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陽光透過許久不曾清洗過的玻璃窗戶,漫不經心地落進來,照亮這個狹小的房間。原本雪白的牆壁如今已是色彩斑斕,很抽象地散發著藝術氣息。立在牆邊的衣櫥里寥寥地掛了幾件衣服,都是地攤上十幾塊錢一件的貨。旁邊的桌子上電腦依然開着,無聲地控訴着通宵作業的辛酸。不遠處一張簡易的床四平八穩地放在房間中央,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睡得正沉。散落布在房間各個角落的幾個畫板無聲地提醒着進入房間里的人走路需小心,不小心就會“撞彩”。大概房間主人也覺得太過寒酸了吧,像是裝飾品一般,房間里四處丟着廢紙與包裝袋,一個牙杯放在唯一一片空地上,點綴地恰如其分。上面插着牙刷和三支畫筆——也不知是插錯地方了還是沒有筆筒。那牙刷上染了些許顏色,大概會刷出一口色彩綺麗的牙齒。但誰會在乎呢?
起碼房間的主人不會在乎這種小事的——他是個藝術家,雖然一點名氣也沒有,但已經有足夠的理由不用去做任何改變。
這時,年輕的藝術家在床上翻了個身,踢開了被子,枕下濕了一大片的被單暴露在陽光下。
那不是尿床!
無從分辨那究竟是口水還是淚水,但在這樣一個濕漉漉的被窩裡睡覺,絕對不會是件浪漫的事。尤其是在這個越來越冷的冬天,就算沒有撒尿成冰的程度,也足以讓曬在太陽下的冰一天都無法化成水。所以,他很快就醒了,而且是以很壯烈的方式——翻個身,再翻一個身,試圖離遠些那片潮濕的被褥,然後——哧、咚!
哎!可憐的孩子!
離開廈門已經一個多月了,他還以為睡在學校寢室里那有護欄的上鋪呢,廈門的那些豬朋狗友們打電話來都不忘說上一句:賤人,你的床他們還給你留着,什麼時候想回來了,還住那!
可是他已經自行退學,可能今生再也不會回到那個亂如豬窩的寢室,再睡一次那張床了。甚至那個美麗的海邊花園城市,都會盡量不再踏足吧。
他半坐在地上昏昏沉沉地東想西想,嘴角微微一咧,似乎要笑,隨即又緊緊抿起。眼神複雜地凝望着角落裡一個畫板,透過上面一層灰塵可以看到上面畫著的是春天的海岸,白色的環海公路,即將落下的太陽,還有一個女孩,坐在一輛飛快奔馳的單車後面,笑顏如花。然而,與她生動的表情不協調的是,騎着單車的人面孔模糊不清,成為了敗筆。
地板太涼了,他起身走到角落,將畫從畫板上拿下,飛快地撕成兩片。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不要!他的心一陣抽緊。呆了片刻,緩慢而堅定地將它撕成四片、八片、十六片、三十二片……他用力一甩,紛紛揚揚的紙片掉落一地,像下了一場小雪。
他感到了一種決然的快感,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他能感受到心裡一個聲音不停地在喊疼!喊着住手!彷彿撕的不是畫,而是自己的心一般。但當撕完之後,陰鬱許久的心情卻明亮起來。他打開關閉許久的窗戶,一陣風夾雜着寒意猛灌進來,地上的紙片打着旋在房間里繞着。當他感覺冷了,重新關上窗戶時,房間里的空氣卻好得多了。起碼,不會讓人感到窒息。他深吸了口氣,試圖露出一個微笑,鏡子里的牙齒上帶着一片韭菜葉子。三天前吃過速凍餃子。
他開始厭倦這樣的安靜。連日來將自己關在這個幽暗冰冷的房間里讓回憶不停地重放——除了這之外幾乎無事可做。他想要跟人說說話,那個人最好是離自己生活遠一點,這樣他就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如果是美女就更好,人在受到感情傷害后,總會下意識地躲避着愛情,而又無比渴望着另一份美麗的愛情。這樣矛盾的心理很多失戀過的人都有體會,於是,他去了網吧。
2000年,中國新興起的網絡風暴正在悄悄地改變着每一個人的生活,千千萬萬的魚兒浮出水面跳入這片洶湧的浪潮中,互相追逐嬉鬧。他就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隻。
一隻失戀的魚。
二
當一隻草魚遇上金魚時,會有什麼樣的邂逅?
