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中央有一塊空地,地上有一口井,村民們圍井而居。用兩層圓木圍成的方形井口,高出地面二尺有餘。井旁立一個木樁,頂端倒扣一隻橡膠水斗,看上去像一位戴着頭盔的衛士,終年守護着井。一個用來飲牲口的長條石槽,不知在井旁放了多少年,日久生根,如焊到地里一樣。井上沒有蓋,偶爾飄進去幾片樹葉也沒什麼關係。井水冒着地氣,吃井水長大變老的村民們,生來就有一股自然的純厚氣息。
晨曦初顯,男人們擔著水桶,或前或后地走出自家的院子,咳嗽着的、哼着曲的、打着口哨的,走向井邊。擔水是每家每戶每天早晨的第一件大事。 村民起多早,井就醒多早。人熟悉井壁上的每塊磚石和每片苔蘚,井認識汲水者的每張臉龐和他們的聲音。井就這麼大,水卻無窮多。井底一眼活泉,每天源源不盡地盛滿各家的水瓮,供養着全村的人畜雞鴨,讓這煙火人間繁衍相續,生生不息地一代傳一代。小孩子看着大人顫顫悠悠地擔著一擔水進了院門,趕緊跑過去幫着開了家門,取下外掛在瓮沿上的水瓢,撇去上面的枯枝浮葉,舀半瓢新水,咕咚咕咚喝幾口,滋心潤肺般的涼爽,真甜!
老年人說,出門辦事,遇到迎面而來的挑水人,若那人是從井上擔著水回來的,桶是滿的,預示着你今天所辦之事是成功順利的;反之,若迎面而來的那人是要去井上擔水的,桶是空的,那麼你今天想辦的事兒也就坎坷多,大概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可見,擔著滿滿的一擔水就是擔著圓滿和吉祥,不僅能讓自己的日常生活安穩妥當,也能給別人帶來好運氣和好心情。村裡生病的老人用井水煎藥,坐月子的產婦用井水熬粥煮湯,那飄蕩着的裊裊的藥味兒和粥香,是井水轉變成能量,帶給病人生機,也帶給添丁進口的人家快樂和希望。趕路的外鄉人,經過水井,覺得口渴,只管取下水斗,吊起半斗水來,放到井沿上,水斗傾斜,俯首痛飲,甘冽而清涼的井水頓掃一身的疲勞和風塵。再遠的路程,只要有村就有井,只要有井就有人情味兒。井,也是行路人歇腳飲水的地方。
傍晚,早出晚歸的牛倌羊倌們,趕着一撥一撥的牛群羊群回來了,大路上塵土滾滾。一進村,牲畜們撒開四蹄,迫不及待地奔向井邊。人從井裡汲水,一桶接一桶地倒進石槽,牲口們密密匝匝地圍聚在石槽邊,頭抵着頭擠在一起喝水。短促的馬嘶、悠長的驢叫、吆五喝六的人聲,孩子們也都聚集在井台上,幫忙飲牲口。此時的井台是全村最熱鬧的地方。喝飽了水的牲畜,都被主人或牽或趕地歸了圈 。晚霞如火,安靜下來的井台四周留下一片凌亂的大小蹄印,剩下的半石槽水還在輕風中微微蕩漾。
月亮升起來了,圓潤皎潔。她飛到中天,欲以井為鏡,無奈壁深位偏,不得臨水自照。白月光遍地,井,立足於地下,承接天光,靜靜地享受着這鋪天蓋地的月光浴。星星升起來了,它們撲通撲通地跳入井中,洗澡遊戲。於是,井如一隻敞口的大瓮,一顆顆明亮的星子是浸泡在瓮中的鑽石,閃爍着熠熠的光芒。夜靜了,晚睡的人家也熄了燈,村民們進入了夢鄉。微風挾着各種蟲子的聲音,悉悉索索地來到井邊,在井台上停留小歇,並趁着星星點燈,趁着月色正好,給井講述遠方的故事。
數九寒月,滴水成冰。井旁的積水灘凍結成一處不大不小的冰灘。這是孩子們的溜冰場。他們在上面打冰擦,用自己的鞋底把那冰面磨的光亮溜滑,清脆的笑聲落在潔白的樹掛(霧凇)上,震的冰屑簌簌跌落。或者,他們拿來自製的簡易冰車,吸着凍得通紅的鼻子,搓着皴裂的手,坐在冰車上,雙手一點就是幾尺遠,那種快活不亞於騎馬馳騁。玩得渴了,就從井邊敲來一塊冰,放到嘴裡,嘎嘣嘎嘣地嚼的脆響。歲月如梭,井看着這些用自己的甘泉養活的孩子們一年一年地長大,一茬一茬地老去。
村裡的紅白事情,也都忘不了這口井。有辦喜事的人家,早早地在井台上貼一方紅紙或者蒙一塊紅布,防止那些地下的冒失鬼,從井裡跑出來,衝撞了新人的運氣。如有壽終正寢的老人,出殯那天,也的來這井台上叩首告別,這輩子,母乳只哺育了一年,而井水卻哺育了一生。此去一別,不知是否還有見面的機緣。穿白縞素的孝子們圍井感謝祝禱,吹鼓手們吹吹打打告慰天地神靈。對於這般的人間喧騰,井從來都是默默靜看,不動聲色,不悲不喜。
出門的遊子,家可以搬,井卻搬不動。喝不慣別處的水,總的鬧幾天水土不服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個人的秉賦性情里總帶着井水的特質。背井離鄉是一場尋找希望的漫漫旅程,由此就有了故園情結下的無限念想。他鄉的井也好,他鄉的水也甜,而午夜入夢的,常常還是村子里的那口井。
村子里的那口井 標籤:裝在口袋裡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