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節的最後一天,借一輛車子,從縣城西行六十多公里,前去鄉下的一個小鎮看望一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葛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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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七月,我從省城畢業,分配回小城一戶地方國有企業工作。因為是學機械設計的,就到了廠里的技術部門。炎夏的小城,天氣火辣辣的熱,我一手提拉着一個大大的鋪蓋卷,一手提拉着一箱子的書籍和雜物,剛走進辦公室,迎面就上來了一位中年半紀的老師傅,看上去大約四十多歲光景,他一把接過我手上的行李,放在條椅上,就忙着給我擔水,讓我搽一把臉,招呼我坐下,喝茶。我才細細的打量起眼前這位年近半百的老師傅,着一身半舊的中山裝,一雙平底布鞋,修着短短的有點花白的頭髮,小眼睛,雙眼皮,高鼻樑,厚嘴唇,面龐有點微微的油黑,看起來讓人感覺樸實憨厚踏實而親切。老師傅憨憨地問我從哪個學校畢業,學什麼專業,幾點下的車,城裡有沒有親戚,然後又帶我到行政辦幫我安排好住處和食宿。過幾天我才知道,原來我們這個廠子不大,有不到二百多人,但在本省行業里也算是個小小的專業廠家。接我的這位師傅是本縣人,姓葛,和我在一個科室,大家都叫他葛師傅。科里有四位同事,三位是外地的,都是陸續從外面分配過來的學生,我的到來,無疑為科里增加了“新鮮血液”。
時間長了,我才知道,葛師傅原來不是“科班”出身,因業餘愛好,專註於機械設計十數年,發明了核桃剝殼機,八十年代初,還參加了全國科學大會,成為遠近聞名的自學成才能手,縣裡破格把他選拔為技術員,並錄用他為國家幹部。葛師傅待人真誠,生活淳樸,性格執拗,工作起來也是格外的執着。因為是自學成才,別人用一分氣力做成的事,他總是要用數倍的努力,直到把事情做成為止。特別是在結構設計上,我們一般是從理論上按標準搞就行,而葛師傅卻總是還要從節約材料技術經濟和方便使用上下功夫,有時候就是一個小器件,他總是要經過數次試驗,直到和工人師傅一起把東西做到滿意為止。因為"較真",一件事情往往需要多次的改革才能出品,同事們分歧大,工人們返工多,所以常常引起不少人的埋怨,以至於熱嘲和冷諷,但他卻總是不依不饒,不俾不吭,任勞任怨,不厭其煩,不達目的不回頭。葛師傅家在農村,三個兒子尚小,老婆沒有工作,一直過着半工半農的生活,春天要播種,初夏要收割,秋天也得回家幫助家裡秋收,家裡的負擔很重。由於愛好執着,工作專註,性情執拗,所以常常是一心撲在工作上,執着於自己的“創造”和“夢想”,常常不是兼顧不了家庭,就是兼顧不了工作,但更多的時候卻還是兼顧不了家庭,家裡生活一直拮据,夫妻關係時時緊張。但就在葛師傅經常沒處好家裡關係家裡人埋怨而在單位也受人批駁受人冷眼“裡外不是人”的情況下,他還是無怨無悔,孜孜以求,苦苦探索,創作不止,經常翻閱資料,外出考察,加班加點開發產品,雖然經濟非常困難,但他有時還自費外出調查,孜孜不倦地尋找“夢想”,不管是縣裡縣外需要的零碎物什還是廠里的大宗產品,他都是一絲不苟,盡最大努力,力求做得最完美。
科里人少,除了葛師傅,我們其餘幾個都是年輕人。葛師傅工作起來總是不挑不揀,除了發揮自己多年的經驗和專長,他還常常是不恥下問,遇上個新鮮的問題,他總是愛找我們從理論上和實踐上反覆探討,雖然年齡最大,但遇上苦的累的東西,他總是搶在前面。在生活上,葛師傅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津津計較,甚至於時常也嘟嘟囔囔,但實際上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生活上他總是剋扣自己,關愛他人,對我們才參加工作的年輕人也是關懷有加,自己的日子過得雖然清苦,但一遇到老婆進城,帶點土特產什麼的,他總是常常再讓老婆做點好吃的東西,請我們到他家做客。看着我們一幫年輕人吃着笑着樂着,葛師傅總是高興得像個孩子,臉上樂得像開了花,不近不遠地坐在旁邊憨憨的嘻嘻的望着笑着。
