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好一朵美麗的杜鵑花
作者:曾文寂 付宇
1
漢口鬧市六渡橋旁邊有條幸福大街,幸福大街旁邊,有一條小巷名叫榮華里。幸福大街是條剛剛翻新的柏油馬路,寬敞,平坦,乾淨,馬路兩邊,高樓鱗次櫛比。但從幸福大街走進榮華里,那裡面的風景與外面的風光就不盡相同了。
榮華里巷道狹窄幽暗,道路凹凸不平,房屋齜牙咧嘴。你進巷子30米往右拐,再斜進去20米,就可看見一棟民國初年時期磚木混建的二層樓房了。這棟房子又老又破,有一扇黑乎乎油光光的大木門,門的四角都磨圓了。大門兩邊的牆皮都已脫落殆盡,露出黑灰色的破破爛爛的磚塊。推開大門就是堂屋,堂屋裡頭有架供人上上下下的木樓梯,樓梯木板亂糟糟的,抬腳踩上去顫顫巍巍的,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蠻有點嚇人。這幢二層小樓的使用面積加起來還不到200平米,居然擠擠插插地住進了14戶人家。
一樓左邊大房裡住着房東王三爹和王三婆,王三爹是榮華里最有文化的人,他在銅人路那邊開有一家診所。緊挨着王三爹頭頂樓上的那間大房,被王三爹將它隔成了兩間小房,分別租給了兩戶人家。前頭的一間面積有18平米,租給姓曾的廚師,他家人蠻多,拖兒帶女七八口人。後頭的一間面積不到10平米,租戶姓吳,男將四十多歲,女將三十毛邊。他們有個女兒,名叫山貨。有人覺得挺奇怪的,就問老吳,為么事給小姑娘伢起這麼個難聽的名字呀?老吳用一口帶着四川味的漢口話答道:“嗨!娃兒她媽下放農村那些年,秋天收洋芋時還挺着個大肚子出工,一不小心就把娃兒生在了山坡上,娃兒生下來時哇哇大哭。老鄉們說,這個娃兒哭聲響亮,皮膚黑紅,紮實得很嘞。大家七嘴八舌地就跟她起了個名字叫山貨,雖說不好聽,但好養活撒!”
那時候,“文革”剛結束年把多,國家正處在百廢待興的困難時期。山貨也才五六歲的樣子,和隔壁曾廚師的孫女兒丫丫一般大,正處在無憂無慮的年齡。小伢們當然不會關心沉重的歷史、社會的變遷。他們也不曾憧憬未來,只知道巷子里人多蠻好玩,快樂在他們瘦小的身體里成長,宛如這條吵吵鬧鬧住了二百五十多戶人家的榮華里一樣生機勃勃。這條破舊的小巷裡人口密集,污水橫流,你若漫步徜徉在幽暗曲折的小巷中,路邊暗淡無光的舊屋裡時不時會飛出吵架和砸東西的聲音。但丫丫和山貨這幫小伢們才不會在乎環境的惡劣、生活的艱辛,他們成天在那條破舊的樓梯上跑上跑下,在巷子里快樂地追逐打鬧,稚嫩的童音高聲尖叫、此起彼落,營造出一派純真天然的盛世嘉年華的氣氛來。
小伢們在一起玩耍打鬧時都喜歡自吹自擂。當別個姑娘伢說自己的雙眼皮、高鼻樑么樣么樣好看、裙子么樣么樣漂亮的時候,山貨沒有花衣裳,也沒有可以炫耀的外貌,但她是個愛說愛笑不肯服輸的孩子,於是就對巷子里的小夥伴說:“我的頭髮比你們的好,又黑又多!”一個小姑娘伢,若五官、膚色、身材都沒什麼可誇的,旁人就會誇她的頭髮好,即便頭髮黃也說好看,像洋娃娃。這是不會錯的,也是好心的,雖說略微帶點把虛偽的味道,但並不會傷害人。再說頭髮和身材膚色不一樣,只要不太稀少,一般不在審美之列,如有爭議,便立刻轉到髮型上,別人也不會揪住不放了。孩子們是完全可以自誇的,因為出生在這條巷子里的小伢們,活出來就不容易。山貨誇自己的頭髮好,也是真的。她的頭髮黑油油的,又密又多,兩支朝天辮蓬勃而旺盛,每天早上媽媽跟她梳頭髮時就總是抱怨道:“你這個伢啊,腦殼不大,頭髮哪這多呢,太多了,抓都抓不過來,么樣梳都梳不抻透!”
