寧建築工地上。
那天晚上順子睡在建築工地大通床的木板上還在想着關於男人和女人的話題,想着那些男女之事的渾段子,想着娶不娶媳婦的事情,越想頭腦越清亮,思維越活躍,卻怎麼也睡不着覺,他左一個轉身右一個轉身。旁邊有的民工已經呼嚕嚕地打起沉重的鼾聲,可他卻一點睡意都沒有。突然,睡在大通床另一端的二愣子“哎呀……哎呀……”接連不斷地呻喚起來,把滿屋子熟睡的人都給吵醒過來。
順子騰地一聲起床,胡亂地蹬上鞋跑過去問二愣子:“你咋啦?”二愣子一陣緊似一陣地呻喚道:“我的媽呀,疼死我啦,我的肚子……”順子看到二愣子蠟黃色的臉上滲出一粒粒冷汗,知道他肚子疼得厲害,就對他說:“你先堅持住,我馬上給你買葯去!”順子大步流星一口氣跑到寬闊的馬路上,邊跑邊看,街道上一個挨一個全是各類商業門店和酒樓餐館,就是找不到個藥店。焦急中他折轉身向大街當中的一條小巷跑去,巷道里稀疏地亮着燈光,偶爾碰到幾個進出的行人,很快就跑到小巷跟另一條大街連接的地段,順子這才透過夜色中閃亮的燈光看到耀眼的十字形標記。心想:“總算找到藥店了!”
順子掏錢買好葯裝進兜里,他擔心順着大街走有可能摸不回去,只好按照來路往回跑。剛跑進巷道深處,他猛然間聽到“救命啊……救命……”的叫喊聲傳了過來,同時看到一團黑影在晃動中堵住了通道。順子鼓足勇氣幾步直奔到黑影跟前,“哎呀,不好!有人遇到流氓了!”他隱隱約約地看到那個不懷好意的男人正雙手摁住一位姑娘的脖子,姑娘已經喊不出聲來,只是雙手兩腳並用地同歹徒拚死搏鬥。“放開她!”順子大喝一聲,伸出雙手上前狠勁地將歹徒的手腕甩開,然後攔腰死死地抱住了那個壞蛋。“滾開!識相的就少管閑事!”那傢伙拚命左搖右晃地想甩開順子的雙手。順子竭盡全力緊緊摟住他慢慢往後拖動,然後命令似地對姑娘說:“愣着幹啥,還不趕快跑!”那姑娘根本沒有要走的意思,卻勇敢地放聲大喊道:“快來人啦!抓流氓啊!”姑娘的喊叫驚得歹徒更加瘋狂,揮動拳頭朝着順子的胳膊亂打,企圖打開順子毫不鬆懈的雙手,順子感到胳膊一陣鑽心的疼痛,他用盡全力猛然把那傢伙摔倒在地。正好一陣急促的腳步由遠而近傳了過來,那姑娘順勢又是一陣喊叫。那傢伙驚慌失措地爬起來灰溜溜地逃走了。
幾個過路的陌生人走到跟前詢問了一陣情況,見他們沒有啥大問題就向前面走去。“你沒事吧?趕快回去吧。”順子關切地問那姑娘。姑娘哽咽着說:“沒事,多虧你啊,大哥!你沒受傷吧。”“我挺好的,你快回去吧。”順子說完就要轉身往回跑,那姑娘猛地過來一把拽住了順子的胳膊,“我好害怕,大哥你就幫忙幫到底,送我回去吧。”順子輕輕地從姑娘的手中抽回自己的胳膊,“不行!二愣子肚子疼得要命急等着用藥呢!我得趕緊回去!”姑娘又一把拽住了順子的胳膊,“都黑天半夜了,你丟下我一個,我可咋辦呀!”“你放心回去,那流氓絕對不會再來了!”順子這時候在為二愣子的肚子而心急如焚,他狠不得長上翅膀飛到二愣子身邊,可眼前這位瘦弱無助的姑娘更讓他放不下心,他真有點左右為難,他想若是二愣子的肚子疼出個三長兩短那就事大啦!正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的時候,順子猛然一把拽住姑娘的胳膊從巷道里飛奔而出。