在一道工作五六年後,我被調到縣裡另外一戶企業做了廠長,後面又進了機關。雖然不在一個單位工作,但也時常和葛師傅見面,由於市場變化,經營不善,企業改制,廠子的效益是一年不如一年,加之葛師傅不善周旋人際關係,幾個兒子都是農村戶口,也沒有就業,工作雖然很努力,但卻不容易得到領導認可,葛師傅的日子更是一年比一年清苦,家裡的光景可見一斑,但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個性,從不向別人數說,他還是常常向廠里的領導建議,怎樣開發產品,走向市場,怎樣使企業擺脫困境,儘管他的意見其實並不會被別人所採納。一個縣裡的小企業,本身產品就沒有什麼科技含量,更沒有太大的市場份額,經過了十多年的市場洗禮,企業終於在風雨飄搖中停產半停產,為了生計,葛師傅先後在幾個地方打工,到職業中學做實習教員,前幾年,經歷了好多折騰后的這戶老地方國有企業終於破了產,並被開發商開發成了房地產,葛師傅剛好年近花甲,就這樣東借西湊了兩萬塊錢,補交了幾年養老金,勉勉強強總算退了休。
退休后的葛師傅,一月工資不到一千餘元,養活着一家大小的五六口人,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未老先衰連鬍子都發白了的葛師傅,一下子沒有了工作,加之對單位感情深厚的他看着企業就這樣面目全非的成了住宅小區並成為了日益模糊的記憶,生活也沒有了規律,受工作家庭等多重煎熬,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偶爾間斷地打些零工,做實習教員,賺點微薄的收入補貼家用。前兩年的秋季,一貫生活簡樸清淡飲食的葛師傅突發了腦出血,住了兩個多月醫院出來的葛師傅,走起路來已是顛顛倒倒,原本就不善言談的他,由於生病後的後遺症,說話更是艱難,出語不清,言不達意,見了熟人想說兩句話常常急得直發抖。我偶爾去他在城東角租住的小房子里看他,讓他堅持吃藥,勸他要堅持鍛煉,多多活動,並叮囑讓他的兒子要好好照顧好他,爭取早日康復。。。。。。
身居閑職,但卻忙碌不輟。好長時間沒見到葛師傅了,去年春日的一天,我又到城東角葛師傅租住的房子去找他,房主說他們已經搬走兩個多月了,我問了問房東,說葛師傅身體還是那樣,而且每況愈下,好像已經回老家了,春節前夕的一天下午,在一個超市裡,遇見了他的老伴,說他在老家,因為沒錢看病,加上老葛性情好強,呆在破屋又不願出門,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現在的老葛,已經癱瘓在床不能言語了,只是一個躺在床上等死的“木頭人”,我的心頓時朝下一抽,久久地久久地沉重着,多次想前去看望,但都由於各種原因,一直沒有成行。。。。。。
秋天的山間,霜葉飄紅,層林盡染。沿山間小路足足行駛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才到了葛師傅所在的鄉鎮,經過幾多打聽,才知道葛師傅原來住在離鎮上還有十多公里的一個溝里。沿鄉村凸凹不平的小路蹣蹣珊珊邊走邊問,終於到了三條小溝匯聚的一個叫做“瀧子口”的地方,在一小塊硬化了的道場上,看見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子,手裡拿着一個耙子正在布拉着晾曬的玉米棒子。走近一看,這人正是葛師傅的老婆,剛剛六十多一點的婦人,看起來年齡至少要大上十多歲。她連忙招呼我們進屋。原來,她家因為搬遷,舊房子已經拆了,新房子因為沒錢只蓋了個半拉子,葛師傅一家就住在村支書兩間破舊的舊屋裡。