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蒲草》,想起了蘆花。
雖然生長在農村,有很長時間,還是分不清蒲草與蘆葦的區別。因為秋天結果的時候,有很少時間還在鄉下獃著,更不用說去原野了。在盛夏蓬勃時,蒲草與蘆葦一樣,清瘦的莖,蒼翠的枝葉,亭亭玉立,婀娜搖曳。同是生長在澤國水泊之中,因為還沒有果實,以我粗俗的眼睛,實在是很難將二者一口說清的。
但蘆花的確是美的!在秋之蒼黃中,雖然不嬌艷,卻沒有春花的羞澀;雖然每一枝清癯單薄,簇積一起,卻寧靜恢弘;雖然風中搖舞,有江湖流轉漂泊之感,但也不失浪漫和快樂。在秋水澄明之時,花絮輕飛,若飄若止,化作詞人,片片是相思,點點是離愁。
最早接觸到蘆花的文字不是讀《詩經》,而是看《水滸傳》。在中學的某個課堂上,老師在講台上說得痰噴噴、而自己偷看小說的情景至今猶在眼前,那種忐忑在現在看來其實是一種貓與老鼠遊戲的享受,這其中便包括《水滸傳》。《水滸傳》里寫宋江欲賺盧俊義上梁山時,吳用在其牆上題了一首最好記的藏頭反詩:蘆花叢里一扁舟,俊傑俄從此地游。義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難可無憂。當年我讀到這段故事的時候,只想到智多星吳用計謀之巧,只想到扁舟行於蘆花叢中之輕快,卻絲毫感覺不到號稱忠義的梁山泊上的宋江們,其實並不忠義!身居大名府的盧俊義,家庭富有,為人善良,仗義疏財,雖不甚得志,日子卻也過得無憂無慮。後來因誤信吳用妖言,好端端的家庭,淪落到家破人亡,全是號稱忠義的這廝們處心積慮的傑作。這比現在的梟雄大佬腐蝕拉攏我們可敬的革命幹部更可惡。但這些與蘆花無關,蘆花還是美的!
蘆花之美,最美莫過於《詩經》中。《詩經·蒹葭》說:“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有很多次,我倚靠在窗前出神,想象在千年以前,在茫茫葦花叢中,有一個清亮的女子,在一個霜凝露結的早晨,佇立在曾有清香的風、明亮的雨、從容的流水、無聲的魚兒相伴的水天相連的地方,在水氣氤氳中輕吟這千古絕唱。那晶瑩的眼睛,黑亮的絲髮,那柔情萬縷,那粉面桃花,漫過霜露,漫過葦叢,在我枯寂的心中流淌!所以,純情絕情的蒹葭之夢,千百年來,曾經讓無數的學子勾想。
哲學家帕斯卡爾說:“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蘆葦”。思想的蘆葦,開出的花,從《詩經》中走來,開在漢樂府中,開在唐人司空曙的詩里,開在宋人潘閬的詞里,開在近代大家孫犁的白洋淀里……
司空曙有一首著名的詩——《江村即事》,至今耳熟能詳:釣罷歸來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縱然一夜風吹去, 只在蘆花淺水邊。細細品味那江村月落,那野渡秋風,那恣意流淌的小舟,那蘆花淺水的酣眠,這愜意是現代喧囂世界中不可想象的。真是人生到此有何求啊!當然說到蘆花,不能不說現代著名作家孫犁和他的白洋淀。這些寫在抗戰時期白洋淀的系列文字,那種清淡與乾淨,絲毫看不到煙火氣。無論是白洋淀的煙波浩淼,蘆花叢中的秀美清純,無論是蒼鷺翩飛,野鶩唧鳴,還是那浩渺星空下的溶溶皓月,款款柔風,於清麗中根本感受不到戰爭的驚恐與壓抑。相反,那浩淼的淀水和一望無際的葦花,卻美到極致,淡也到極致。當然那些在戰爭中的男人和女人都美到極致。孫犁是一個內心清澈的人,也只有內心清澈,文字才能天然潔凈。
很久以前看過一篇小說叫《蘆花之戀》,講的是一個漁家姑娘蘆花與一個大兵的愛戀故事。故事的大部分情節已經忘了,只記得在小說的結尾:當兩人的愛戀斷絕、當大兵離開那雪茫茫葦花若干時之後,某一天大兵收到了以蘆花為芯的枕頭,而此時蘆花姑娘已不在人世……我記得這個悲愴的故事曾經讓我感動很久,那柔美如雪、純潔如雪的蘆花曾經裝飾過我青春的夢。當然,人到中年以後,再看到這樣煽情的故事,我不知道內心還能不能激起一些漣漪。
所以,多年以前就很想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時節,和兩三個談得來的朋友,弋一葉扁舟,搖櫓聲和着漁歌聲,穿行於白茫茫葦花叢中,去尋找一個關於青春的夢。就像宋人孫應時說的那樣,“夕陽雁影江天,明月蘆花醉眠。乞我煙波一葉,伴君西塞山邊”,那種閑靜與清舒,如鷗鷺,如葦花,如流霞,真是嘖嘖並且滋滋。
(二〇一三年十月五日,聽雪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