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自和張一智同居那天起,就發現他的一個秘密。每天他的文件夾里都會有一封信,信上的字是打印的,沒有留地址,沒有貼郵票。每次拿了信張一智都徑自放進一隻大盒子。阿梅偷偷看過,盒子裡面有上千封一模一樣的信。信是誰寫的?內容是什麼?阿梅十分好奇。但張一智從不打開信,更不允許阿梅看,阿梅只有把好奇吞進肚子里。
張一智生性內向,少言寡語,即使和阿梅在一起,也常常是沉默。這種沉默,對有的人來說是壓抑,但對阿梅,卻是深沉。她反覆地想過,張一智一定有一段埋藏很深的感情,所以,對這樣的來信,既痛苦,又珍惜。她深深愛着張一智,努力做一個他理想中的女朋友,豁達,無私,寬容。但有時候,她心裡分明像有一隻小鼠在啃噬。那些信,是一個怎樣痴情的女人寫來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每天一封,懷着什麼樣的感情才做得到?信沒有貼郵票,會不會是他公司里的女孩?這麼想着,阿梅心裡有了微微的醋意。她曾數次想偷偷打開盒子,但想到張一智的古怪脾氣,還是沒有動手。
張一智每天送阿梅到公司門口,在拐角的地方,他下車,走到一個小乞丐跟前,放下十元錢,叫她去買煎餅果子,併當着他的面吃掉。這習慣已經維持了一年。女孩不過六七歲的樣子,渾身上下都髒兮兮的,買了煎餅果子會狼吞虎咽地吃掉。阿梅問張一智為什麼非要女孩去買個煎餅?知不知道這些小乞丐都是騙子,背後可能受人指使?張一智搖頭,說這十元錢足以讓小女孩回去不受責罵,並且,一張大的煎餅果子,女孩一天的營養就夠了。
阿梅搖搖頭,覺得張一智真傻,卻傻得可愛。如果有一天張一智碰不到那個小乞丐,他看上去會若有所失,有時甚至焦急不安。
張一智是軟件工程師,業餘喜歡拍DV,主角當然是阿梅。春天來了,張一智帶阿梅去郊遊,兩人互相拍了一個多小時。回到家,張一智馬上把DV導入電腦,開始剪輯。看着阿梅邊吃糖葫蘆邊向張一智招手,他的嘴角露出微笑。下面是阿梅拍的,畫面中他左顧右盼,像在尋找什麼。
突然,他看到那個乞討的女孩換了位置,急忙趕過去,拿出10元錢,叫她去買煎餅果子。看到這一段,他微微皺起眉。再往下看,DV晃向大街,街上車水馬龍,鏡頭從一個個人的臉上晃過,每個人臉上表情不同,倒也有些意思。張一智正要刪去這一段,鏡頭前突然晃過一張女人的臉。女人看上去不過三十歲,低頭匆匆走着。張一智一愣,將鏡頭定格,慢慢放大,女人側着臉,右臉頰上,一片淡淡的紅色胎記。
“你在看美女?”阿梅湊過來問。她仔細端詳着那個女人,搖搖頭說:“你的審美好像有些問題。”
張一智一言不發,盯了半晌那個頭像,然後打印出來。“你要幹什麼?”阿梅奇怪地問。
“不幹什麼。”張一智答着,把照片放進文件夾,走到陽台上,點了一根煙。不一會兒,他又踅回來,從文件夾中拿出一封信,鎖進盒子里。阿梅有幾分不快,她對張一智沒有一絲一毫的隱瞞,為什麼他卻對她保守着諸多秘密?
晚上,阿梅覺得很累,早早睡了,張一智一直在陽台上吸煙。不知睡了多久,阿梅突然聽到張一智在哭。她馬上睜開眼,見張一智睡在她身邊,滿眼流淚,雙手用力揪着頭髮。阿梅急忙用力推醒張一智,問他是不是做噩夢了?張一智睜開眼,抹一把臉,呆愣片刻,轉過頭,背朝着阿梅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阿梅回家做好飯,隨手翻開當天的晚報。瀏覽完新聞,張一智打電話說要晚些時候回來,阿梅閑得無聊,又看晚報中間的小廣告。突然,一則尋人啟事引起她的注意。照片是一個女人,下面打着一行字:希望這位女士與我聯繫,有要事面談。女人正是張一智從電腦中掃描出的照片,而下面的手機號則是張一智的。
阿梅吃驚地看着報紙,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張一智要幹什麼?這個女人是誰?和他是什麼關係?
阿梅正胡思亂想,張一智回來了。他的樣子疲憊不堪,心事重重。阿梅為他端上飯,看到他吃不了兩口就要看看手機,過一會兒,又走到固定電話前,用固定電話撥自己的手機,看是否正常。阿梅嘆了口氣,問:“你為什麼要尋找那個女人?”
張一智愣住了,半晌才問:“你看到了?”“她是你過去的戀人嗎?”阿梅小心翼翼地問。
張一智皺起眉,“你怎麼會這麼想?”阿梅的心沉了下去。看張一智的樣子,被她猜中了。阿梅的心像被狠狠地揪了一把。她一直都在努力,用全部的愛來包容張一智,可張一智,又是如何對待她的?
