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旭喜歡我的眼睛,大概他看見我的眸子亮晶晶的,總以為我要哭,眼淚還未滴落就會被旭吮去。他說我右眼下的淚痣襯得整個人媚態十足。
那是顆小米粒大的黑色痣,墜在眼下,如掛在臉頰的淚珠一般。我喜歡照鏡子時,用右手中指輕輕摩挲它,就像撫摸一顆溫潤的玉石,或者愛撫一頭躁動的小獸。室友每每看見我眼神迷戀的對鏡撫痣,就會不屑的吐出兩個字“自戀”。
我很愛哭,卻很少人能夠看見我哭。我的淚水總會悄悄滑落,轉瞬蒸發,我仍笑靨如花。很久之前,大約五歲左右,我就發誓:我不會在不愛我的人面前流淚。
那些年,父親因仕途不暢終日酗酒,半夜扯着母親的長發往牆上撞,我獃獃的站在卧室門口,看母親柔順的長發凌亂的遮掩青腫的面頰和滴血的嘴角。我沒有哭。當父親打累了在床上鼾聲大作時,我悄無聲息的走到母親面前,用小手理順她的長發,抹去她臉上的血與淚。那時,我還沒有這顆淚痣。大人們說,我的笑着出生的,不哭不鬧很好哄。
何時出現的這顆淚痣呢?我想是認識頎之後吧。
二
“丫頭,快走,你怎麼這麼慢!”頎在前方五米遠處等我,我匆匆跑過去,呼呼喘息着。初中之前,我是個又胖又笨的孩子。而長我三歲的頎已初具少年清癯的身形,每天與鄰居的我一起上學回家,並不時挖苦我,見我的眼圈紅了,他馬上從書包里掏出水果糖哄我,我便又咧開嘴知足的笑了。其實,頎不知道,迷惑人是我無師自通的本領,我不會在他面前哭。
“丫頭,你先走,我送一位姐姐回家。”頎站在我班級門口塞給我一大塊巧克力,俯視我眨眨眼,吸引一些好奇的同學不斷張望。我乖巧的點點頭,我是聽話的好孩子。彼時,我剛進入初中,個子變高,身體變瘦。頎已上高一,仍與我同校,一米八三的個頭,有結實的手臂、修長的手指、寬闊的肩膀和青色的胡茬——一切都是日後我喜歡一個男人的標準,雖然當時的我還未意識到這點。
黃昏時,我用二百度近視卻沒戴眼睛的眼睛搜索他們的行蹤,緊緊跟在十米之外。天色越發昏暗,華燈初上時,我終於找不到頎那熟悉的背影了。如同丟失了最心愛玩具的幼兒,我茫然的立在陌生的十字路口,淚水打在天藍色百褶裙上,開出更深的藍色花朵。
“你,你怎麼啦?”一個怯怯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明明輕柔的耳語卻使我受了驚嚇,來不及調整表情,我惶恐的抬起頭望着面前的男孩子。他留着細軟的長劉海,而並非頎那樣的短髮,個子沒有頎高,一襲白衣勾勒出我心底他乾淨的印象。見我睜大眼睛打量他,他靦腆的低下頭去,使我分辨不出他的容貌和表情。
“送我回家。”許久,我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只有愛我的人才可以看見我流淚。那麼,他萬一不愛我,我該怎麼辦?他唯唯諾諾的應着,一路不肯抬頭。
“喂,我到了。”至街角,我嚷道。走在後面的他停步詢問:“到了啊,那個,你叫什麼名字?我是遙。”因緊張而輕顫的聲線猶如喃喃自語,卻被我的耳朵靈敏的捕捉到,“辛心”我甩下兩字跑向家門。
母親已經通過法院與父親離婚,父親拉走了所有傢具,我們母女倆守着這套舊房子就像以前守侯父親那顆空了的心。母親日漸歇斯底里,平時總是不斷嘮叨不可與男孩子接觸,免得落個和她相似的下場。我每天小心翼翼討她歡心,稍有疏忽便遭責罵,甚至毒打。有一次,母親在不可遏制的盛怒中抬起穿着細長高跟鞋的腳踢向我,美麗高貴的鞋跟成了鋒利的武器嵌入我的血肉,小腿上從此留下圓形疤痕。我依舊流不出淚。
“跪下!”我剛進門,就聽見母親的吼聲,我默默走到客廳落地窗前面窗雙膝下跪,街角白色的單薄身影正向這邊眺望,很久后才緩步離開。
三