山貨的繼父名叫吳得發,生得矮胖,嗜酒,好吹牛,是著名的福慶和米粉館的煮粉師傅。老吳很驕傲自己的國營職工身份。山貨的媽媽名叫杜漢霞,老實內向,是老三屆下放農村返城的知青,返城後進了巷子後頭的濟生布鞋廠工作,專門生產黑布面或燈芯絨面的布鞋,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懶漢鞋”,工藝簡單,售價也低。工廠性質屬於街辦的小集體,工人身份低微,工資也少得可憐。杜漢霞為人自然就謙虛謹慎了。
山貨長到八歲時,媽媽帶她去學校報名上學,一位名叫肖亞男的年輕女老師接待了杜漢霞。語文老師一般都是文藝青年,富有浪漫情結,肖老師摸着山貨的辮子對杜漢霞說:“你這伢的名字冇起好,既冇得姓,又不好聽。”
杜漢霞說:“肖老師,要不這樣,請你給我的伢改個名字吧?”她無比虔誠地望着女老師,連連懇求着。
肖老師撫着自己的長辮子思索了幾分鐘,然後說道:“好吧。你說你是下放到鄂西山區後生的這個伢,是吧。鄂西山區那個地方蠻好啊,山清水秀,我還去玩過咧。你發現沒有?鄂西的好多山坡上野生野長着一種花兒,那種花兒開起來紅艷艷的,漫山遍野,幾好看嘞!當地人叫它映山紅,你曉得吧?”
杜漢霞連連點頭說:“曉得,曉得。”
長辮子老師背着手在教室里走來走去,好看的大眼睛看着前來報名的學生和家長深情地說:“這種花兒還有許多好聽的名字嘞,各地的叫法也不相同,比如西藏叫它格桑花,陝北叫它山丹丹,朝鮮叫它金達萊花。這種花是中國十大名花之一,學名叫做杜鵑花。我說啊,姑娘伢叫個花呀朵的,才優美好聽咧!這樣吧,乾脆姑娘跟着媽媽姓,就叫杜鵑吧!”
山貨瞪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興奮地聆聽着肖老師優美的詮釋,心裡充滿了無比的崇敬和感謝。從此,山貨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一個美麗的名字,帶着這個好聽的名字和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她歡天喜地走進了校園。
其實,說起杜漢霞的命運還真是不順得很。下放農村后的第三年,小杜嫁給了村裡的民兵排長祝福娃,誰知懷孕后不久,祝福娃在一次開山點炮時,突發意外,被一個悶炮炸死了。小杜後來生了個女娃,老祝家不要了,她就自己獨立撫養女兒。女兒從小健康活潑,哪曉得又出了意外,山貨在爬樹摘野果子的時候掉下樹來,摔斷了右腿,粉碎性骨折。後來好政策來了,知青都可以返回城市了,年輕的小寡婦杜漢霞,從農村帶着個瘸腿的女兒回到漢口,但娘家屋小擠不下,兄弟姐妹也不待見她。為了解決緊迫的棲身難題,於是由王三婆做媒,嫁給了比自己大十二三歲的老光棍吳得發。
老吳雖說只有一間不到10平米的小房間,但總算給了杜漢霞一個家。老吳當時給樓上樓下的鄰居,一家發了一包糖,給杜漢霞和杜鵑、還有自己,各買了一碗自己親手做的香辣牛肉米粉,熱乎乎地吃進肚子里,他還和杜漢霞碰杯喝了半瓶散裝白酒,就算宣布結婚了。
杜鵑和媽媽一起搬進了吳家后,老吳在屋裡給杜鵑加了張摺疊床,白天收起來,晚上睡覺時打開。媽媽和繼父擠在一張繃子床上,於是常有少兒不宜的聲音傳過來。杜鵑耳朵尖,迫不得已採取迴避政策,晚上只得將摺疊床擱在樓上三家公用的廚房裡睡覺。
小伢們彼此熟悉起來快得很,杜鵑時常跑到隔壁曾家玩兒,冇得幾天就跟丫丫成了好朋友。等大人們上班上學走了,杜鵑和丫丫就坐在自家的地板上聊天,玩抓紙片等遊戲。杜鵑時常跟丫丫說,晚上廚房裡黑黢黢的,蠻害怕,躺在摺疊床上,可以聽見老鼠從牆角角里鑽出來,在碗櫥和水池裡跑來跑去。
丫丫說:“那有么稀奇的,我們家也有!”