一星期過去,張一智每天都鬱鬱寡歡,常常看着那個女人的圖片發獃。下了班,公司里人都走光了,阿梅卻不想動。當初,張一智並沒有邀請她同住,是她心疼他主動搬去的。張一智忙且累,又不注意身體。阿梅喜歡他,心疼他,怕他攢不下錢倒攢下一身病,主動搬到他的住處。這些日子,是不是對他太好了?
阿梅的頭隱隱作痛,心裡終是放不下張一智。
從辦公室出來,阿梅垂着頭,漫不經心地往外走。推開門,她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阿梅抬起頭,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居然是張一智。他抱着大束的鮮花,滿臉無比燦爛的笑。阿梅看着他,認識這麼久,她好像是第一次見張一智笑得這麼開心。
“我來接你,請你吃西餐。”阿梅疑惑地接過花,上了車。一路上,張一智將音樂放到最大聲,目光里是滿滿的喜悅。進了一家法式餐館,張一智點了阿梅最愛吃的牛排和蔬菜沙拉。菜上齊了,他突然從衣袋裡掏出一隻紅絨盒,拿出一枚鑽戒,替阿梅戴到手上,鄭重其事地說:“阿梅,嫁給我吧。”
阿梅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這一天,她盼了很久,她一直都在等張一智說這句話。想不到,她竟在今天等到了。可是,這一切是這麼突然……
那頓飯,兩人吃得很開心。回到家,阿梅緊緊地依偎在張一智懷裡,問他今天為什麼這麼高興?張一智把書房裡的大盒子搬過來,從裡面取出上千封信,對阿梅說:“你不想知道信里寫的什麼嗎?”
阿梅說當然想知道。如果不是怕他生氣,她真想親手打開看一看。張一智拆開一封信,念着:我今天幫了一個小女孩。
阿梅詫異地奪過信,發現裡面只有一頁紙,只有一句話,而那些字,是張一智寫下的。這些信,都是他自己寫的?阿梅吃驚地打開一封又一封信,所有的信都只有三言兩語,都是張一智今天做了什麼,而有許多封信只有一句:我今天幫了小女孩。
阿梅疑惑地看着張一智,不明白他這是做什麼。張一智握住她的手,緩緩地說:“這是我和自己的約定。每天,我都把它裝進信封帶回家。只有這樣,我才能得到內心的安寧。”
阿梅越聽越糊塗。張一智拉着她坐到地上,講起了發生在7年前的往事。那年他讀大三,放了假,他沒有回家,而是獨自騎車來到風陵渡。他坐在一塊岩石上,打開畫夾。這時,一個女孩走過來,她長得並不漂亮,臉頰上有一塊紅色胎記。很奇怪,她沒有頭髮。張一智好奇,女孩淡漠地看他一眼說:“如果每天都做一件好事,你相不相信會有奇迹發生?”
“你,你需要奇迹?”“是啊,一個愛美的女孩子沒有了一根頭髮,這意味着什麼?”
“你,你生病了?”張一智問。女孩笑笑:“是絕症。”
張一智目瞪口呆,不知道該說什麼。女孩抬頭看看天,說要下雨了,要他最好快些離開這裡。
張一智一直坐在岩石上,沒有離開。沒過一刻鐘,突然狂風驟至,大雨滂沱。張一智所在的岩石頃刻被水包圍。他驚慌失措,看着湍急的水流,不知該如何是好。不知過了多久,他正絕望地想往水裡跳時,突然看到那個女孩跑過來。她用力將一個輪胎扔到他所在的岩石上,叫他往下跳。張一智將輪胎套到身上,縱身跳進水中。
洪水衝擊着張一智,儘管離岸不過百米,可快到岸邊時,他已經精疲力竭。女孩伸出手拉住他,張一智一用力,一隻手伏到岸上。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張一智身體重,女孩在拉他時身體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跌入水中,湍急的水流瞬間將她沖走。
張一智獃獃地坐在岸上,腦子裡一片空白。
女孩是因為他才死的,他一直都不能原諒自己。甚至,他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常常做噩夢,坐卧不寧。被負罪感折磨着,他覺得自己必須得做點什麼來贖罪。想到她每天都做一件事為自己祈福,他把她要做的事接着做下去。
“你說的那個人,難道沒死?她就是我們拍到的女人?”阿梅若有所思地問。
“是。在DV里看到她,我不敢相信那是她。那麼急的水流,她一定被沖走了。但我想試一試,才登了尋人啟事。想不到,今天她找到了我。她給我打電話,她說正要離開北京,在車站候車室,看到了晚報上的尋人啟事。我真是太幸運了。”
“真是不可思議。她不是得了絕症?”阿梅問。
“她7年前被診斷為癌症,一直在化療。這次來北京,是來複查。現在,癌細胞完全消失了。醫生說,也許是奇迹,也許,上次不過是誤診。她說自己落水后以為再也活不了了,想不到水流很快將她衝到一棵倒下的大樹邊,她抓住樹,兩小時后獲救了。現在,我不知道該怎樣感謝她。你相信嗎?我覺得是這幾年我用誠心感動了上天,所以才給我放下包袱的機會。你相信嗎?”張一智說著,緊緊擁抱阿梅。
阿梅靠在他身上,能聽到他劇烈的心跳聲。
藏在盒子里的 標籤:裝在口袋裡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