順子拉起姑娘一口氣跑到建築工地跟前,他讓姑娘在工棚外面等着,然後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工棚。“二愣子快來喝葯!快點!”這時他發現二愣子靜靜地躺在被窩裡,感激地看着順子說:“我的肚子就緊急了那一陣子,是這幾位大叔用土辦法給治好的。”一位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開玩笑說:“你到啥地方買葯去啦?等你把葯買回來,二愣子都死過好幾回了!”眾人都被說得笑起來,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原來二愣子是因為夜裡睡覺時沒蓋被子受了涼,冷氣鑽進體內腸胃得了急性“冷痧”,一位老民工見二愣子疼得直呻喚,急忙跑過去蹲在床上用膝蓋頂住二愣子的脊背,再雙手拉起二愣子交叉着的兩隻手使勁抽拉起來,很快聽到輕微的“嘣……嘣”響聲,響聲一過,老民工即刻鬆開雙手,讓二愣子趕緊躺在床上,接着又包過一床被子蓋在上面。沒想到這樣折騰了一陣,再也聽不到二愣子的叫聲,他竟然出奇般慢慢地好了。看到二愣子沒啥大事兒,順子懸着的心總算落了地,他對大伙兒說出去解個手,連忙出來見被冷落在外面的那位姑娘。
“你的同伴沒事吧?”她問。“沒事。走吧,我送你回去。”這時候已經是凌晨時分,順子讓姑娘走在前面,因為他不知道她住在那裡,他們便一前一後地走在依然亮着燈光的大街上。“聽口音你也不是本地人吧?”順子問姑娘。“我是慶陽來的,在一家甘肅人開的餐館里幫工。”姑娘回答。“那咱們還是半個老鄉呢!我也是甘肅隴南的。”順子有些激動地說。“是嘛!這麼說咱們還挺有緣分的。”姑娘也有些意外的驚喜。兩人就邊走邊談着。姑娘說,她叫林花,幾年前就出來到西寧打工掙錢了。由於她租住房屋的地方是比較僻背的舊城區小街道,距離她幹活的餐館還有很遠一段路,而餐館幾乎每天都要在九點以後才能下班,所以晚上由餐館往住的地方走她總是提心弔膽地很害怕。原來她和一位同樣來自慶陽老家的姑娘都在一個餐館打工,兩人又共同租住着同一間房子,一起到餐館幹活一起回家,互相照應着她從不感到孤單。可是幾個月前那位姑娘被家裡人叫回去了,據說父母到處託人給她說了個對象,三番五次催着要她回去相親,那姑娘便無可奈何地回去了。林花說,那天晚上多虧碰到你,要不是遇到你她可就慘了,真是太感謝你哩!順子說,那樣緊急的情況,遇上誰都會挺身相救的,你以後夜裡往回走要更加小心才是。兩個人互相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到林花住處所在的那條小街了。臨別時,他們都還有點捨不得離開對方。順子問林花,你打工的那家餐館叫個啥名兒哩?閑了我來找你。林花說,叫“隴原香”餐館,記住到玉樹南路看牌子。
那天晚上把林花送到她的住處,順子雖然在夜色中沒有完全看清楚她到底長的啥模樣,但是從那以後不論白天幹活還是晚上睡在床上,他都在思前想後地記掛着她。他想,她每晚都那樣一個人趕夜路,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萬一要是再碰上不懷好意的壞人咋辦?他想,要儘快想辦法找到她,和她商量一下,給她在自己幹活的工地周圍租間房子,這樣可以更加方便地照顧她。他立刻又覺得自己好可笑,連人家到底是咋想的都還不知道,便在自作多情替人家想這想那。但是他又很快地否定了自己是自作多情的想法,他覺得她畢竟還是一個弱不驚風的姑娘家,如今又是每天孤零零一個人走那麼長的夜路啊!這樣想着的時候,順子內心油然而生一種急切想見到她,有很多話要對她說的強烈衝動和願望。