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不,不可能!這樣的愛情往往只能夠出現在書里、夢裡、想象里。如果是現實里,最多只是一個沒有結局的緣分。何況是在網絡上,何況他的心剛剛被一個女子以一種近乎殘忍的方式傷得支離破碎——他的初戀情人,那個廈門女孩帶着羞澀投入他最好的朋友懷抱,給了他一個驚喜的句號。
但人世間很多時候很多事情都是在為下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做着鋪墊,如果你無法預知,就只有乖乖接受。就好象這個如那千古傳說中華山女子般美麗的女孩出現在他的面前時,與其他女孩並無兩樣,網絡為她們披上了一層平等的外衣。如果他不是在那樣害怕寂寞的情況下,也許根本不會在千萬人的網絡中大批大批地尋找着可以交流的人,在最後終於找到她。而她與那些女孩不同之處是,她用真名告訴着這個網絡中所有的魚,她叫林靈,她是只有名字的魚。於是他記住了。
經歷過那一段網絡發展期的人們都記得,當時國內互聯網絡中信息的空白與單調、聊天的方式的枯燥以及對話的程序化極大地考驗着人們的承受能力。幾乎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在這個虛擬世界里找到自己的定位,似分離又似有聯繫着現實。而她明顯比其他人快了一步,她毫不受到虛擬的干擾,以真實的自他出現,並影響了他。
她是個生動的人。時而如一團燃燒起來的火焰,時而如一彎幽深沉靜的清潭。即使隔着不知多遠的距離,他依然能清晰地在腦海中感應到那雙自信美麗的眼睛正遠遠地看着他,似笑非笑。
他開始慢慢地試圖去靠近。
林靈,林靈,無數個夜裡,這個動聽如兩個阿拉伯數字的名字與她的主人伴隨着男孩一起度過,並讓他漸漸忘了隱隱作痛的傷口。他這根光棍加上兩個零,等於滿分的人生嗎?他們開始手指將思想傳遞,通過網絡傳達,相互碰撞出火花。這個天之嬌女以她從容而堅定的語言告訴着這個小她兩歲的少年人生路上的艱難,快樂,付出,收穫。他宛如一顆幼苗般努力地吸取着她給予的養分,幻想着有一天可以成長成一顆茁壯的大樹,讓她在累的時候可以閉上眼睛靠上一靠。
然而,現實是無情的。關上電腦,他依然只是一個收入微薄沒有名氣的畫家。心中的想法時而如閃電般一閃而過,彷彿照亮了整個天際,但卻無法照亮他心裡的恍然。他無法把握命運的脈絡,儘管閃電照亮了方圓千里的蒼茫大地,腳下的荊棘依然使他無法離開眼下身處的羊腸小道。他怕痛,擔心他那稚嫩的腳掌支撐不到他要去的遠方,而她,會在他前往的路上依靠在另一顆樹下,笑容幸福——一想到這,他的心就重新感覺到了痛,卻不是為了過去,而是為了眼下,為了另一個她——這個與他相隔千里的女子。
在這樣矛盾的心態里,他度過了原本陰冷灰暗的冬天,迎接來了溫暖而略帶寒意的春天。
三
由於每天與林靈聊得太晚——天知道兩人在一起可以找到那麼多共同的話題,那樣默契地對每個話題進行着你攻他守的辯論。但這影響到了他的正常休息,他必須按時起床去公司上班。他認為這是個試探的機會,於是猶豫着詢問她,可否每天早晨按時打電話叫醒他時,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而並沒有考慮到她自己是否能準時起來,又或者說電話費用之高之類的搪塞借口(當時手機播打固話或小靈通話費為1點2元每分鐘)。
第二天早晨,他是幸福地起床的。當接起電話,聽着話筒傳來的標準的普通話,他在感到溫暖的同時不忘以家鄉話開着玩笑。
離開家鄉的美女,還會說家鄉話不?
本來已經忘了,可是你那蹩腳的普通話又讓我想起來了。
我那是保護本土特色的普通話,地方文化也是他華夏傳統文化之一。
那你保護方言就好了,還保護本土特色的普通話,生生氣死你的語文老師啊。
對不起,我的小學語文老師說的還不如我呢。
哦,那你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也可以說是出淤泥而不染。
呸,少貧嘴!好了,快點去上班吧,別又遲到了。
已經遲到了。
嚇,不會吧,我已經提前十分鐘給你打電話了呀。
是提前了十分鐘,只是我昨天告訴你的時間是我上班的時間,而從我住的地方到上班的工作室需要二十分鐘。
你個豬頭!也不說清楚。好了,我知道了,明天一定早早把你從床上拉起來。
第一次難免有失誤。只是,電話費……
好了,快去上班吧。少遲到一分鐘都是好的,做工作最重要的是積極的心態。
嗯……好!一天好心情。
你也是,天天都要好心情!