事實證明我從小就有陰謀暗算的天賦。幾個月後,我順利成為遙的女朋友,這是我的初戀,也是他的。
當日,我面對怯懦表白的遙,微皺眉頭問道:“你愛我嗎?”“愛,辛心,我當然愛你。”莫名的,我大笑起來,笑得蹲在地上,眼淚不斷從眼角滑落。遙在一旁不安的望着我,手足無措。
遙送我回家,一送就兩年,直至我讀高中離開這座小城。偶爾會遇到頎,他斜睨我們,揶揄道:“小丫頭太任性,你該好好管教,從小被我慣壞了。”每當這時,遙總是難為情的低下頭,我則昂起頭挑釁的看着頎。我開始喚頎“哥哥”,見他的女朋友我乖巧的喊“嫂子”,被我叫過“嫂子”的人常換常新,但每一個都相當漂亮。也許頎正是沉湎於她們的美艷。他吸煙,打架,流連於網吧、酒吧,時常徹夜不歸,夕陽下的籃球場上再難見到他矯健的身影。
而遙,無疑是優秀的。他的眉淡然上挑,眼眸細長,戴無框近視鏡,高鼻薄唇,尖尖的下巴上乾淨得沒有一根鬍鬚,與頎長完全不是同一類型。但也有很多女孩喜歡他清秀儒雅的書生氣質。遙的成績很好,直升本校后被保送上重點大學。我高中到異地求學后,每個月都會收到遙的信,他用他淡藍的娟秀字跡書寫平淡無波瀾的愛與思念。就像他做事的方式,毫無懸念,對錯是非在他眼中非此即彼,他確定了目標就會踏踏實實的一步步去實現。多年後,我才在他的來信中了解到,他二十歲的生命中只做過一件毫無把握的事。
“心,你知道嗎?我第一次在十字路口見到流淚的你,穿着乖巧的白襯衫藍裙子,臉頰被齊耳短髮遮住,肩膀顫動,我心生憐惜。當你睜大眼睛望向我時,我看見你眼下的淚痣,我知道十四歲的我不得不淪陷了。你是那樣讓我心疼,脆弱而倔強的小生靈。
第一次對女孩表白,心中的不安幾乎將我逼至崩潰……
……我們所有的故事,只是從學校到你家的距離,沒有牽手,沒有擁抱,沒有親吻。你就像一朵淡雅的小雛菊蓓蕾在晚風中搖曳,我只有以一個呵護者的姿態,將你護送至能夠令你綻放的人手中。我愛你,而且,我知道你不愛我,這是我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每次,你流淚總是垂下頭壓抑的抽泣,肩膀微顫,受委屈的樣子。我很想告訴你大聲哭出來會舒服些,很多次也伸出手欲為你拭淚,可膽怯的我總是中途退回。你總會仰起臉笑着對我說你沒事,但你只能在我面前哭泣,因為只有我愛你。你的笑容如同夏季暴雨後橫亘天宇的彩虹,抑或深秋寒霜夜冷清的月華,帶着清新凄楚的美麗,那些淚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那顆淚痣卻黯淡無光。
我不想看見你流淚的臉,我想帶給你無淚的生活,我想領你去美容院處理掉這顆不祥的淚痣。但我知道你不能接受,我不是能給你這一切的人……”
遙無疑是個過分聰明的男孩子,理智得令人恐懼,有時太清醒也未必不是一種痛苦。二十一歲的遙終於累了,終止了給我寫信。他的信我只回了最後一封,簡單得只有一行字:“謝謝你曾愛過我,讓我不必一個人偷偷哭泣。祝你幸福。”
四
初中畢業,我的母親為發展事業而賣掉空蕩蕩的房子,帶我去另一座城市。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遙和頎,以及我那已戒酒的鬢微霜的父親。
可是,走之前我做了一件改變我一生命運,而且永遠無法挽回的事。
盛夏時節,我只穿弔帶和短褲坐在陽台上吃冰西瓜,眯起眼看小巷裡寥寥的行人在毒日下隱忍前行。這時,頎出現在我眼底,一瞬間,我的眼被刺痛得無法睜開。
“哥,哥,你來!”我向樓下的頎呼喊,聲音因突如其來的激動而顫抖。他仰起頭眯着眼望見我,微微牽動嘴角,一滴晶瑩的汗水在他的額頭閃爍,宛若眩目的鑽石般點綴他英俊的容顏。