順子和二愣子平時都是和工友們一起吃大鍋飯。這天歇晚工的時候,順子嘴貼在二愣子耳朵上悄悄地說:“今兒我請你下館子吃晚飯。”二愣子既驚又喜地問道:“你小子今兒攤上啥好事啦?這麼大方啊!”“你就別管那麼多了,只曉得跟上我走。”說完順子拉起二愣子的胳膊一路小跑着衝出工地來到大街上。順子一路走在前面不時抬頭看着街頭懸挂的各類門店招牌,眼看都要拐進一條窄小的巷道里了還沒有選定吃飯的餐館,二愣子有些納悶:這傢伙到底要在怎樣的餐館里吃飯呢!此時順子的頭腦里卻在聯想那天晚上碰到林花的情況儘快找到“隴原香”餐館。按照林花說的大概地點,順子和二愣子穿過小巷很快找到了玉樹路,再往南端走幾十米就看到“隴原香”幾個醒目的大字映入眼帘,順子如獲至寶一般興奮地對二愣子說,咱就到這家“隴原香”餐館吃飯。
剛到餐桌跟前坐下,順子就看見林花提個水壺拿着一次性塑料杯子向這邊走來。“林花!”順子高興地叫道:“總算找到了你啊!”“順子!”林花臉露微笑地喊道:“總算又見到了你啊!”旁邊的二愣子這才恍然大悟過來,怪不得順子這傢伙路過那麼多餐館他都看不上眼,總要拐彎抹角往這兒跑,原來如此!“你們認識啊!”二愣子有些羨慕地對着順子說。“我們半個月前就認識了。”順子回答,然後向林花介紹說:“這是我的同伴二愣子。”“那天晚上順子出來買葯沒耽誤你治好肚子疼吧!”林花問道。“鬼知道他跑到那兒買葯去來,等他把葯買回來我的肚子早就好了。”二愣子帶着調皮的口氣打趣說。“要不是你鬧肚子疼我出去買葯的話,還沒有機會見到林花呢!如此說來,我還得好好謝謝你才對哩!”順子接過二愣子的話頭說。“行行,藉此機會就讓我來感謝你們二位吧!說吧,你倆想吃點啥!”林花有些激動地說。二愣子也就不客氣地說:“既然是這麼熱情豪爽的妹子要請客,那就簡單些吧,每人一大碗牛肉麵片算了。”“就這樣簡單啊,還是點幾道菜吧!”林花真心希望倆位老鄉能提高點吃的檔次。“牛肉麵就好,咱們出門掙點錢都不容易,能湊合就湊合一下吧。”順子拍板定案說。就在三人吃飯的過程中,林子瞅空去付飯錢正好讓林花看見,她說啥也要爭着搶着去給錢,順子伸手擋回了林花手裡拿着的錢,“怎麼能讓你付錢呢?”順子的誠心實在又一次讓林花心裡感動。
吃完飯要走的時候,順子讓林花跟他一塊兒到外面,說有話要對她說,二愣子知趣地走到幾米遠的地方等着他們。“我有個想法說出來,你看合適不?如果能成我想咱們趕快打問。”順子用徵詢的口氣問道。“啥想法你說吧。”林花很想知道他的想法。“我想,咱們在我幹活的工地附近給你租間住房,這樣互相有個照應。”“工地附近離餐館是不是有點太遠?”“是有點遠,但是晚上我可以來接你。”“每天夜裡都來接嗎?你是不是也想打我的壞主意?”“我是真心為你好,如果你那樣認為就算了吧!權當我沒說。”“跟你開個玩笑,你就當真了,我答應你在那邊租房子還不成。”天已經黑了下來,兩人又有些依依不捨地分了手,順子就和二愣子一起往回走。路上二愣子問順子道:“你是怎麼掛上人家那姑娘的?人長得挺不錯,你傢伙艷福不淺哩。”順子就簡單地給二愣子講了一番他跟林花認識的經過,只聽得二愣子感到神乎其神,如同剛剛讀過一段現代傳奇故事一般,他甚至有些嫉妒地對順子說:“沒想到你這個榆木疙瘩還能演繹出如此傳奇的英雄救美故事啊!你可得牢牢地跟緊她哩,可不要讓天上掉下的林妹妹從你身邊溜走噢!”