幾個兒子在外打工,情況都不是很好,老大老小娶了媳婦在城裡做工,老二都快過四十歲了,仍然還是單身,在外面打着小工混日子。葛師傅靜靜地躺在床上,有點神智不清。站在床邊,他老婆使勁地把他搖了又搖,他似乎沒有什麼感覺,眼睛睜着,臉部卻沒有絲毫表情,我走近他大聲喊了兩下,說我的名字。開始他有些麻木,沒有反應,過了一會,他突然睜大眼睛,掙扎着用已經不管事的雙手硬撐起身子,眼睛圈子突然的紅了起來,流出了幾滴碩大的眼淚。我問他是否認識我,他嗚哇哇的有些聽不清的言語着,並用頭點了兩下示意着,我感到葛師傅並沒有完全失憶,他顯然是認得我們了,只是想動,但已經無能為力,我連忙扶着他躺下,睡平。才發現葛師傅因為生活早已不能自理,除了身上蓋的被子,身下其實是睡在一個硬梆梆的床板上,沒墊東西,赤身裸體,我就這樣站在床邊上,同他的老伴聊起來。老婦人滿含眼淚地對我說,葛師傅原來身強體壯,人高馬大,近一年多時間不省人事了,大小便早已失禁,平時扶都難以扶得動,吃飯全靠人喂,為什麼能活到今天,主要是還能吃上一碗飯,現在整天窩在床上,不能行動,也不省人事,大腦幾乎完全萎縮了,基本上和死人一個樣了,真是活一天算一天,只是有個還沒有完全死了的身子。其實他早已經什麼也不知道了,怎麼今天似乎就認得你了呢?我站在葛師傅的床邊,望着他就又這樣平靜下來,躺在床上,雙目獃滯,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地望着天花板上。。。。。。雖然是秋天,外面其實還並不寒冷,站在葛師傅沒有窗扇滿目蒼夷的破屋裡,我忽然感到來自四周的一股莫名的滲滲的透涼。我的鼻子忽然有點發酸,我突然感到世事的無常和生命的悲愴!可以想象,天漸漸的冷了,葛師傅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在往後的這些即使是苟延殘喘的生命的最後的日子裡,已經奄奄一息的葛師傅,怎樣度過生命的每一天,即或是每一個時辰,更何況還要面對挨過這漫長的寒冷的冬天呢。
久久的久久的站在葛師傅的床前,我忽然覺得世界上原本有好多事情原來是那麼的蒼涼和無奈。我只有一遍接着一遍地囑咐葛師傅的老伴要好好照應着他 ,並儘可能地為他請醫生看看,看能不能有所好轉,讓他盡量安詳地度過最後的時光,並囑咐她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鼓勵她困難總會過去。我知道,這些也許無所謂輕重的話語,也許對老婦人來說只是一點小小的安慰,但我覺得自己除了能給他們留一點微不足道的安慰之外,也許我已經不知道再能為他們做一點什麼事情了。我只有在心裡一遍又一遍的為他們祈福,祈願葛師傅能奇迹般地轉危為安,祈願他和他的家人能夠儘快轉上好運,在那一天那一年真正地過上一個衣食無憂平安健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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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的路上,天氣已是接近後半晌的時辰了。深秋的鄉間,天高雲淡,爍亮的陽光卻顯出不同於春天的那種明麗和陰柔,有點靚麗,有點涼爽,也有點溫暖。陽光斜照在山坡上,山上山下的樹林和草木漸漸分開了鮮明的層次,有點蕭索,也有點燦爛。一陣秋風掠過,點點翻飛的葉子,黃的若金,紅的似血,和着斑斑駁駁的凋零翻轉着,舞飛着,靜寂中沉澱着喧囂后的落寞和一派繁華過後的蕭條,一種特有的生命雜陳的況味,熱烈,成熟,豐腴,凄清,哀婉,落寞。。。。。。
夕陽漸漸地黯淡下來,開車飛奔在回程的路上,我的心久久的跌宕着。透過倒車視鏡回望那起伏的山巒和倒映在雲天中的殘陽,一抹血色的秋景在我眼前久久的久久的浮動。。。。。。
------葛師傅啊,您一定要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