許多年以後,頎的音容笑貌都在我記憶中模糊成氤氳的煙霧,只有那顆汗水化為永不凋零的絢爛花朵。細節,是往事深扎於腦海的根須,即使記憶之樹被剷除,那些細小的根須依然斷裂在土裡,無所尋覓它們確切的藏身之處,亦無法徹底剔除。然而,某一時刻,這些小小的根須會抓得你癢痛難忍。
“我是第一次來你家呢!空曠了點。”頎在屋內隨意踱步,我開了罐可樂遞給他,順便用指甲挑起那顆汗珠,他並未躲閃,仰頭喝可樂,喉結聳動。
我的指尖觸及他的額頭,滾燙的觸感令我猛然心跳加速。
“哥,我愛你。”我用柔軟的手臂輕輕抱住了他,指甲上他的汗水浸入他的白襯衣。
“幾年前就想說了吧。”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我卻分明感受到他笑了。輕佻得意的笑,或者苦澀落寞的笑。
我仰起頭閉上眼的剎那,淚水從眼角滑落,一滴又一滴浸入頎的衣間。我的初吻來得唐突而憂傷。頎將我越摟越緊,舌尖瘋狂吮吸,我痛得麻木。身體從內部被撕裂,心像嬌嫩的花瓣一樣被揉碎,只留下滴滴殷紅的汁液遺落在老舊班駁的地板上,無人發覺,無人問津。
“哥,你愛我么?”當一切都結束后,我虛弱的問道。
“難道,什麼都要說明白么?”頎指間香煙的迷霧遮掩了他的臉,任我睜大朦朧的淚眼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其實,我什麼也給不了你,愛情是要有物質基礎的,你太小,還不明白。”頎疲憊的吐出煙圈,望着煙圈漸漸趨於無形,眼神空茫。
離開前,他說:“我有什麼好的?咱倆的路不同,不可能在一起。但我對你狠不下心來,丫頭。”他伸手拂去我臉上未曾停止的淚水,修長的手指因沾染我的淚水而柔和溫存起來。他輕輕揉亂我的頭髮,彷彿小時候給我糖時那般。黃昏的餘暉為頎稜角分明的側臉勾勒出金光燦爛的剪影,封印在我的記憶中。
許多年後,我從別人口中輾轉而知,頎高考落榜,無心讀書的他已選擇走入社會。
他未說“再見”。每一次回憶起頎轉身的一瞬,決絕的背影分明在告誡我:“再見不如不見,相逢不如相忘於江湖。”每一次回憶起當時的心情,不是心痛,而是絕望,無可復加的絕望沉積於心,慢慢升華為空茫茫無處着落的虛無……
五
為了讓我受更好的教育,母親花高額的擇校費將我送入省重點高中。我的住宿生活也使母親得以專註於她那日益興隆的生意,不用費心照顧我。
“你要理解我,今後你上大學的費用還無着落,別指望你那死鬼老爸會管你!”母親坐在我對面盯着我的眼睛認真的說,提及父親,她的眼中便閃爍起兇狠的亮光,恍若曠野孤墳間兀自跳躍的森然鬼火。我始終無法正視那樣的目光,便低下頭去,用力點頭,手指緊張的絞着衣角,白棉布襯衫因此出現細小的褶皺,彷彿母親眼角無法撫平的歲月印記。一切問題猶如夏日雨後缺氧的魚頻頻浮出水面,“媽,我頭痛,去睡了。”我轉身回卧室,關門的瞬間,聽到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從此,我住在四人間寢室,三餐在食堂解決,每天背着沉重的黑色大書包穿梭在校園,包里裝滿我心愛的CD:朴樹,崔健,王菲,金屬樂隊,以及各種地下樂隊的拙劣小樣——我唯一的朋友小汐特意為我淘來的。我只穿黑色衣褲,長發荒蕪如雜草;數學課上看《彼岸花》,被狂怒的老師逐出教室,拿全年級文綜最高分和數學最低分;晚自習課間和一群或桀驁或陰鬱的男孩子躲在側樓梯吸煙,與他們開很傷大雅的玩笑,暴粗口,隨地吐痰;雨夜獨自遊盪在寂寥的陌生街道,再無人關心我怎麼了,那怯怯的聲音徹底消失在我生命中了。
我沒有來路,亦找不到歸途。
黃昏,小汐陪我在樓頂看夕陽。他是個很活躍很單純的男孩子,擁有幸福的家庭和優異的成績,無不良嗜好,笑起來如同暖洋洋的冬日陽光籠罩我全身,把我黑如濃墨的陰影投射在身後。可是,當我仰望他笑靨的時刻,為什麼心裡依然冷得發抖,就像每個凌晨在宿舍床上被噩夢驚醒一樣寒冷無助呢?