在順子的殷勤奔波下,林花把房子租在了順子工地附近的街道上,這樣一對年輕人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多,順子每天晚上都去接林花回來,使兩顆年輕火熱的心靈水到渠成一般地靠得更近了。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美麗夜晚,順子照例接林花回家。面對柔情如水的月光,他們漫步走在路邊的林蔭道上。“今晚的月光真美!”“是啊!月光緊緊地跟着我們寸步不離,你能像月光一樣緊緊地跟着我嗎?”“怎麼不能!我會永遠跟着你!林花,你真好,嫁給我吧!”“月亮看着你和我,你真心愛我嗎?”“你還看不出來嗎?難道要我把心掏出來你才相信嗎!”林花感動地停下腳步,抑制不住地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他,順子身上儲蓄已久的熱情終於迸發出來,他也緊緊地摟着她在溫柔的臉蛋上狂吻起來。天上的月亮看見他們那火一樣燃燒起來的愛情也羞得趕緊躲進了雲層。短暫的激情碰撞過後,林花理智地掙脫順子擁抱的雙臂,拉起他一路小跑起來。“走吧,咱們快快回去,我還有個意外驚喜要送給你!”“啥樣的驚喜就不能在這裡告訴我?”“不能在這裡,一定要回去才能告訴你!”順子被林花的神秘給弄得摸不着頭腦,只得傻乎乎地跟着林花往回跑。
到達林花住處門口的時候,順子習慣性地停下腳步,向她道別說:“你早點進去睡覺吧,明兒還要到餐館上班呢!”“你就不想知道我要送給你的驚喜是啥嗎?”“那你就在這裡說吧!說了我就回去。”“好你個梁山伯!我不光給你說還要讓你看!快進屋裡去吧!”“深更半夜到你屋裡去不好,你今晚不好說了改天再說也不遲!”“你這個獃子,剛才在路邊林蔭大道上那股火熱勁兒跑到哪裡去啦,這會兒又怕我吃了你不成!”林花硬是拉着順子的胳膊走進她的屋子,進門就拉亮了電燈。順子看見燈光下的少女更顯得楚楚動人。林花上前摟着順子的脖子,含情脈脈地對他說:“我都是你的人了,我想今晚就把身子給了你!”順子一聽當下有一種如雷貫耳的感覺,連聲說:“這可使不得,萬萬使不得!”林花知道他是個老實得連做啥事情都不敢出格的好人,就向他解釋說:“我一直都覺得,那天晚上是你奮不顧身地保護了我作為女人生命般金貴的女兒身,我就該趁早把這身子給了你,只有這樣心裡才覺得踏實安穩,也讓你吃下一顆定心丸。”“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可我說啥也要等到咱們洞房花燭夜的那一天!”一對有情人互相聽完對方掏心窩子的話兒,又被感動得緊緊地摟在了一起。林花軟酥酥的身體里散發出的芬芳氣味撩撥得順子激情難耐地和她嘴對着嘴狂吻起來,身子骨里像火一樣燃燒的慾望使他顧不得剛才所說等到洞房花燭夜那一天的承諾,他急不可耐地抱起林花輕輕地放到床上,然後激動不已地撲壓到林花軟綿綿的身上,一對充滿青春活力的身體很快融為一體……
春暖花開的時候,在民工們殷勤汗水的澆灌下,那座十八層大樓終於竣工了。順子和林花一同由西寧經蘭州,先到慶陽林花的老家走了一趟。林花的父母聽說女兒在外面打工還帶了個女婿回來,看到順子老實巴交的呆板模樣,兩位老人都露出極不情願的表情。母親單獨把林花叫到一間沒有人的房子里對她說:“你怎麼談了個那麼遠地方的對象?我和你爸都不同意這門親事!”“我喜歡他,他人老實可靠!”“沒出息,老實能當飯吃!再說,他家是窮是富你知道嗎?”“我才不管那麼多,有人能生萬物,幸福是人創造的。”“傻孩子,我們可是為你的將來着想啊!你二姨早就在龍灣村為你物色了一個好小夥子,家裡住着三層樓房,你將來絕對不吃虧。”“那順子咋辦?