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5年,初冬。
都市台播報長春輕軌二號線開通的時候,我正在廚房吃飯,爸做的菜好難吃,我拿着筷子在飯碗里挑啊挑的不知道怎麼下咽,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強烈地期盼母親在某個瞬間回心轉意回到這個破落的家,雖然家是破落的,可是這裡畢竟有她的男人和孩子,然而希望和現實總是在某些時候格格不入。
爸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他的衣服上有薄薄的一層雪花,他興奮地奔到廚房說涼憶,我給你買了輕軌的月票,這樣你就不用走着上學了。眼睛突然濕潤,我放下筷子拿着刷子去刷爸背上的雪,爸,去退了吧,沒有輕軌的時候我上學不是也沒有遲到過。
相顧無言之後,我拿了月票回到我的小屋,把月票放在抽屜,然後隔着門板對着爸爸喊,我明天坐輕軌上學就是了。
並不是我不願意坐輕軌,因為一個月200塊的月票讓我覺得很奢侈,爸一個月的八百塊工資支撐我們全部的生活本就很費力。爸總是用愧疚的眼神看着我,別人家的女兒16歲的時候會穿着好看的衣裳遊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在身後灑滿青春和快樂,而我只能在郊區的小房子里守着黑白電視看現世的花開花落,在每天清晨用一個小時的時間走到學校然後在暮色四合的時候再走回來。
我沒有抱怨生活對我的不公,我篤定我的世界不會就這樣灰色軌跡一般穿行而過。每一場青春都有或深或淺的憂傷,所以貧困,對於堅強的江涼憶來說,並不能改變什麼。午休的時候我跑去輕軌站把月票退了,把退回的錢小心翼翼地塞到我的儲蓄罐。
為了掩爸爸的耳目我每天都會跑到輕軌站點去逗留一會。輕軌站的轉角有一排小凳子,而我就是在那些小凳子前遇見周欣然的。
周欣然站在輕軌轉角的陰影說江涼憶,我家破產了,我再也沒有車接送了,所以讓我和你一起走去學校吧。心頓時柔軟了起來,那個曾經驕傲不可一世的公主周欣然在陰影里的身影很單薄,我踟躕了一下然後走上去拉了她的手說那麼我們就一起吧。
(二)
周欣然開始拉着我跑到學校六樓的天台上看整個城市的風景,她說江涼憶你知道嗎?幸福和憂傷只是一念之間的事情,曾經我那麼的高高在上,現在卻要每天啃涼饅頭,反覆走學校與家之間的三里路。
整個城市在我的視線里並不是很清晰,那麼周欣然,平凡有平凡的溫暖,我體會不到你的憂傷,但是我可以陪你一起走這些平淡的日子。
班主任在講台上念學校新的通知的時候我正趴在課桌上打瞌睡,念到學校準備給困難學生每年兩千塊補助時,我和周欣然的頭豁然抬起,頭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有了兩千塊爸就不用在下班後去工地篩沙子了。
班主任說我們班有一個名額,但是成績要在班級前五名才可以報名。我和周欣然的手同時舉起的時候,我們都顯得很無措,班主任嘆了口氣說既然有兩個人,那麼我們下午自習的時候全班同學投票決定。
午休的時候窗外紛紛揚揚地下起了雪,雪花落在學校的路上打了個旋轉,消失不見。
周欣然說涼憶,為什麼是我們兩個?我無語。女孩的哭聲讓我有些猝不及防,她說涼憶,我媽媽因為承受不住打擊病倒了,這兩千塊對我真的很重要。欣然哭的時候單薄的肩膀在顫抖,雪花落在上面會輕輕地跳舞,然而這舞步里有多少哀傷?
我站在風雪裡的天台上發獃,一面是友情,一面是親情,我站在狹窄的路中間呼吸不暢,淚水落在地上凍成一小點的冰坨,然後我一揮手說周欣然,兩千塊你拿去。
女孩雀躍地抱起我,她說涼憶你真的是個好女孩,感謝上天讓我遇見了你這樣一個朋友。
日子太平淡,沒有兩千塊我的生活也會繼續,可是欣然不一樣,她的世界驟然坍塌讓她的依賴消失殆盡,我不可以再插上一刀。
晚自習的時候大家都拿出紙條準備選舉的時候,老師進來說不用選舉了,江涼憶棄權了。同學紛紛驚愕。我知道如果選舉我一定可以拿到那兩千塊,可是這對欣然太殘酷,為了這一場青春,放棄一些算不了什麼的。
(三)
周欣然帶着蘇年安來到輕軌站的時候,我正在背古詩文。蘇年安站在冬日陽光里的樣子很好看,細長的眉眼,乾淨的笑容,有點像《愛上單眼皮男生》中的夏雨。深冬里蘇年安把自己包裹在天藍色的羽絨衣里,他費力地從衣服里拉出手說你好,我是蘇年安。
有些恍惚,我不知道一個王子騎着白馬突然出現一個女孩的面前是不是意味這愛情要到來了?一種曖昧的情愫呼啦啦地從心底傾瀉而出,你好,我是江涼憶。
周欣然又開始聒噪起來了,年安可是重點中學的高材生呢,涼憶,我們有不懂的問題都可以問年安的,他的人很好的哦。
我張嘴便問:蘇年安,你有女朋友嗎?
