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六十年來家國》紀實散文】
老家地處武陵山腹地,解放前屬於四川省涪陵地區酉陽州龍潭鎮。如果不是因為特別偏僻,賀龍紅軍就不會選擇在酉陽南腰界建立革命根據地了。可以說,老家的路,是蜀道中最艱難的道路之一。
聽父親講,我的先輩,後來參加革命后化名王海明(曾任全國政協委員,佛教協會副秘書長)的人,當年與同為龍潭老鄉的趙世炎(共產黨創始人之一),赴歐洲留學的時候,從老家到上海,以水路為主,即便是順江而下,也要走二十幾天,可見,那時候出山的路,何其艱難。
抗戰時期,為了戰爭需要,為了陪都重慶的安全,國民黨緊急搶修了一條公路,就是現在的國道319線,成都至廈門。用無數民工的屍骨為代價,硬是在陡峭的懸崖絕壁上鑿出了一條僅容一輛車過的公路,這條路,一直沿用到1990年前後才進行改道和改造。
父親第一次出山,是1958年,組織上安排他去重慶黨校學習。從老家到重慶,走了足足6天,而返回來的時候,由於是逆烏江而上,光在烏江段,就花去了一個星期。那時,烏江的上水,還有人工拉縴,而烏江灘多浪急是出了名的,上灘時,赤腳光身子的縴夫,在號子聲里艱難移步,有時,一個浪頭打過來,浪尖上的船,就會倒退好幾丈。而這時,纖繩,即使陷進縴夫肩上的肉里,鮮血直流,也不敢閃勁,否則,那後果就是船毀人亡。——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即使有319線,也是沒有直達客車的,所以,出山的路,必須通過烏江。每一次出山往返,就是一次冒着生命危險的旅程。
我第一次出山,是1976年,從當知青的生產隊到地區所在地涪陵參加先進知青表彰大會。花了兩天時間,到烏江邊上的小鎮龔灘,第三天乘船而下,下水飛快,“千里江陵一日還”的感覺,下午3點就到了涪陵。( : )
第一次出山,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第一次聽到不一樣的鄉音,從清早輪船上的高音喇叭里傳出來;第一次看到可以裝載幾百噸的輪船,從眼前擦身而過;第一次看到涪陵那麼多的高樓大廈,和繁榮的碼頭;尤其第一次看到長江,那麼寬闊,站在烏江與長江匯合的高處俯看,——原來以為烏江就已經很大了,大得可以行幾百噸的輪船,現在才看到,在母親河長江面前,烏江竟然如此細小。以至於感覺烏江那深綠色的江水,到了涪陵這兒,被浩瀚的紅黃色的長江水吞咽於無形:大與小的相對性和自己絕對的震驚。而在表彰會期間,從更多人異樣的眼光和尋問中,我知道了什麼叫落後和閉塞:“你是小河裡出來的吧?”
後來,我考上大學,到成都讀書,就走得更遠了。每年兩次往返,這條出山的路,對於我來說,已經被染上了某種感情色彩,一種滄桑甚或蒼白的色彩。
記得1984年冬天,放寒假回家,學校出面買了火車票,上午從學校出發,到了火車站,中午就開始排隊候車。上了車,自然是硬座,全程大約要12個小時(現在成渝城際列車有三小時就夠了),第二天凌晨5點多到重慶,在菜園壩火車站下車,公交車還沒有上班,我們一幫山裡學生就坐三輪摩托,每人5塊錢,沿着濱江路到朝天門碼頭。
重慶只能買到涪陵的船票。下午到涪陵,沒下船,就推選一個跑得快的同學,上岸後去買小船的客票,買到票以後,當晚住在船上,如果買不到四等艙,就只有住躉船,次日坐五等艙,就是硬木板凳,連靠背都沒有。這次倒霉,就是五等艙。
第三天,凌晨三點起床,進山的小客船是三點半開。我們坐在長長的木凳子上,在小船的搖搖晃晃中,頭靠着肩、肩靠着頭進入了夢鄉。直到又一個浪頭打過來,某一個人被寒風驚醒,才喚醒大夥。
上行的船,到了烏江最險的羊角,我們被要求下船,因為水急,絞灘的時候,怕乘客不安全,所以除了老人孩子,其餘步行,沿着江邊走好幾里路,再重新上船。我一邊走,一邊好奇地看着河對岸的絞灘站,我想,現在與父親出來的時候不一樣了,再也不需要人力縴夫了,用機器絞灘,——社會真是在發展呵!