我已經答應嫁給人家。”“你給那娃好好說說,讓他死了這條心,趁早回去不就得了嘛!”“你還說得簡單,人家在危難中救過,做人要講良心,我狠不下那個心!”“你咋這麼軟弱,你不好說我去給他攤牌,讓他早點離開咱家。”“不行!我早就鐵了心要嫁給他,況且我們已經同過房了,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啥?!你這個不懂規矩的東西,你把我們家的臉都丟盡了!”“這有啥大驚小怪的,他愛我,我愛他,我們早就難分難捨!”“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連這話你都敢在我面前說!不管你跟他咋樣,反正我和你姨都給答應人家了,你明天無論如何都得跟上我到龍灣村去相親!”“不去!除非順子,我誰也不嫁!”“你……你真要氣死我呀!”母親說著舉起手來要打林花,林花看見氣得渾身打顫的母親,連忙拉開門跑了出來。
看見林花滿臉不高興的樣子,順子問她說:“怎麼,你們家大人不同意我倆的婚事嗎?”“你就別問那麼多,我自有打算,咱們明天就動身到隴南你家去吧。”林花原想把自己省吃儉用積攢的五千元錢交給父母親,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往出拿錢,母親就因為她和順子的婚事而大動肝火。她想,乾脆把錢用在她和順子籌備婚事上面。第二天天還沒亮,林花給父母招呼都沒打就悄悄跑了出來。一路上林花有順子陪着說閑話,她很快就把在家裡遇到的不順心事情拋到腦後了。順子帶着林花高高興興地返回家鄉,村上人看見順子出門打工不僅變得聰明出息了很多,而且還領回了個俊俏能幹的媳婦,都在私下裡議論着他們。林花里裡外外看了看這個順子日思夜想的家,心裡當下透過一絲讓她不寒而慄的冰涼感覺。三間歷經數十年風雨剝蝕的又低又矮的破舊土木結構平房,中間那間廳房裡擺着老式大櫃,緊挨着柜子的舊木桌上放着一台17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大概是全家三口人最值錢的東西。左右兩間廂房各擺着一台土炕,炕上那些被褥、枕頭之類的東西看起來就像有幾個月沒洗的樣子,汗浸浸地讓人看過有一種難受的感覺。
晚上吃飯的時候,林花有些擔憂地問順子:“看樣子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讓我住到哪兒?”順子知道她多慮了,就寬慰她說:“看把你給愁的,今晚有我睡的地方就有你睡的地方。”飯罷,順子麻利地打開左廂房的木箱子取出一套嶄新的枕頭、床單、被褥等用品,整整齊齊地鋪設在土炕上。這讓林花格外感動,她情不自禁地摟住順子的脖子吻着他的臉。順子雖然就勢緊緊地抱着她,心裡卻怎麼也熱乎不起來。“我們家這麼窮,你會真心實意地嫁給我嗎?”“如果我嫌家窮就不會同母親鬧翻,這麼遠跟着你來。到現在還不相信我?”“我既怕你看到眼前這情景會後悔,又感到真難為了你,心裡更覺得對不住你。”“俗話說,有人能生萬物。只要咱倆齊心協力去創造去奮鬥,相信定能改變面貌。”“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但願我們的日子越過越好。”
開齋的時候,眾信徒緩緩起身走出殿堂到膳房而去。那位高僧看見順子依然微閉雙眼虔誠地跪着,於是一邊打揖一邊說:“這位施主不知遇到什麼煩心事,可不是有願心要許?”“我叫順子,因為看破紅塵,祈求佛主保佑,讓我歸依佛門。”“施主切莫因一時衝動而草率行事,世間繁花紛紜豈能隨意了斷,佛門勝地豈能隨意進出?我佛慈悲為懷,還是起身回家吧。”“師傅你就高抬貴手,收下我這個真心向佛的可憐人吧。”“這位施主,心病還需心藥治,退一步海闊天空,你這樣沉迷於苦海不能自拔,何日才是盡頭?快快起身回家閉門思過,自我解脫吧!”順子還要向高僧訴說苦衷,卻見那高僧慢慢踱步走向膳房。高僧的話就像重鎚一樣敲打着順子的心鼓,他想着高僧的話思緒又回到那段讓他一輩子都悔恨得無法安寧的日子。
