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我們的基礎教育改革,是雷聲大雨點小。我的感覺是,這種改革就像冬末春初的風,聲勢不小,卻沒什麼勁頭。東鼓搗一下,西忙活一陣。風一過,該是什麼樣,還是什麼樣。更像是一個沒有什麼底氣的人,面對一群咄咄逼人的彪形大漢,硬撐着在那裡嚷嚷,其實是色厲內荏。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呢?
我們不妨粗略地比較一下東西方教育,看看二者的差異。西方的教育關注的是個體,是個人,着力點是放在個體的發展上,而我們中國的基礎教育關注的是群體,不重視個體,着力點是放在群體的教育上。西方的基礎教育,蒸蒸日上。孩子讀書是一種快樂,校園就如同天堂,因此,他們的基礎教育很少受到非議和責難。而我們的孩子呢?是不得不讀書,讀書如同苦役,校園形同地獄,很少有讀書的幸福感。
有一件事,至死我也不會忘記。我的孩子上高中,成績一向不錯,是那種聽話的乖乖女。高考結束,我去接她。那是一所有名的重點高中,一進校門,就如同走進了佛場,到處煙霧繚繞,瀰漫著紙燃燒的刺鼻的味道。見到女兒,她已經把所學的教科書,堆成了一座小山,正用打火機點燃。書被撕得面目全非,我好不容易才從書堆中搶出一本殘缺不全的《漢語詞典》。面對女兒這種瘋狂的行為,看到她對書的這種仇恨、絕望,我雖有些慍怒,但更多的是心疼、同情。她是把畢業當做了解放,我忍心責備她嗎?讀書的苦痛,由此可見一斑。
西方教育關注個體,尊重個體,因為在他們看來,群體是由個體組成的,個體發展了,群體自然也就發展了。這就像中國的一條諺語“小河有水大河滿”說的那樣。我不知道西方有不有什麼中學生守則、規範這一類條條框框,但我知道學生在學校學習是絕對自由的,是快樂的。學生穿什麼樣的衣服,怎樣打扮,學什麼課,都是學生的自由,沒有人干涉。不僅不干涉,不少學校還縱容學生標新立異。但對於公德,卻釘是釘鉚是鉚,沒有半點含糊。他們的學生,上學極少要求統一着裝,放學也不要求列隊,也不天天學什麼文明禮儀,但學生絕不會一出校門就將街道堵個水泄不通,絕不會不走人行道而在行車道上橫衝直撞,絕不會在校外瘋狂得像沒受過教育的野蠻人似的。
一個孩子,送入我們的幼兒園,就開始被規範。我們告訴孩子,你應該學誰,應該怎麼樣,不應該學誰,不應該怎麼怎麼樣。這規範就像一雙鞋子,鞋子就這一雙,腳小的要穿,腳大的削足也要穿。該學的“誰”,當然是阿姨心目中聽話孩子的標本,叫他左就左叫他右就右的那種,如同機器一樣聽指揮。為什麼要學“誰”,“誰”是不是值得學,學了會怎樣,恐怕很少有人認真地想過。在我們絞盡腦汁的訓練下,一個班幾十個娃娃,都像“誰”了,我們的教育似乎也就成功了。這些娃娃,就像一個車間批量生產的產品,除了高矮胖瘦不同,長相不同,姓名不同,都同樣聽話。看看很多受到表彰的基層教育工作者,你就明白了我們的教育到底是怎麼回事。
既然這樣,為什麼我們公民的基本素質卻與西方相差十萬八千里呢?即使和我們的近鄰日本相比,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不在一個檔次上,叫人大跌眼鏡,叫人喪氣。我們可是經常自我標榜文明古國,沾沾自喜於優秀的文化傳統的。我們的教育,可以說是非常注重學生的品德素養了,德育為先的口號擲地有聲,有專門的課程,各學校還煞有介事地成立政教處。做政教工作的,不用說,定會是些“德高望重”的人。不然,怎麼服學生?沒道理啊?
我們且來看看我們所謂的德育。就是這被放在首位的德育,我們往往關注的僅僅是私德而非公德。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學生是不是守紀律,是不是聽話,是不是絕對服從。
打個比方說,某天下雨,學生齊刷刷地站在操場上光着頭聽領導訓話,一動也不動,這情形多美好,簡直可以錄像拍成專題片,進行廣泛宣傳了。如果哪個學生因為淋雨,動一動,左顧右盼顯得有點焦躁,或者因為一個同學不合時宜地放了一個宛轉悠揚的屁引起嬉笑混亂,事情就嚴重了,立馬就會招來斥罵。因為這種行為,會影響隊列的整齊,是對苦口婆心發表演說的領導的不尊重,是政教處“德高望重”的道德化身們所不能容忍的。當服從成為德育的核心,成為人才培養的基準,被看作是至高無上、不可冒犯的東西,說到底就是一種奴性教育、一種愚民教育。至於用以維繫公德的法律,我們卻講得少之又少。如果學生懂法,好多事我們的戲就唱不下去了。比如這光着頭冒雨聽訓話,明顯地就侵犯了人權。
擁堵校門,我們很少追究;橫行行車道,我們熟視無睹;踐踏草坪、亂扔垃圾,我們漠不關心;滿口污言穢語,我們置若罔聞……而這恰恰是我們應該關心的,因為這關係到公德。如果一個人沒有一點公德心,走上社會,他考慮的就只有他自己,一切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畫圓。他們當然懂得服從,對於權力、金錢、利益,一切對自己有好處的東西,會毫不含糊。豈止是毫不含糊,是虔誠地膜拜。我們可以想象一下,由這樣的人組成的未來社會,將是一個什麼樣子呢?
昨天,一個我曾經教過的學生,和我聊天,向我告狀,說他的同學某某某竟然把他的高中班主任老師揍了一頓。我感到震驚,那孩子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個“好”孩子啊。就是這樣的“好孩子”,因為缺少公德心,一旦利益和服從衝突,就撕下偽裝,連那不多的私德也被扔得乾乾淨淨,露出猙獰的真實面目。誰之過?
我雖不是這種教育的遊戲規則的制定者,但我絕對是稱職的甚至可以稱為優秀的幫凶。反思,讓我難堪,羞愧。“救救孩子”,魯迅近百年前的那聲絕望的吶喊,常如驚雷炸響,撕裂暗夜,將我從睡夢中震醒,讓我惶恐,讓我戰慄。
“基礎教育的出路在哪裡?怎樣才能救我們的孩子?”我憂傷地詢問。路人匆忙地行走,沒人搭理我;土地沒忘沒了地孕育、生產,沒工夫搭理我;沉思的山鐵青着臉,不願搭理我……“喵嗚”,一聲貓叫,像是回答,更像是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