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零一二年九月,A市人民醫院的住院部四樓,306號病房內,後門邊的走廊上有兩個年輕的身影。
男孩二十二歲左右,穿着白色T恤,藍色牛仔褲,看上去很陽光,一陣曉風吹過來,從他的頭髮里散發出淡淡的薄荷味。女孩十九歲,長發傾瀉如瀑,穿着天藍色的波西米亞長裙,臉上泛着聖潔的光芒,像戴望舒筆下的丁香,淡雅而芬芳,引人無限遐想。
她的目光似乎正看着遠方,眸子里似乎有一片霧靄,她不知道男孩正專註地看着她,目光似乎一刻也捨不得從她的臉上離開。男孩四十五度角的側臉逆着光,像一幅人像素描,遮進陰影里的輪廓,立體而硬朗。
“喬恩,等我們倆都好些了,我們就一起去黃山吧!那裡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男孩看着女孩的眼睛輕輕地說。
喬恩聽見男孩的聲音,只淡淡地說了一聲:“嗯,好的。”沒有接著說下言。
男孩知道喬恩在想什麼,也沒有再說話,只將臉轉過去,默默地看向遠方。
喬恩是知道男孩口中的黃山的,大概在她十五六歲的年紀時,便時常聽人說起黃山了,據說那裡風情無限,是人間仙境!
那時她覺得黃山這個地名聽上去有些像鄰家男孩的名字,讓人覺得特別親切,兩個音節,簡單,利落,嘹亮。“黃山——黃山——你在哪裡——”這樣放開喉嚨叫開去,似乎能聽見有人在回她:“我在這裡——”
經年裡,她總是會想起別人口中的黃山,似乎一聽到這個名字,就再也揮之不去了,像三毛看了一眼撒哈拉沙漠的圖片一樣,便從此心心念念了,總覺得黃山是她前世遺落的一場鄉愁,遺落的一段情緣!
而今,身邊的男孩也叫黃山,這麼巧?就這麼巧!他似乎是她冥冥之中的一場定數,一場愛情的定數嗎?她不知道,雖然她的眼角膜因為一個月前的一場車禍而導致嚴重受損,目前積極治療依然什麼都看不清,但她能夠感覺到她身邊這個叫黃山的男孩身上有着蓬勃,熱情,憂傷的氣息,是她喜歡的。她雖然看不見他的面容,但她能夠感覺到男孩對她暗藏了某種情愫。他和她說他的故事,他和她說他第一天從醫生口中得知自己得了胃癌時的心情,他和她說自己如何看待生死,他和她說她的美很傾城,他和她說她的身上有着淡淡的芬芳。是的,黃山覺得醫院裡到處是來蘇水的氣息,叫人窒息,自從一個月前,喬恩因為車禍住進了這間病房,他便能聞到丁香花的芬芳了,接下來的日子即使有病痛的折磨,他也沒有覺得有多麼痛苦,因為他知道喬恩正攥緊他的手,傳遞着溫暖和力量。
一個月的光陰里,他們彼此相識,相知,並惺惺相惜着。
“這兩個在死亡邊緣掙扎過的年輕人,一個俊朗,一個美貌,如果手牽手走在大街上,應該是能夠迎接到很多人艷羨的目光吧。”很多病友都在背後這麼說。
【二】
十月,秋天是真真切切地來了。
這個季節總是撩人感傷的,落葉,黃花,似乎還有很多種離別!