此時的小汐正眯起眼望向西方,整張娃娃臉沐浴在夕陽的金色光輝中,線條柔和,完全不似頎的輪廓。收斂平日嬉鬧形象而忽然沉默的小汐衣袂翩躚的倚坐在樓頂,雙臂伸出欄杆,臉上有我讀不懂的曖昧神情。一瞬間,我似乎覺察到他頭頂天使的光環,他緩緩飄起,就要飛向神的官邸……
“小汐!”我惶恐的聲音劃破夕照的和諧畫面,他茫然的回望我,慢慢站起走到我面前,雙手捧住我的臉,眼中的憐惜滿溢。我微閉雙眸,心旌蕩漾。許久,只聽一聲沉重的嘆息,小汐捧住我臉的雙手移至我眼前,輕觸我顫動的睫毛。原來,我已然淚流滿面。“辛心,別哭了,我未離開。”輕柔幾不可聞的聲音如絲如縷飄入我耳中。他總是這樣輕輕巧巧的探詢到我心底的純白與昏晦。
雲霞幻滅。暮靄深沉。華燈初上。我們就這樣靜靜注視這座城市龐大的夢魘,彷彿凝望生死的變幻無常、迅疾無端,直到晚自習的鈴聲響徹整個校園。
周末,我獨自在家,母親徹夜不歸已為常事。我坐在客廳地板上看歐洲藝術片,吃泡麵。新家很漂亮,家庭影院很華麗,可我總是感覺陌生,感覺寒冷。我用毛毯把自己緊緊裹住,可寒冷卻攝神附骨,欲將我的血液全部凍結。經常在凌晨發覺自己裹着毛毯蜷縮在地板上,臉頰冰如霜雪,黏濕的長發糾結紛亂。
窗外,晨光熹微,厚重的窗帘卻隔絕了光明。我躲藏在黑暗中,瞪視遍地盛開的記憶繁冗的花朵,它們越發開得妖艷詭譎,旁若無人,恬不知恥。於是,我越發大聲哭泣,聲音像極了年輕時期的母親。
六
高二的時候,小汐隨父母移民加拿大,把多年積攢的CD、文藝片、書籍全部留給我。小汐人緣很好,離開時在機場有很多朋友與他擁抱、握手,他的視線穿越人群落在虛空里,我知道,他在等待誰。可是,我卻沒有勇氣走出藏身之處,怕在眾多不愛我的人面前失聲痛哭。小汐的失望情緒如同水中的漣漪一圈圈蕩漾開,瀰漫整個機場,我隱忍的望向他無奈轉身的背影,從前的一幕幕逃逸般在眼前倉皇掠過……
回家的途中,這座少雨的城市竟下起了淋漓的細雨,我望着灰暗低沉的蒼穹,感受生命中某些東西被抽絲剝繭般剝落,它們遊離在虛空里,流離失所。我伸出右手撫摸淚痣,它被冰冷的雨水和溫熱的淚水沖刷着,卻如烙印一樣刻在我臉上,未曾變淡一分一毫。可悲的是,我反而如此憐惜它,以我手指代我心輕柔愛撫它。
我開始逃寢,獨自流連於夜店,後來索性退寢。母親每月在我的銀行卡中留下豐厚存款,卻不回家,也不見我,用她的話說:“女兒長大了,能夠照顧自己,你要懂事要理解母親。”我隱約聽說她在和男人同居。而且,我的相貌越發像年輕時的她,大概她一看見我,就會憶起在我父親身邊的凄慘往事。是的,我能夠理解我的她,我愛她,就像我的淚痣。她應該有新的生活——剔除我存在的自己的生活。
我的十八歲生日,無人記得,無人祝福。我在哀怨自憐的哭泣中掙扎出來后,脫下休閑服,換上黑色蕾絲露背裝,挽起及腰的長發,錦衣夜行前往迪吧。
迷幻的燈光中,放肆的音樂里,酒精的催化下,我盡情的釋放自己。休息間歇燃一支潔白修長的520,眼波流轉,盼顧生輝。“寶貝兒,一個人啊?”輕佻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斜睨見稜角分明的輪廓,高挑的身材,像極了記憶深處的那個人。飛個媚眼,巧笑無言。“跟我走吧。”“好啊。”內心卻墮入無邊無際的黑暗絕望中,相識十二年,苦戀五年,他在我的年輪里踏出深深淺淺若隱若現的足跡。人的一生,有多少個五年可以無償饋贈?