杜鵑非常得意地說:“你們家老鼠會跳舞唱歌嗎?”
丫丫說:“不曉得。你么樣曉得它們在跳舞唱歌呢?”
杜鵑說:“嗯!我都曉得。我還聽見大老鼠喊小老鼠屙巴巴呢,那是吃壞了肚子。”
丫丫更好奇了:“老鼠會說話?你聽得懂?”
杜鵑說半懂不懂,可以從聲音里聽出意思來,說有一回廚房裡冇得東西吃了,老鼠餓極了,啃了她的腳趾頭,還翹起腳來給丫丫看,嫩嫩的腳趾頭上果真有個小窟窿。樓上樓下的婆婆阿姨們也常聽她說這些,嚇得身上直起雞皮疙瘩,起先誰哪個也不信,但看她嚴肅認地說著老鼠,想象她那麼小的年紀,每天晚上蜷縮在公用廚房的黑角落裡,聽着一群群大小老鼠上躥下跳的出沒,也怪可憐的。
從9歲開始,杜鵑就跟着媽媽學會了做飯,後來媽媽在街辦的濟生布鞋廠里擔任了生產小組長,工作越來越忙,幾乎沒時間回家做飯幹家務了。從此,做飯完全成了杜鵑的事。每天杜鵑中午放學經過菜場時將菜買好,然後就急急忙忙往回趕。到家后摘菜、洗菜、煮飯、炒菜,一切忙乎完畢,自己吃飽后,拿個大茶缸子,裝一些飯菜,蓋上蓋子,小跑着經過幸福二路,將熱騰騰的飯菜送到媽媽手裡。然後杜鵑又三步並做兩步地趕往學校。晚上放學做飯的時間就比較充裕,一般是先將作業認真完成,然後將飯菜做好,一直等到爸爸媽媽下班后,才能正式開飯。杜鵑雖說一隻腳不大利索,走路卻很快。她的手粗糙而有力,若掰起手腕來,一般同齡的小朋友都是她的手下敗將。她的牙白而結實,飯量自然很好,什麼都吃,吃什麼都有滋味。經常把剩菜剩湯,不管是鹹的酸的,統統倒在剩飯里,大口大口往嘴裡划,遇上小魚小蝦都用不着抿牙細嚼,嘴巴咂咂地響着響着就都消失在她堅韌的喉嚨里了。
沒有人把樸實啊勤勞啊,這些好聽詞語用在杜鵑身上。街上那些有文化的兩口子雙職工,要是女兒把家務事包攬下來,就叫做“自我犧牲”了。在榮華里這個巷子里,誰也不會發生這樣高級的聯想。這樣的人,就這麼回事,她有什麼犧牲不犧牲的呢!杜鵑自己,實在也沒有往這上頭想過。飯做好了,盛在茶缸里,捧在手裡走出小巷,給媽媽去送飯,順便也到街上站一站,玩一玩,生活就算得暢快了。有時候從小吃攤那裡聽了幾句話,會叫她笑眯眯地走回家去,喜歡得吃了飯,還換上乾淨衣裳寫作業。有時候又會弄得一肚子心事,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轉那樣,鼻子里哼哼地不知生誰的氣,嘴裡倒沒有幾句話好說。見了丫丫,就只有拉長了臉,鼻子都不大哼的。對了,她的臉長得很有特點,鼻子眼睛都是圓溜溜的,臉也是圓的,耳朵柔軟,嘴大又方。雖說小時候在鄂西山上爬樹摘野果時掉下來摔斷過腿,治好了以後腿沒有完全復原,右腿漸漸長得比左腿短一點、細一點,但其他地方還是蠻結實的,身上該圓的地方都圓,該扁的地方也扁,膚色介於棕色與黃色之間,就好比那小餐館剛出鍋的生煎包子,每天都是熱氣騰騰的。