三個人都愕然。蘇年安說這個問題有點難,你問欣然吧。
周欣然微笑了一下然後說涼憶,你猜有沒有呢?
不喜歡這種曖昧的啞謎。我拍了一下巴掌大笑起來,哪跟哪啊,三個人一大早在寒冷的地鐵站里討論這樣無聊的問題不累嗎?我拉上周欣然就跑,邊跑邊喊:蘇年安,問題以後再請教,我們上學要遲到了。我的掩飾很失敗,我知道我自己在美少年面前淪陷了,無法逆轉。
課間的時候我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做了一個旖旎的夢,夢裡蘇年安牽着我的手,我們一起在凈月公園裡的森林裡奔跑,身後散落的是少年輕快的流年和銀鈴一般的笑聲,那麼是不是幸福真的來了?
我是那個等待被馴服的小狐狸,只是不知道蘇年安會不會是我的小王子,還是,他只是我星球里一個帶來一陣風的過客?
(四)
迎春三月,我和欣然,蘇年安一起在輕軌站里下跳棋,空氣很冷,蘇年安把他的棉衣脫了下來披在我的身上,欣然鼻子哼了一聲,蘇年安,你分明就是偏心。
蘇年安拉拉自己的毛衣看着欣然,你真的捨得我把它脫下來給你?我看見欣然的臉紅了,像紅蘋果一樣。我一下子就迷失在蘇年安清澈的眼神里。蘇年安的棉衣上有淡淡的西柚香,這種味道讓我很迷戀,如同初戀一樣。
我望着蘇年安出神的時候欣然用手戳我,喂,你傻了啊?他是有那麼一點點的帥,你也不用這個樣子吧。我紅着臉轉移視線,書上剛好的是一首古詩: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欣然起身說我去買水,你們玩吧。於是我在蘇年安的對面做了下來,四目相對的瞬間,思緒瞬間綻開。
如果說初三一班的江涼憶開始墮落了,那麼墮落的原因就只有一個,蘇年安那個柔軟的吻。蘇年安的嘴唇很薄,印在臉頰很溫暖,他在我的耳畔輕輕地說:涼憶,我沒有女朋友。
這一句話,讓我被初三生活弄得緊繃的腦神經瞬間崩潰。於是我忘記了爸的辛苦,忘記了我的朋友周欣然把自己的閑暇時光都放在了蘇年安的身上,記憶里只有那樣一個美好的少年,在輕軌轉角輕輕地在我的耳邊呢喃,涼憶,讓我照顧你。
欣然把課本摔在我的桌子上說,江涼憶,蘇年安本是我的。
我看着眼睛紅紅的欣然心裡有隱隱的難過,我們都是孤單的小孩,我們固執地依靠一些人,而我,奪走了欣然的依靠。可是欣然,蘇年安喜歡我。我的聲音小到我自己都聽不見,欣然離開我的座位時說江涼憶,我們是朋友,所以我原諒了你。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會又那麼一群人來了又走,沒有誰對不起誰,他們更像是青春的調色盤,讓整場青春都多姿多彩。
(五)
5月,空氣里有了幸福的溫度。老屋的房頂上長出絲絲縷縷的小草,爸突然問我,涼憶,你的成績怎樣?能不能考上重點中學?
哦,應該能的。我弱弱地回答。
我給你買了核桃粉,放在你的屋子裡了,我看你最近每天都學習到很晚,怕你太累。爸說話的時候臉上有淡淡的歉意,我突然很難過,我的父親並不知道,我每天很晚睡是因為給蘇年安寫信,每天在輕軌站,蘇年安都會把我寫的信輕輕地念出來,悠揚而動聽。
爸又拿出輕軌的月票給我,看見我一臉的歉意,爸拍拍我的肩膀,還有兩個月就中考了,咱不能因小失大,只要你好好學習就好。我想着自己的儲蓄罐里已經有一千多塊的時候,我發現其實我是眷戀輕軌站的,只是這種眷戀和輕軌沒有關係,而是那個每天出現在輕軌站的蘇年安。
成績突兀地下滑,班主任已經找過我,說如果考不到班級前五名是考不到重點中學的。那個中年女人看着我失望地說江涼憶,你把心思都用在了哪裡?你不能學學周欣然嗎?她已經能考到前三名了。
我已經好久沒有和欣然說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蘇年安。班主任還在絮絮叨叨地說,我的思緒好亂,如果說愛情是讓人迷失的蠱,那麼我是不是走失得太遠?