這一夜,我綻放在陌生的懷抱中,開得靡麗妖冶。海藻般的黑髮纏繞我們頹廢的身軀。疲憊至極,相擁而眠。凌晨時分,我卻被寒冷驚醒,望着身側酣眠的陌生身體,心生厭倦。
日出前的城市如懵懂的幼兒睜開朦朧的睡眼,天真而無辜。起風了,我裹緊身上陌生男子的襯衫,仰望樓間狹長的灰色天空,一隻黑羽飛鳥倉皇掠過,灑落啼血的哀鳴。“我的成年禮啊!”我若服黃連般凄楚的笑着,舒展雙臂逆風狂奔在寂寥的小巷,跫音回蕩,襯衫被吹落,我無暇顧及……
我回到學校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依稀聽見同桌說,少女成年應該收到媽媽或姐姐送的戒指,以後才能嫁得好,她生日時媽媽送了精緻的白金指環。我下意識的縮緊手掌,指間空虛無物。沒有人送我戒指,沒有人給我祝福和承諾。何必嫁得好呢?我根本不需要婚姻,真的不需要,一個人很好。眼眶乾澀,我繼續沉溺於睡眠。
從此,夜夜笙簫夜夜歌,夜夜沉淪夜夜醉。無愛的歡娛,無淚的悲哀,無痛的凄迷,無義的溫暖,令我奮不顧身、流連往返,哪怕它過於短暫,哪怕它過分虛幻,至少,它使我不再獨自沿着寒冷黑暗的軌跡滑落,而是大家一同沉淪。一無所有的我,寧願追尋那海市蜃樓般曇花一現的幸福與溫暖。
過量的煙酒令我的嗓音日益沙啞,所以我愈加沉默,多數時間趴在教室後排角落裡高壘書堆的課桌上睡覺,偶爾翹課去網吧,考試前連夜突擊,仍然拿優異的文綜成績。沒有同學與我交談,我亦不為自己的孤獨感到可恥,而是特立獨行的走在人群里,穿破爛的牛仔褲和寬大的男士襯衫,長發編成麻花辮垂在腦後。
小汐的留言總是那樣貼心,擊垮我高城深池的防衛,揭下我外強中乾的偽裝。“辛心,可憐的孩子,不要再流淚好么?”“辛心,小汐知道你只會在愛你的人面前哭泣。是的,我愛你,像愛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生物一樣。親愛的,你要堅強,明白么?用憐憫的心愛整個世界。”……
我已不再去天台看夕陽,我試圖忘卻關於小汐的一切,可事實上總是徒勞。我更習慣凌晨時穿越眾多狹窄逼仄的小巷,狂奔至教學樓頂迎接炫紅的朝陽。望着它,我會不自覺的笑出聲來,告訴自己:“辛心,這又是新的一天,要勇敢的活下去,雖然沒有任何理由。”我已然了解,死亡是很容易的事,我可以從此處悠墜落,但那是懦弱的表現,面對艱難的生,才是勇者所為。小汐希望我堅強起來,他不知他的信念灌溉了我這株詭異的植物,即使無光無熱,即使枝條扭曲,即使軀幹畸形,我也要拚命向上生長。這是動力,抑或趨於自毀。
家已很久沒回,地板上鋪滿了灰塵,冰箱內寥寥可數的食物都已過保質期。可見,母親也久未歸來。小汐的CD散落在我卧室的地板上,也遍布灰塵,我一張張擦拭着,淚水慢慢湧出眼眶,一滴又一滴的滋潤它們,越聚越多,最終匯成一條回憶之河,倒映蒼白顫抖的我。我打開每一扇窗,清涼的風貫穿房屋的同時,也貫穿了我的身體,原來,我的身體早已千瘡百孔,我能夠體會風在這些洞中穿梭的快感,它們呼喊着、叫囂着、喧鬧着,那些洞卻伶俜飄搖欲墜欲泣。