那時林花並沒有因為順子家裡窮而動搖對他的忠貞感情,這讓順子更加感動。他打算把現有的舊房子重新粉刷拾掇一下,然後就儘快籌備着把婚事給辦了,再去實現她們曾經許下的諾言。林花就將她帶來的五千元錢交給順子,讓他用來修繕房子。這天,順子正準備雇來本村一輛小四輪拖拉機到城裡買水泥。剛走到大龍家停放拖拉機的院子,大龍正和幾個年輕人擺着桌子搓麻將。村裡人就這樣,平日里寧可粗茶淡飯、省吃儉用也要省出幾個小錢,可是打起麻將來卻出手大方,常常玩到通宵達旦,贏的人贏得興緻勃勃,輸的人總是不服輸,硬要想着把輸掉的錢再贏回來。順子見大龍正玩得高興,眼前已經放了好幾張十元的鈔票,就不便和人家商量租車的事情。於是傻乎乎地立在旁邊看熱鬧,看着看着,他發現打麻將贏錢還真容易,不禁心熱手癢起來。桌子上正在玩着的人看透了順子的心思,就引誘着叫他坐下來搓兩把過過癮。起初,順子連連擺手說,自己乾脆不會,儼然一副纖塵不染的君子風度。有人就說,不會好辦,交點學費一學就會。順子還是擺手不幹,但是他又捨不得離開麻將桌子。有人看透了順子表面上一再謙讓實際上躍躍欲試的心思,一把拉着他坐到凳子上說,我給你教,你出牌,贏了算你的輸了也算你的。沒想到順子手氣還挺不錯,連着自摸了幾把,幾十元票子就輕而易舉地放到了眼前。快到吃晚飯的時候,同桌的麻友們各自散夥回家了,順子清點了一下足足贏了一百多元!輕而易舉地贏了那麼多錢,這讓憨厚老實的順子大喜過望。
回到家林花問他:“你買的水泥呢?”“大龍的車出了毛病,可能得幾天才能修好。”順子頭一回在她面前撒謊說。“你還是另找輛車去拉吧。”“這村子的車全到城裡的工地上掙錢去了,最近一段時間都回不來。”“如果明天車還修不好,你就早早地在家裡陪我。”“那好,一定陪你。”順子嘴上答應得乾脆,可是第二天剛吃完早飯,昨天贏錢的快感又誘惑得他心裡癢酥酥的坐不住,便又瞞着林花趁機溜了出來。順子知道那伙麻友肯定又準時準點地開戰了,於是還擔心去遲了會沒有位子輪不上他,就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那裡。“快來!快來!正好三缺一!”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拉着他坐到桌子上。真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打起麻將不累,一打就是好幾個小時,要不是各自家裡人緊催着吃飯,一伙人根本沒有要散攤的意思。這場下來順子把昨天贏的一百多元又一分不少地輸了出去。
“你怎麼說話不算數?一出去就不見人影了呢!”剛回家林花就不高興地問他。“我昨天答應人家大龍幫忙修車,再說快點修好了車也好拉水泥。”順子心裡極不是滋味地解釋着,其實他正琢磨着如何才能把輸掉的錢贏回來。晚上林花硬把順子拉進房子里,要他陪她說說話。順子呆愣愣地坐在那裡半晌不說話,兩個人猛然間變得像是一對陌路人一般。這讓林花有些無法接受,怎麼遇到這樣一個傻乎乎寡言少語的男人啊!“你這人心夠狠的,出去就是一整天,把我丟在家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還是林花打破了沉悶氣氛。“你不會看看電視?看看你帶回來的那些雜誌?”“我要同你一塊兒看,跟你形影不離!”“好好!寶貝,我依你,明天哪兒也不去留在屋裡守着你!”