杜鵑從小家務活兒幹得多,做飯洗衣拖地板,買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抹帶十雜,漸漸成了巷子里有名的勤快伢。杜鵑就是在不斷的勞動中不知不覺長大的。
2
杜鵑讀書也不差,雖說外表長得比別的姑娘伢黑點兒,但她喜歡上學,從不遲到早退,也不瞅別人的打扮裝飾,一心一意地用功聽講寫作業,學習成績比隔壁的丫丫強,總能進入班上前五名。初中畢業后曾丫丫考上了高中,老吳卻逼着杜鵑報考中專學計算機應用,說那是個熱門,好就業,可以早點上班賺錢養家。
也是杜鵑運氣不好,她中專畢業那年,正趕上不包分配,老吳成天跟街坊們嘮叨,費這大的勁,養了個賠錢貨,真是划不來。杜漢霞急得不得了,到處求爹爹拜奶奶給別個說好話、送禮物,總算給女兒找了份不錯的工作——在街道稅務所做打字員。雖說是個臨時工,但着實讓全家人高興了一陣子。
杜鵑知道這份工作來得不易,特別珍惜。每天早出晚歸,稅務所的領導和同事們都很喜歡她,不僅因為她工作認真,還因為她手腳勤快,比如買早點、打開水、掃地、抹桌子、送報表、寄包裹信件之類的事大夥都使喚她。她從不叫苦,也不抱怨,都痛痛快快地應着,樂樂呵呵地乾著,從早到晚一腳高一腳低地忙得不亦樂乎。到月底發了薪水,杜鵑從不吃獨食,總是拿出一大半上交給繼父,老吳快活得四處顯擺,嘴裡噴着酒氣,下樓來跟街坊們發泡:“個板媽兒的,這稅務局就是來錢,小丫頭片子一個月比我賺得還多……”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杜鵑已在稅務所幹了一年多,一切都風調雨順,按說做滿兩年後是有希望轉正的,哪曉得後來所里出了事,杜鵑卻為耳朵尖倒了霉,還弄丟了工作。事情是這樣的:紀檢幹部來所里調查一位私營業主賄賂稅務所長的事情,詢問他們當時的談話內容,同事們都說冇聽到或聽不清。又一口同聲地說杜鵑耳朵最尖,連老鼠唱歌跳舞、大老鼠叫小老鼠屙吧吧,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紀檢的幹部就單獨把杜鵑叫進辦公室問話,杜鵑說好像是有那麼回事兒,那個賣汽車配件的老闆邀請所長去什麼什麼地方,好像是茶馬道洗腳城吧?但事情發生在兩個月之前,具體細節實在記不起來了。後來杜鵑雖說沒有被株連審查,但她的差事卻被新來的皮所長找個由頭把她裁掉了。杜鵑心想,原來耳朵尖並不是好事啊,盡得罪人。因此以後見了人,就只說胖瘦冷暖之類的話了,跟哪個都不談心也不吹牛了。