終於,我倒在布滿塵埃的地板上,蜷縮起身體啜泣出聲……
七
高三,我要為所有荒廢的時光付出代價,繁重的學業令我難以招架,壓抑得受不了時,我便用修眉刀在胳膊上劃下深深淺淺的傷痕,雪白的肌膚支離破碎。遇見旭的時候,他抓着我殘破的手臂紅了眼圈,他說:“寶寶,我要保護你、照顧你一生一世,給你一個安穩溫暖的家,不要你再流淚,不要你再傷害自己。”是的,旭喚我“寶寶”,我宛然新生般欣喜,第一次有了如此親昵的稱謂。我輕撫旭細弱柔軟的髮絲,據說有這樣頭髮的人有一顆敏感脆弱的心。那一刻,我決定,即使這是個虛幻的夢,我也要做下去。但願,夢不醒,人不倦,心不痛。
習慣起風時躲在旭的身後,雖然他單薄削瘦的身軀不足以抵擋強勁的寒風。我乖巧一如高中之前的那個純潔少女,低着頭順從的任旭牽引前行。習慣扯着旭的衣角撒嬌,在他面前我是永遠長不大、需要他抱在懷裡縱容寵溺的小孩子。習慣在旭身後雙手環住他纖細的腰身,把臉貼在旭溫熱的脊背上,如此的安穩與幸福前所未有,令我不禁笑出聲來。與旭在一起輕鬆快樂,他總會嘗試用各種方法逗我開心給我驚喜。旭常常用寬大的手掌把我的小手整個包裹住,緊張的領我過馬路,男孩子微高的體溫沿手背一寸寸流入我的血液,輸送至我的全身。終於,我不再畏懼嚴寒,因為旭就是我的光和熱,他將我心中那座稜角突兀、堅固異常的冰山融化了。
旭能給我幸福與溫暖,卻無法阻止我的淚滴墜落。我時常在他的懷抱里嚶嚶哭泣,感受到他的無奈,竟微微心痛。我知道,自己終於走出頎的勢力範圍,再愛了。這是我浮華的流年裡,光輝燦爛的奇迹。曾以為耗盡激情疲憊至枯萎的女子,竟然又開出了碩大的花朵。
手臂的傷痕逐漸癒合,終於光潔如初。煙也吸得越來越少,受損的皮膚和嗓音慢慢恢復。原來一個好男人就是一劑療傷的良藥,旭為我已腐爛的傷口止血消毒,見那些傷口在自己的溫柔呵護中癒合,旭欣慰的笑着。旭的笑容是對我最好的獎勵。
但每當深夜我被噩夢驚醒時,總會與醜陋乖戾的疤痕不期而遇,它們在旭的光熱無法觸及的黑暗深淵,它們挑釁的嘲諷我,令我無助的掩面痛哭。記憶中童年的血腥與青春的孤注一擲紛沓而至,猙獰的扼住我的咽喉,使我不能呼吸,甚至窒息。
幸福並非解脫,惟有死亡才是最終的救贖。
我在520閃爍的暗紅中,依稀看見小汐的留言:“不要用你的寂寞去傷害他。”
八
隨着倒計時數字的遞減,我的浮躁情緒高漲,在對周圍人發過數次程度不同、原因莫名的怒火后,突然對所有事喪失興趣,形形色色的人都虛浮起來,整個世界成了荒謬的載體。失眠的苦悶,過往的困擾,折磨得我幾欲發狂。想象自己身着白裙從十六樓縱身下躍的姿態,是否如飛天般凄美?可是,我在竭力控制自己,矛盾在我體內化為面目可憎的錯落天使,將我的靈魂生生分裂。
在又一次的痛苦掙扎中,我撥通了旭的電話,哽咽出聲:“旭,我想離開。”而後虛弱的蜷縮起身體藏在側樓梯下,黑暗中捧着打火機看火光搖曳,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她最終燃盡火柴凍死在街頭,但她至少在死前步入天堂般溫暖的幻境,而我,能夠等待到什麼?