陽曆九號,306號病房內,兩個年輕人各自坐在自己病床的床沿上,相視看着。
“喬恩,既然醫生讓你回家等眼角膜的消息,你就先回家養着,我相信你的眼睛有一天一定能重見光明的。”黃山看着喬恩說。
“恩,黃山哥,我回家後會和你通電話的,我相信你的病也一定會好的,我會每天在佛前為你祈禱,我等着你去安徽黃山,你做我的眼睛……”喬恩有些哽咽,話說不下去了。
“傻丫頭,都說了你的眼睛會好的,我們一起看祖國的大好河山。”黃山站起身子走到喬恩面前,他的眸子里早已閃爍着淚花。
“我可以摸摸你的臉嗎?”這話說出來,喬恩自己覺得一驚,自己什麼時候和男孩這麼說過話呀?緊接着她的面頰上便飛起了兩朵“桃花”。
黃山沒有說話,只是蹲下身子,一把拉過喬恩的兩隻手,放在自己的腮邊。
喬恩的的手有些顫抖,她從腮邊一隻撫摸到黃山的額頭,又從額頭往回摸,眉毛,應該是濃眉,眼睛,應該單眼皮,像韓國男孩一樣,細細長長,鼻子,高而挺……恩開始在心裡鋪開一張紙,慢慢描摹,她學過素描的,如果用筆畫下來,那一定是一張非常英俊的面孔吧……
黃昏時分,黃山一直送喬恩出了醫院的大門,他們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彼此擁抱,彼此揮手,把手兒揮了又揮,彷彿要把那手兒揮斷!
【三】
喬恩回家后的日子,黃山的病情開始急劇惡化,他吃一口吐一口,只能靠輸營養液來維持身體的基本基能。
十月十六日深夜,他開始陷入重度昏迷,他躺在病床上,人瘦得脫了形。
黃山醒來時,已是十月十八日清晨,他看見窗外有一縷陽光照進來,落在喬恩睡過的那張病床上,他就那麼看着,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一滴眼淚開始從眼角慢慢滑落。
許久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麼,他對一旁的母親說:“媽,你叫爸來,也把醫生叫過來……”
……
十月二十日,喬恩給黃山來了電話:“黃山哥,你還好嗎?我想去醫院看看你。”
“我挺好的,醫生說我再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了,你行動不方便,別過來了,等我出院就去你家看你……”黃山的淚早已絕了堤,掛了電話,一個人矇著被子放聲大哭!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見到喬恩,他不知道上帝允不允許他擁有愛情。他感覺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在這落葉繽紛的季節里,是否也會和那落葉一樣隕落於泥土呢?
十月二十四日晚,窗外的雨聲“沙沙沙”,黃山的脈搏聲越來越弱,他似乎已經無力再睜開眼睛了,只努力抓住母親的手,張開嘴說著什麼,只是在場的人都沒能完全聽得清,只隱約聽見他說:“喬——恩,喬——恩……”
半小時后,他握着母親的手緩緩鬆開了,漸漸沒有了溫度,306病房內傳來一陣嚎啕的哭聲,是那麼凄涼,讓每一個周邊的病友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夜,是那麼冷!
十月二十五日晚,喬恩撥通黃山的電話,是黃山的母親接的。
“喂,是伯母呀,黃山哥呢?”喬恩的聲音滿是欣喜。
“哦,小山他去朋友家了。”黃山的母親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似乎是很平靜地和喬恩說著話。
“黃山哥出院啦,太好了!伯母,我也要告訴你們一件事,我明天下午就要去醫院接受眼角膜移植手術了,聽說是一個男孩的,但不知道是誰,院方不肯透露對方信息……”
黃山的母親在電話的那一頭努力捂住嘴,一任淚水滂沱……
【四】
喬恩在醫院如期做了手術,眼睛矇著紗布。
她坐在床上,將手機放在床頭,在等黃山的電話。她想黃山一定會打電話給她的,也一定會來醫院看望她的,她已經有三天沒聽見黃山的聲音了,她在等待那個聲音的出現,只是這種等待此刻真的叫人發瘋。
他一定是個陽光男孩,眉毛,眼睛……喬恩又開始在心底描摹黃山的面貌。
她這樣想着,描摹着,嘴角不由綻放出了一抹笑意。
然而喬恩一直沒有等到黃山的電話,她便讓母親替她撥了黃山的電話號碼。
“嘟嘟嘟,您所撥的號碼暫時無人接聽。”喬恩一連讓母親撥了幾遍都是一樣的結果,直到第二天再撥便是提示此號碼已經停機的信息了。
喬恩心下忽然覺得有一種不祥之感,一刻比一刻強烈。
第七天清晨,喬恩的眼睛拆去了紗布,眼前的東西開始漸漸清晰了起來,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牆壁……她看向走廊外,那是她曾經無數次和黃山在一起共同遙望的方向……
下午,黃山的母親意外地出現在了喬恩的病房裡。
她捧着一束鮮花放在喬恩的床頭,喬恩無心看花,只急忙問黃山的母親:“伯母,黃山怎麼沒來?他是不是又病了?他的電話怎麼停機了?”