教他心情如何能不好,她從此每天都提前了整整一個小時給他打電話,於是每天早晨起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和她東拉西扯長達半個小時,然後帶着愉快的心情去上班。中午經常能接到她的電話,找他訴說著食堂飯菜如何的不可口,或者同事又買了一件不合身的時裝,或者午睡睡不着,找他聊天……於是他的同事們總是看着他抱着小靈通一個人傻樂個不停。這貓叫春了。同事們都起鬨道,而且還是只叫早春的貓。
他便面紅耳赤落荒而逃。
但他從來不敢和她說起這些。這個19歲便從大學畢業的天才女孩離他這樣的窮酸畫家,距離地太遠。而她每個月僅與他之間就達上千的話費更讓他明白了她的經濟情況。家鄉的大男人主義更是她猛烈抨擊的,當有一天上網時,她將一篇文章發過來,請他點評時,他幾乎無地自容。
他仔細地讀着那篇文章,辭藻的華麗,結構的嚴謹,筆風的細膩生動——在他看來,這近乎一篇完美的範文。她有着如此出眾的才華,優越的工作,優雅的談吐,與淡雅如蘭的她相比,他窘迫如一朵狗尾巴草,甚至不能出現在她的身邊,讓她的美麗因他而打折。於是他將內心激涌的感情深深掩起,開始思考着人生的出路。
她無從發覺他內心複雜的變化,依然每天與他保持着半個小時的通話,從日出到日落,月升到月墜。他開始看文學書籍,從小學語文念起,到國外名著。一篇篇做着筆記,推倒了原本荒謬絕倫的文學認知。開始有意識地接觸一些拼搏事業的人,做個最好的傾聽者,安靜地聽着他們對商道、政治、地區的分析與評價。他的生活節奏開始緊張起來,唯有接到她的電話時,他才會放下一切,心無旁騖地與她聊天。
如果日子就這樣下去,也許什麼都不會發生,誰知道呢?我們都無法了解下一刻就會發生什麼,又會對自己的人生產生什麼樣的變化,所以我們只能做着準備,去迎接不可預知的將來。但當時的他,甚至她,都是毫無準備的,面對着一件事情飛快地發生,飛快地結束,如流星般短暫,卻照亮天幕。
四
那個大雨磅礴的夏天,他一直記得當她打過來電話來什麼也不說哭地像個孩子一樣時,他的心情是什麼樣的。焦躁、不安、急切,帶着些許被她依賴的欣喜。他不停地問着:怎麼了,怎麼了,為什麼哭成這樣?你說話啊?
他來看我了。
他?
我在網上有兩個最好的朋友,一個是你,一個是他。
哦——是嗎?
他說他喜歡我。我——沒有一點準備。
哦。
今天他從廣州來,放下他的公司,就站在我們公司樓下的街道對面。那麼大的雨……他不打傘地站在那裡,說要在雨中等我60分鐘。如果我接受他,就下去見他。如果不,他讓我不要下去——他說他不想要我的同情。
那你——
我不敢面對他,我害怕這樣熾熱沒有保留的愛情。儘管渴望,但我骨子裡只是個庸俗的女人,太壯烈的愛情容易夭折。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愛他,這樣的愛情很美,但也很虛幻。我很自私——希望讓這份愛就這麼保留一輩子。所以我——沒有下去。
他沉默着,心好象被一隻無形的手用力地擰着,然後鬆開,再擰起,再鬆開,劇烈的疼痛把他的聲音剝奪了,心被擰去了任何水分,枯萎如一片秋天的黃葉。她的聲音慢慢平靜下來,聲音帶着泣后的嘶啞。
然後,我就站在窗前,望着他在那雨中站滿了60分鐘,整個人彷彿熔化的雪人,沒有一個地方不在淌水。當他一個人落寞地離開時,我的心裡就疼地厲害。我說著對不起,可他聽不到。
他心裡不停地喊着:我的心也疼,比你還疼!你的眼淚為那個男人而流,你的心在為他疼,那個傢伙得到了你一輩子的思念,而我呢?我的心裂了那麼大的傷口,你看見了嗎?
有個男孩,在為你而努力改變着。他是那麼努力,你知道嗎?