好好的工作弄丟了,杜鵑冇得錢上交給家裡,繼父吳得發的臉色就越來越不好看了,每天下班進了家門就拍桌子摔板凳地發牢騷。媽媽勸誰也不是,在兩人之間吃夾糖餅,委屈得受不了,不知偷偷地流了多少淚。杜鵑心疼母親,只得硬着頭皮央求隔壁的張阿姨幫忙,認識了馬路對面火鍋城的經理,好說歹說,才找到一個在廚房裡刷鍋洗碗的粗活兒。
杜鵑打小經過磨練,所以不怕孤獨,也不怕走夜路,她不喜歡追星趕熱鬧,只求自己能有個特長,有個固定工作,讓人看得起就吃得飽睡得香了。原想好不容易找了份辦公室的工作,可得好生干,冇想到自己的耳朵尖反倒下崗了,到哪裡去說理呢。杜鵑心想,哼,那稅務所雖說工資高,卻是個是非之地,出來了倒好,有么了不起撒!對,我得學點更有用的本事,將來找個更好的工作,氣氣那個炒她魷魚的屁所長。
幾年的波折,讓杜鵑悟出了一個道理:要想在這社會上立足,單會一門手藝是行不通的。天熱的時候,火鍋城的的生意正是淡季,同樣不如意的中專同學小麗來約她一起去學英語。於是她倆跑到一所大學的成教部報了名,選修大專班商務英語。
教商務英語的老師是位高鼻樑、凹眼窩的老太太,戴副金邊眼鏡,看樣子蠻厲害的。都可以做奶奶的人了,卻把一頭半黃半灰的捲毛,剪得短短的,臉上抹了粉,蓋住眼角的皺紋,大嘴巴上塗著鮮艷的口紅。聽同學私下傳,那老師是個澳大利亞的老姑娘,孤獨人,脾氣拐,冇得半點人情味。老師對教學極嚴肅認真,不但要求學生們大聲發音,而且要求大家在學習一年後,必須跟她用英語流利地對話,還要求大家都能聲情並茂地給她演唱那首澳大利亞民歌《剪羊毛》。否則,休想得到她在成績單上的簽名。杜鵑耳朵好,聽課也用心,老師講的都能記得個八九不離十。
杜鵑白天在火鍋城廚房裡洗碗、刷鍋、擇菜、洗菜,晚上下了班,坐七站電車再換六站公汽到武昌夜大去上課,日子過得緊張而忙碌。
杜鵑沒日地沒夜地上班、下班、轉車、背單詞、練語法、看英語版原聲電影、周末到江漢路步行街找老外對話、給聯合國各部門和國際紅十字會寫信……累得筋疲力盡的時候,杜鵑自己對自己說:唉!冇得法子,我就是個辛苦命,認了。
不知不覺,三年過去了,杜鵑和小麗都拿到了大專文憑。於是,她倆滿懷着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手牽着手一起到旅遊公司去應聘。複試過後,小麗因為生得白凈秀氣,被錄用了,杜鵑卻被刷了下來。知道結果時,杜鵑眼眶裡立刻湧出酸楚的淚水,她從衣袋裡掏出餐巾紙擦了擦臉,心說,哭么事撒,自己臉皮黑點是爹媽給的,這是健康美,別人想要還要不到呢。腳跛一點有么了不起撒,不去就不去,導遊那個差事有么好撒?一天到晚屁顛屁顛地跟在老外後頭吃洋屁,我還不想干咧!