黃山的母親不說話,只默默看着喬恩的眼睛,看見自己的影子倒映在那雙清澈的眸子里。半晌她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喬恩。
“這是小山給你的。”黃山的母親聲音明顯有些哽咽。
喬恩疑惑地看着黃山的母親,接過那個藍色的信封。
“喬恩,我還有事,就先走了,你好好休養。”黃山的母親說著就往病房門口走去,喬恩急忙下床跟着送出去。
“你回去,你回去,不要你送。”黃山的母親朝着喬恩直擺手,背過臉去用手來回在眼睛上抹着,不讓眼淚落下來。
喬恩趕不上黃山母親的步伐,站住腳步,對着前方揮手:“那伯母,你慢走——”她看見黃山母親的背影迅速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
喬恩回到病房內,渾身顫抖着打開那封黃山的信,信封內還有一張男孩的照片。
恩:
當你能看到這封信時,我為你而開心,你終於可以重見光明了,知道嗎,你的眼睛很漂亮。這一天你等了很久,我也等了很久,本來我想等你一起去黃山看日出,看雲海,但我真的支撐不住了,上帝在召喚我,如果上帝問我還有什麼遺憾,我只想說遺憾這輩子沒能牽你的手,如果上帝問我還有什麼願望,那就是我希望你在沒有我的日子裡,好好保重自己,我要你幸福。我很感謝上帝讓我在離開人世之前遇見你,雖然時光短暫,但卻帶給了我無限美好的回憶。我很慶幸我能將光明帶給你,帶給我所愛的女孩,我很慶幸自己的氣息能夠伴着你走過千山萬水,這張照片送給你留個紀念吧……
黃山筆
喬恩看着眼前的信,看着眼前的照片,她的眼淚漫漶成了海,無邊無際。
黃山穿着白色T恤,藍色牛仔褲,手插在口袋裡,頭髮鬆散着,在照片上那麼燦爛地笑着,青春勃發……
【五】
二零一三年四月,喬恩一個人獨自坐了旅遊大巴去了安徽黃山——那個令她前世今生都魂牽夢繞的地方。
她走在山路上,不想錯過一處景色,她要帶着她的這雙眼睛,去捕捉每一道風景,她要讓那個叫黃山的男孩也能看見自己的足跡,看見黃山的風姿,她想起自己每天都對着鏡子仔細看自己的眼睛,看着看着便能看見黃山深邃的眸子時,頃刻間她便淚雨滂沱了。
她在山上買了“同心鎖”,刻上了自己和黃山的名字,鎖在懸崖邊的鐵鏈子上,將鑰匙掰斷在鑰匙孔里,然後將手中的一半鑰匙扔下了山崖。她在心裡說:“黃山哥,今天我把我對你的愛鎖在這黃山頂上,十年,百年,千年我都等你,等你下一世的輪迴。”
她站在山崖上,看見“觀音飄海”了,這一美景讓身邊的遊客們紛紛舉起相機“咔嚓咔嚓”。然而她沒有,她只靜靜地看着,在心底一千次一萬次地問那觀音:“我的黃山哥現在是否在天堂?他把眼角膜給了我,還能不能夠正常生活?”
她走了“幸福橋”,她知道黃山哥希望她幸福,希望她快樂!
凌晨三點,她站在“光明頂”上,等日出。她記得黃山哥說過要來這看日出的,她記得,一輩子都記得。
她站在山崖上,放開喉嚨喊着:“黃山——黃山——你在哪裡——”那聲音在山谷間迴響!迴響!
山風吹了過來,把喬恩嘴角邊的眼淚吹涼了!吹涼了!
三天後,喬恩離開了黃山,離別時,她將自己最喜愛的一條手絹留在了安徽黃山的懷裡……
文:月滿西樓 :
她在黃山頂上 標籤:笑貓日記之塔頂上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