順子在家裡呆了幾天,可總是人在曹營心在漢。他心裡還在朝思暮想地玩味着打麻將贏錢的事情。憑啥他們能贏我就不能贏呢?開頭那天咱的手氣怎麼出奇地好?不過咱的手氣肯定還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林花看出他心思重重的樣子,問他絞盡腦汁地想着啥?他卻總是搖搖頭回答說啥也沒想。他又瞅空子編個謊言溜出家門,急不可耐地同那幾個麻友一起酣戰起來。這下子,他這個實足的死腦筋就像雙腳踏進污泥濁水似的,怎麼也不能自拔,而且越陷越深。
坐在賭桌上的人都逃脫不了這樣的怪圈,贏的人贏得心熱眼紅不知道深淺,輸的人總想着要把輸出去的錢再贏回來,結果是越輸越愛打,越打越輸。順子就這樣找各種借口扔下林花一個人在家中獃著,自己竟然打麻將打上了癮,常常早出晚歸。開頭幾天還贏了幾百元錢,可是後來他就連着輸起來。不出幾天就輸掉了一千多元。可他就是沒有要停的意思,有人便看透了他急於想翻本的心思,便故作神秘地領他來到另一個賭博場合。這裡的人圍着一張桌子,由坐莊的人定個“大”或“小”的基準,然後用一個瓷缸子扣住兩顆麻將色子,先是左右搖晃一陣,接着再停下來。最後掀開瓷缸子看兩顆麻將色子數目的大小,以“大”或“小”論定輸贏。村裡人把這種賭博玩法叫做“拉寶”。順子背着林花接連賭了兩天又輸掉了兩千多元。這時候,有人開玩笑說:“順子你在這樣輸下去,恐怕連還沒過門的媳婦也要輸給別人!”順子聽了以後很不服氣地狡辯說:“放屁的話,那些錢在他們手裡還沒捂熱就又是我的,不信你看着!”
恰巧林花這時氣勢洶洶地找到這兒來,她二話沒說撥開人群拉起順子的胳膊就往家裡走。一進門她就大聲叫嚷道:“好你個何順子!你拉了十幾天的水泥,如今連一抹水泥也沒弄來,卻天天耍賭!”順子知道自己理虧,低着頭大氣不敢出地任由林花數落。“你整天耍賭到底贏了多少錢!房子想不想拾掇?婚想不想結?不想結我立馬就走!”聽到林花說她要走,順子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趕緊承認錯誤說:“我錯了,我明天再也不敢去賭了,咱們一門心思籌辦婚事好吧!”林花仍然覺得委屈地訴說著:“真沒想到你何順子竟然是這樣一個沒骨氣的東西!想當初你就不要千里迢迢地出門打工嘛,你就靠賭博發家致富嘛!”
儘管順子用行動彌補自己的過失,第二天就從別處弄來車子拉來水泥。可是林花心裡總是疙疙瘩瘩的,怎麼也無法原諒他。“我覺得咱倆有許多地方都不太合適,也許咱們今生有緣無分!咱們還是分手吧!”“你說啥?難道你忘了咱們曾經許下的諾言?”順子被她突然提出分手的話震驚得眼含着熱淚說。“可是你已經不是幾個月前的你,你的變化真讓人感到痛心和失望,算我當初看錯人了。”“分手!這不是從你嘴裡說出的話!如果你真的要離我而去,那我只有去死別無選擇!”“你大可不必為我而死,天底下好女人多的是!”“連你這個我心目中天底下最好的女人都要棄我而去呀,還有會誰回看上我?”“我覺得咱們還是趁早分手好,畢竟長痛不如短痛啊!”“你不能這樣無情無義啊!我這輩子除了你誰也不娶!”男兒有淚不輕彈,這時的順子卻聲淚俱下地跪在林花面前:“求求你,答應我,不要離開我!你如果不答應,我跪在地上永遠不起來!”林花看到順子低三下四的可憐樣子更加來氣,她蹲身用力拉起了長跪不起的順子吼叫道:“你有點男人的血性!你有點男人的尊嚴!”她再也抑制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
順子在興隆寺的大殿里長跪不起過了幾個時辰,只覺得雙膝酸溜溜的疼痛難忍,他還想堅持跪着等高僧過來再接着求情,可是感覺整個下半身麻酥酥的實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起身回家。路上他思維的陀螺又在不停地旋轉着。出家?去當和尚,這讓村上人怎麼看他!讓當年一起讀書的同學們知道了又會怎麼議論他?難道自己的人生之路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雖然度過了短短二十幾年的人生歲月,但是從小失去母愛讓他過早地品嘗了人世間冷暖辛酸,貧窮困苦就像怎麼也擺脫不掉的毒蛇一樣糾纏着他。