五
那次通話之後,兩人的關係忽然一下子疏遠了一般,彷彿有默契一般,他不再等她的電話就起床上班。她也減少了給他打電話的次數。幾個月來的生活一下子被改變了,彷彿一個生命中被牢牢綁緊的東西忽然丟了一般,他整個人都有些懵懂了。上班時出了許多不該出現的錯誤,將顏色調錯,拿錯工具什麼的。兩人上網互相碰見時,也只剩下大段的空白,思索了許久,才發現原來所有的話題都被他們聊過了。於是他就說最近天氣真好啊(當時正在刮颱風),工作有點忙之類的話,笑着關閉聊天窗口,然後坐在電腦前一動不動地望着她的頭像,遠遠地陪着她。陪到很晚。
終於有一天,他明白不能繼續沉默下去了。時間在一點一滴地將她淡忘,他無法忍受這樣的現狀,尤其是她是不是也和他一樣在慢慢地淡忘着對方。可是兩人之間的距離太過遙遠,他勾勒過那個男子帶着摯烈的愛乘飛機而來,在雨中黯然而回的畫面。那個男人用一把火把自己的心點燃,當作火炬投入她的心湖,依然落得火滅心死的結局。而自己呢,比起他,根本不在同一水平線上的差距讓他清楚地看得到結局。
但終於一天,在網上遇見他時,他忽然很想告訴他,自己的心意。他不想在隱在暗處默默地守望了。
晚上好,是我。
我知道是你。今天怎麼沒有工作了?
剛才看了首曲,覺得很美,就想和你分享。
呵——什麼曲,能唱出來嗎?
我唱不來,發給你吧。
好的。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公主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蓍垢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公主。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
是。
是很美,可惜,你不是那個划槳女,不適合唱它。
但我可以念出來,大聲念給你聽!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別這樣好嗎。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是個不善於處理感情的人,你這樣,我會害怕。
我喜歡你!
嚇?
我喜歡你!
不說這個。
可是我喜歡你。
我不知道怎麼說,我現在不想談感情!我很忙!
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
我說了,不說這個!你再說我不會理你了!
……這樣啊,我知道了。
過了片刻,她又發過來一個信息。
你生氣了?
沒有,我是那麼小氣的人嗎?
那就好——
哈哈!對了,我下個星期要離開莆田了。
嚇,為什麼,你要去哪裡?
我想去浙江,做我想做的事。
你真的要走嗎?
是,該走了。還有留下的理由嗎?
一定要這樣?
我曾經做了個夢,很美,可是醒的時候卻想不起來了。所以我要去遠方找它。
……如果找不到呢?
一定會的!找不到我就不回來了。好了,我累了,要下了。離開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
等等,你!我——我們一直沒見過面吧,你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機會見到吧。
那我們做個約定吧,十年後,我們在杭州西湖邊見面,好嗎?
為什麼是十年!
久別勝新婚嘛。
呸——那好吧,十年之後,不見不散。
嗯——不見不散!
六
那次聊天後,他不再上線,一直在安靜地等待着離開的日子到來。他花了大段的時間看着天空大片的白雲從這個城市經過,很快,自己將要和它們一起流浪。而她——會在某天,和一個幸福的男人走進教堂,組建家庭吧。
電話響起,他懶懶地接通。
喂。
是我。
找我有事嗎?他的聲音帶着一絲淡淡地疏遠。
沒事不能找你聊天嗎?
當然可以,這是我的榮幸。
貧嘴!好了,你去打開這個網站,我花了好久才做好的,看看吧。
好。
打開網站,裡面是一個Flash動畫,他慢慢地點了播放。
早晨,一個男孩在床上打着呼嚕,睡得香甜。
突然,電腦前的手機響起來了。
男孩擦了擦自己朦朧的睡眼,起身接起電話。
是一個女孩的聲音!
女孩在電話里告訴男孩,讓她朝窗戶看一下。
男孩走到窗戶前,女孩的頭突然露出來了,嚇了他一大跳。
原來,女孩是搭了梯子來到窗外看男孩的。
兩人隔窗對望,隨後相視一笑,畫面在此定格。
他所有的情感一下子如洪水決堤般崩潰。幾百個日日夜夜,每天的電話,她的晚安伴隨他入睡,她的早安叫他起床,兩人之間無數的對話一句句飛快在閃過腦海。可是這樣的她,卻不肯面對他的感情,放手讓他離開,沒有一句稍微的挽留。他坐在地板上,發了整整一下午的呆,一動不動。
七
第二天,他終於還是離開了。
帶着他輕薄的行囊,獨身南下。
男孩將她刻在了心裡,然後,把一切有關她的聯繫割斷。
賭氣而決然的行為,讓她徹底地在消失在了他的天空中,無聲無息。當他在事業上一步一步艱辛前行時,這個給予他最大動力的女人,卻已經無從得知他的努力,無法分享他成功時的歡喜。
人海茫茫,十年之後。西子湖畔,不見不散!
我和你,還可能見面嗎?
歲月靜好 標籤:歲月神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