天快黑的時候,我們的船到了中間站彭水縣城,——烏江邊一個依山而建的小縣城。國民黨逃跑時,為了阻止解放軍,曾經一把火把老縣城燒個精光。現在看到不大的縣城,是解放后新建的,小巧,雜亂。——大家於是下船找飯吃,等着次日開船。
第四天,開船稍微晚一點,也是清早6點左右。行了半日,感覺離故鄉越來越近,看遠山看巉崖,有親切的感受。還沒到龔灘,已經見到高山上的白雪。下船后大家爭先恐後地往半山上的龔灘汽車站沖,就像白米衝刺一樣,因為晚了就買不到汽車票了。等衝到車站,才知道因為大雪,已經封路了。
無奈之下,我選擇了步行。沿途的同學都下得差不多了,到這兒,只剩我一人了。次日早起。從成都出來,到現在已經是第五天了。六點不到,我就上路,一路以乾糧充饑,雪水解渴,到晚上九點半,終於看到酉陽縣城的燈火,那樣熟悉而親切。要知道,我一天走下來,是112公里的山路,汽車也要跑五個小時。
第六天,我多睡了一會兒。從縣城回家,還有35公里。別說封路了,就是平時,一天也只有一班客車經過,自然又是步行。到家的時候,天色還早,下午兩點。母親見到風塵僕僕的兒子站在眼前的雪地里,雙眼早噙滿淚水。——從成都到家鄉,日夜兼程,六天。求學難,蜀道難!
可我畢竟走了出去,走出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路。我是我們區第一個參加高考被錄取的大學生。畢業后,我被分配到老家縣城的一所中學工作,由於教學成績突出,不久便走上學校領導崗位。以後出山的機會就更多了,便有機會親眼目睹這條山路的日月變遷。
準確地說,從我們國家改革開放起,我腳下的路就一天天在發生着變化。不久,319國道被改造成了水泥路,開始有了酉陽直達重慶的汽車。隨着烏江沿江公路的通車,我們山裡人出來就少有乘船的了。那些乘船的往事,就只能變成今天極富感情色彩的回憶文字了。
前年春節,我從成都回故鄉,一改先前的轉車轉船,回家的路已經於不經意間變成火車直達了!下午七點上火車,在車上美美地睡了一覺,次日清早,也就是七點左右,就到了老家龍潭。真所謂一夢醒來是故鄉呵!
父親告訴我,渝懷鐵路,是國民黨統治時期就搞過測量的,解放后,周總理又親自組織搞過建鐵路的規劃,當時,還在父親工作的地盤上進行過地質鑽探工作,由於財力和技術的原因,終於未能動工。現在的渝懷鐵路,在重慶境內的涪陵至秀山段,80%以上的路段是行駛在隧道和橋樑之上,其投入之巨,其建設難度之大,都堪稱鐵路建設史上的奇迹。只是因為同期建設的青藏鐵路太搶眼,渝懷鐵路獨特的魅力,才被世人忽略。
明年,重慶到長沙的高速公路又將貫通,同樣要經過地靈人傑的龍潭古鎮,那時,從重慶到龍潭,4個小時就可以了,這是又一條從隧洞里從天橋上經過的高速通道,她千山萬壑的穿梭,完全可以稱之為征服天險的人間奇迹。
——我們武陵山邊區出山的路,從趙世炎們那一代人開始算起,已經走了百年,而先前的大半個世紀,難么艱難,真讓人有不願回頭的凄楚。直到最近30年,改革開放開始,可以說,是一天一個樣。六天的出山之路,今天只需要12小時,明天可能只需要8小時甚至更短。我們僅僅用30年,便走出了一條100年前祖先們夢寐以求的如天方夜譚般的神話之路,真正是“天塹變通途”。
所以,我們憑着良心說,中國,共產黨帶領我們走的路,就像我家鄉出山的路一樣,雖然艱難重重,然而卻是有目共睹的康庄大道。如果我們尊重歷史,如果我們追求真理,如果我們實事求是,走在這條路上,想想我的祖輩,想想我的父輩,再想想早年求學時期的自己,我不能違心的評說,我不能否認這些自己年年都感受得到的社會進步。
是的,今天的共產黨仍然問題重重,仍然需要改革,需要與時俱進,尤其在實現社會法制觀念上的民主和國家體制意義上的監督方面,還有許多亟待改革和必須突破的地方,否則,以今天某些地方的社會腐敗,怕是要腐蝕掉原本堅固的路基。甚至可以說,在建國60周年後不久的日子裡,中國共產黨又將面臨嚴峻的歷史的考驗和挑戰,這一次的挑戰,其意義不亞於鄧小平30年前主導的改革開放。——對於執政的共產黨來說,未來的改革,又將是一條無法迴避的布滿荊棘和危險的艱難蜀道。
你或許會心存疑慮,中國的出路在哪裡?朋友,去武陵山裡走一遭,看看那些險惡的千山萬水,被快意地征服在自己腳下,你就會明白:出路在共產黨領導的天翻地覆的改革和變革運動之中。唯有改革,唯有共產黨領導的改革,才是出路,才是陽光大道。
我是一個早已經退出共產黨的黨外草根,我衷心希望共和國的路,在共產黨領導下,就像我家鄉的出山大通道那樣,越走越寬闊,越走越快捷。——那種飛躍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