他有過激情澎湃、絢麗多彩的夢想,然而那些帶給他些許快慰的夢想和願望都如同美麗肥皂泡一樣很快就迸裂了,留給他太多太多的苦悶和惆悵。離鄉背井外出打工同他心目中的好姑娘林花相識相戀,讓他重新看到了那曾經失落的希望和夢想,讓他重新樹起了那曾經倒塌的人生信念和精神支柱。可是一切的確像一場虛無縹緲的夢那樣來得容易消失得更快,一切都因為他的愚昧無知和盲目衝動,一切都因為他的淺薄和墮落!可以說是自己用誠實和勇敢迎來了光明前途,又是他自己用庸俗和懦弱扼殺了原本滿目生機的未來!如今這個世界還有啥值得他留戀的呢?唯一讓他牽腸掛肚就是大半輩子在窮困中摸爬滾打而日益蒼老的父親。想到父親,順子又在為自己出家的打算而感到揪心一般地難過,可是不出家出路又在哪裡?他的腦海里出家還是不出家兩種念頭在左右搖擺,飄忽不定。
順子腦海總是難以抹掉林花的身影,他想:要讓自己真正斷了對林花的念想,只有遠離這個紛繁浮躁的世界,去佛門清靜之地,隨着時日不斷推移才會慢慢淡忘對林花的思念。於是決意出家的念頭再次堅定起來,這天早上他又來到佛教寺院。那些僧人和信徒們還沒有開始每天例行的頌經念佛活動。他從幾個信徒嘴裡打聽到那位高僧是來自峨眉寺的悟聰和尚,是專門到這座寺院傳經講佛的。他輕手輕腳地走進悟聰和尚住的房間,就像十足的佛教徒一樣虔誠地雙手合十緊貼胸口跪在地上。悟聰和尚看到來人正是昨天在大殿里長跪不起的年輕人,就和藹地打着揖道:“阿彌陀佛,這位施主快快請起,有話但講無防,何必行此大禮!”“我昨天請求你收我為徒歸依佛門的事情,還望師傅答應。”順子滿臉認真地說道。“我佛慈悲為懷,理當成人之美。可這出家入佛卻是關係施主終身前途命運的大事,還是慎重考慮,多從家人商量再做決定吧。”悟聰和尚拉着順子的胳膊讓他站起來。
“我已經跟家人商量過了,再沒有啥可考慮的了,你就答應我吧。”順子仍然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這時那些善男信女們都圍攏到悟聰和尚住處的門前,大家都用同情的眼光打量地上跪着的順子。“悟聰大師,你就收了這孩子當你的徒弟吧,我看他也是一門心思想歸依佛門。再說這孩子的腦袋還有臉蛋倒挺像四大皆空的佛門弟子呢!”善男信女當中不知是誰這樣說道,眾人也便隨聲附和起來:“真是這樣的,這孩子的頭髮要是剃掉腦袋肯定是圓圓的,挺好看。”另外一些好心男女趁熱打鐵地為他求情:“悟聰大師,你就收下這孩子吧,憑着一副慈善模樣就知道他肯定是真心向善的!”看到這麼多人都在為順子求情,悟聰和尚說道:“這位施主先起身回家吧,待我下來考慮考慮,再給你回話吧!”
順子從開始就沒有把自己要出家的事兒告訴父親,他知道父親已經因為媳婦跑掉的事情而傷心難過,他再不能讓父親脆弱的心靈經受任何折磨和打擊。順子想到,一旦父親聽到他要出家的想法肯定會承受不住這種意外所造成的心理壓力,倒不如不讓他老人家知道任何半點跡象,等到他悄悄地離開這塊地方,那時既就是父親慢慢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也不會親眼看到父親悲傷難過的樣子。
接班連幾天順子心裡總有一種說不清的煩惱在困擾着他,每當這時候他就想起跑到寺院里跪在如來佛祖面前去祈禱。自從悟聰和尚有收他為徒的意向以來,他每天都沒有忘記到寺院里去。悟聰和尚在他所進行的活動快要結束的時候告訴順子,他同意帶着順子去峨眉寺歸依佛門。出發前,悟聰和尚為順子舉行了一個簡單儀式,剃去頭髮,穿上袈紗,從此順子正式成為一名俗家弟子。
離開寺廟去峨眉山的頭天晚上順子沒有回家,他第二天清晨就和悟聰和尚一行踏上西下峨眉山的路途。順子望着對面他曾經生活過二十幾年的村子,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滾下兩行清淚。順子剛剛離去,父親和順子的哥哥就急匆匆趕到興隆寺來尋找,老人見兒子已經離他而去,難過地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