晚上的時候爸拿了一飯盒紅燒肉,他興沖沖地說涼憶,這個菜很好吃,我給你打包回來的,我看着飯盒裡鮮亮的肉,知道爸肯定沒吃。埋頭往嘴裡扒飯的時候我的眼淚順着眼角留了下了,終究,我不知道自己應該若何收場。
清晨,我站在輕軌站的門口看這來回踱步的蘇年安,他的側影很美,比夏雨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的手從後面攀上蘇年安時他嚇了一跳,我不小心跌坐到地上。蘇年安說涼憶,以後不要玩這樣的把戲。他的臉色很不好看。
蘇年安,你到底喜歡我哪裡呢?我突然問她。他對我很好不假,可是他的臉上也有一種難以捉摸的憂傷,讓我讀不懂的憂傷。
我,我都喜歡啊,你單純,善良,快樂。他說話的時候有些許的慌張。那麼蘇年安,你都沒有弄懂為什麼喜歡我為什麼就給了我那樣一個唐突的吻,讓我從此深陷於此?
(六)
周欣然突然暈倒的時候我正在補落下的歷史筆記。大家七手八腳把她抬到了醫院,醫生的診斷可能是學習太累加上營養不良引起的貧血,建議住院觀察幾天,電話打到周欣然媽媽手機里她媽媽卻去了外地一時趕不回來,那麼這兩天高額的藥費成了大家的擔心。
我站在病床前想了想跑回家,打碎了我的儲蓄罐,把所有的錢幣整理好,加上剛剛退票的二百塊剛好有一千六百塊,應該可以應付兩天的。我站在醫院的收費窗口淚水模糊了雙眼,本來我想把這些錢攢起來給爸買一台小摩托的,但是,為了能讓周欣然好起來,我打碎了我的願望。
蘇年安放學來的時候帶了一大罐子營養粥,我用勺子一口一口地餵給周欣然。欣然看蘇年安的時候眼神還是很溫柔,那是一種愛戀,我讀得懂,我也知道蘇年安的魅力,這樣陽光般透明的男孩子,女孩子見了都會失去免疫力。
欣然媽媽從外地趕回來看見女兒抱着就嚎啕大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說我們娘倆的命怎麼那麼苦呢。欣然指着我說這個是江涼憶,她媽盯着我看了一陣子張張嘴想說什麼卻又把話咽了回去。然後轉身摸摸蘇年安的頭,說年安這孩子又長高了,滿眼的溺愛。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在演一齣戲劇,本以為自己會演一個天使的角色,卻沒有想到這個戲碼里根本沒有天使這個概念。我輕輕地跟欣然媽說阿姨我要回家了,我爸爸看我這麼晚回去會擔心的。關上病房門的時候鼻子一酸,委屈的淚水掉了下來,大人們也這麼不懂得尊重的么?她的媽媽自始至終都沒有和我說一個謝字。
(七)
天氣突然就熾熱起來,中考也就來臨了。爸在考試學校的外面的大樹下蹲着,煙在嘴裡慢慢地變成灰燼。我是要蘇年安來的,可是他卻說我再也不能去輕軌站了,我家要搬家了,去大慶,那裡沒有輕軌。
試捲髮下來的時候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努力的整理自己的思緒可是腦海里出現的卻是父親那祈盼的臉,蘇年安歉意的臉。然而再多的抱歉又能怎麼樣呢?江涼憶想要的不過是一場樸實而難忘的青春,如果這場青春是美麗的,那麼就算我以重點中學為代價至少不會有遺憾,可是現在這個樣子算什麼呢?
去學校拿成績的時候我看見了欣然,確切地說是公主周欣然,她穿着雪白的公主裙站在8月的天空下,灼灼生輝。她說江涼憶,我贏了你,很徹底。
我拿着落榜的成績單聽見思想豁然坍塌的聲音,贏了有怎麼樣呢?我現在關心的只是我父親在看到我的成績單的時候頭髮會不會一夜花白?我失去了我的朋友周欣然,我失去了我喜歡的那個男孩蘇年安。
突然的大雨打亂了午後的悶熱,我站在大雨中不知道何去何從,是固執地追憶輕軌轉角的那些舊時光,還是,遺失掉生命里的那些花兒?於是蹲下來,在原地哭泣。原來,幸福和憂傷真的只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蘇年安從大慶給我寫信回來,他說涼憶,三個人的愛情,終不能修成正果。我把信舉在太陽底下反覆地照,淚水順着鼻翼流到嘴裡,硬生生地咸澀。如果說我們這一場遇見是三個人的電影,那麼我們到底誰是主角誰是配角呢?電影結束,我們又回到了原點,可是為什麼記憶里大家都那麼清晰的存在過,疲憊的心那麼真實地疼痛過?
為什麼我們就這樣輕易就相忘於江湖?還是因為從來就不是一個人,即使散落在天涯亦不會把彼此遺忘的信誓旦旦?
終究,變成舊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