長相一般的姑娘伢愛情一帆風順的也是有的,偏偏杜鵑感情方面也磕磕絆絆。在中專時她談過一個朋友,因為是初戀,杜鵑比較天真,一往情深就就到了男歡女愛的地步。哪曉得那個兒子伢一畢業卻突然南下去了東莞,從此杳無消息,連半句話都冇留下就走了。後來聽同學說那個兒子伢專業冇搞出個么名堂,卻跟財大氣粗的女老闆匹上了,也算做了個小富即安的“包二公”。
杜鵑惆悵了好一陣子,進了火鍋城工作后,同事們便攛掇她和廚房的胖廚師談戀愛。胖師傅姓馬,三十多歲年紀,老婆得癌症死了,一個人正孤獨着。他紅案手藝練了十幾年,剛考上二級廚師,人生得高大肥胖,大大咧咧的。大家都親熱地叫他馬胖子。杜鵑心裡有些不滿意他的粗魯,文化程度也不高。但再一轉念,他人還是蠻實在的,除了抽煙喝酒看足球,對人還算厚道,對她也很照顧體貼。再說,男將粗魯點也好,在街面上不吃虧。談去談來,兩人的關係在馬胖子的強烈要求下也實質了若干回。
正當馬胖子籌劃着中秋節上杜鵑家求親的關鍵時候,餐飲部經理給他派來一個技校實習的女徒弟。這姑娘皮膚白白的,胸脯大大的,敢想敢說敢做,渾身洋溢着一股說不清的母獸般濕熱氣味。一進廚房,她就對單身漢馬師傅獻上了莫大熱忱,一來是喜歡他,二來也是想實習期滿后,由學校分配進入這個地處鬧市、生意紅火的火鍋城。她替馬師傅買煙、買酒、洗工作服,又請他到民眾樂園電影院看電影。馬師傅也是個實在人,可能覺得無以回報,於是在技術上加倍地言傳身教。再後來,就不止是技術上的了。大熱天的,女徒弟穿着弔帶背心超短裙和他擠在情侶包廂里看三級片,簡直就像在燒開的火鍋里涮羊肉片,馬師傅哪裡擋得住如此滾燙的考驗,終於拜倒在女徒弟的石榴裙下。
杜鵑曉得後為時已晚,又流了一回傷心淚,主動與馬胖子提出了分手。後來杜鵑自己勸自己:我和他可能是有緣無份吧,冇得必要生氣,人比人得活着,貨比貨得留着。不是自己的強求不得,是自己的誰也搶不走。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那一對倒真的是旗鼓相當,人高馬大蠻般配的。
小麗帶隊到東南亞去了,冇得人來安慰杜鵑。杜鵑在家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尋思,原以為學點兒英語就能找個好工作、嫁個靠得住的男人。現在看來未見得,么辦呢?杜鵑覺得自己是懦弱的,在生活中也經常是逆來順受。她冇得足夠的理由和本錢拒絕命運的捉弄。自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女子,並且運氣也蠻差,有么本事對命運說“不”呢?
杜鵑胡思亂想了七八天,心裡頭突然咯噔一響,冒出了一個對自己人生的重大想法。想干就干,杜鵑轉身就辭掉了火鍋城那份油膩膩的工作,應聘了一家對外貿易公司的報關員職位。一天黃昏,老吳手裡拿着半瓶黃鶴樓酒下樓來,牛皮哄哄地對隔壁的曾廚師說:“來,來,來,曾師傅,你家嘗嘗!這可是正宗的金獎名牌……我家的丫頭命賤骨頭硬,自學成才,聘上了大公司的職員,屬於正兒八經的白領階層,賺的錢比老子翻三番還多!”
在貿易公司里呆了一年多,做得好好的,杜鵑突然給公司經理呈上了一份辭職報告。公司經理便急忙忙地找到老吳,企圖說服杜鵑回去上班。也不曉得么回事,杜鵑扭着頭就是不理不睬,老吳在旁邊端茶遞煙,點頭哈腰地笑着、勸着,但杜鵑一臉嚴肅,緊繃著嘴就是不鬆口。尷尬之後,那經理只得悻悻地走了。
放暑假的時候,丫丫從南京理工大回來探親。晚上衝過涼后,丫丫和杜鵑坐在門口一邊乘涼一邊說著悄悄話。丫丫搖着蒲扇問:“鵑鵑姐,聽說你在那家外貿公司幹得好好的,薪水也蠻高,么樣突然就辭職不做了呢?”
杜鵑低着頭悶了一會兒,才小聲說:“你莫跟別人說啊,他們走私偷稅,做違法生意,我蠻害怕。還有,他……”
丫丫說:“還有么事?你說撒!”
杜鵑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Sexual Harassment.(性騷擾)”
丫丫噗哧一笑:“Me god! I don’t believe.(你嚇我!我不信)”
杜鵑抬起頭說:“Believe it or not.(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