樓上傳來響亮的奔跑聲,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汽車尾燈掃過的窗口。旭說:“你嚇我。”聲調平緩,不是疑問,更非責備,他只是想說:“心安了。”旭伸手把我從冰冷的地上扯入他溫暖的懷中,輕拍我的背,呢喃着:“寶寶乖,不哭,我在這裡啊……”我卻越發大聲抽泣,並握緊拳捶打他的胸口,旭一聲不吭的任我發泄。這是世界上最安穩幸福的所在——那天我心中僅存的意識。因為這平靜的甜蜜宛如母親的子宮,令我昏昏欲睡。
旭不會論及我的過往,亦不會探詢我歇斯底里的原因,他只是站在距我最近的位置,我回望就能看見,我轉身就可以依靠。他只是說:“只恨老天不讓我早些遇見你,可憐你受了這麼多傷。”面對我無度的需索,他慷慨無畏的付出令我肅然起敬,也讓我因自己的自私而羞愧。
誰知,有一天這樣的一個人也會離我而去,因他對我的任性無可奈何,對我的情緒化倍感絕望。也許,男人對女人的好總是有時間與空間的界定,一個女人要學會隱忍自持、冷暖自知。望着旭離去的背影,我倔強的咬住下唇,把欲在眼眶決堤淹水的淚生生逼回,強迫自己相信,這個人已經不再愛我,萬萬不可在他面前流淚。
失戀的日子裡,時間被拉得很長,我的內心每分每秒都似在刀山火海油鍋里煎熬。每當經過兩人去過的地方,總會恍惚失神;每當憶起有關旭的記憶,總會痛楚得彷彿身心在接受極刑;每當聽到誰說與他說過類似的話,總會驚詫的望去,以為是他……當往事褪色為黑白的帷幕,惟有困在其中的人不得超脫。眼睜睜望着歡聲笑語被割裂成碎片翩躚於自己的世界,晶瑩如雪,芬芳似落英,凄涼若離人淚。
於是,高考我毫無意外的落榜了。母親要花錢送我上一所好大學的提議被我拒絕,我決定復讀。這些年,我輸了太多,究竟還剩下什麼?這次我振作起來,準備給命運那張譏諷的嘴臉以重重的回擊。母親搬回家住,把生意盡量交給別人打理,常常親自下廚料理我的飲食,並把那個即將成為我繼父的男人帶來見我。我很理解母親,也希望她能夠獲得真正的幸福。我開始培養自己擁有一顆堅韌強大的內心,不會再因他人退出我的生活而喪失自我。
我每天都學習至深夜一兩點鐘,休息的間歇偶爾會想起旭,他的眉目無論經過多久,在我的腦中都清晰無比,恐怕早已刻入我生命的年輪了吧。我終於停止浮躁,對自己的情緒和舉止有所掌控,並用繁重的學習任務極力遏制對旭瘋狂的思念。成績漸漸有起色,我決意成為正常平常的女子,也許這是獲得長久幸福的前提。
清明節那天,我在自己的右耳穿過第六枚鋼釘,步行於紛紛擾擾的細雨中,望着城市氤氳的春色,我突然旁若無人的大笑起來。伸手摩挲眼下,淚痣仍在,宛若前世今生宿命的封印。但笑是發自內心的歡欣。
或許,只有時間才是破除淚痣的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