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的秋天似乎比我的家鄉湘南山區要冷很多,風尤其大,這其中的緣故,我那時認為是因了寬闊的湘江就從我們湖南省建築學校旁邊經過。
在學校過完第一個國慶節,身上要穿兩件衣服了。一時間,校園裡似乎突然盛行了一種時尚:長頭髮,尖嘴高跟皮鞋,風衣飄飄。這是那個時節很多男生的典型裝束,風度翩翩。我也暗暗羨慕着班上這般裝束的同學們。
可是,這樣的行頭對於18歲的我卻不易成為現實。那時,我的父親已經74歲,母親58歲,家裡只有三姐還沒有出嫁。在湘南偏遠農村的這樣的家境,我當然沒有絲毫能夠奢侈的理由。我在學校每月的開銷,全憑家裡每月一次匯來的數十元不等的匯款單。而這些匯款,或者是我父親賣農作物換來的,或者是我三姐從廣東打工寄來的,或者就是我母親從別人家借來的。
我的頭髮是越來越長了,已經罩住了兩耳,甚至搭在了肩膀上,但尖嘴皮鞋和灰白風衣,卻依然是一個遙遠的夢。不過,我依然不時幻想着實現這個夢想的時刻,而且,心情似乎更為迫切。
有一天中午午休,同宿舍的一個同學脫下尖嘴皮鞋坐在走廊上曬太陽,我試着穿了一下他的尖嘴皮鞋,頓時感覺人也高了很多,彷彿一下子脫胎換骨了,土氣全無,洋氣十足。這更堅定了我想擁有的慾望,儘管他的皮鞋於我有些逼仄,穿在我的腳上也頗為不適。
經過一段時間的積攢和反覆盤算,我最終決定豁出去,買一雙皮鞋和一件風衣。學校旁邊就有一個國營商店,我已經有意無意去看過多次那裡的皮鞋,當我從口袋裡把握有餘溫的鈔票遞給售貨員時,我立馬就拿到了心儀許久的尖嘴皮鞋。回到宿舍,我像做賊似地,把鬆緊布鞋換下,悄悄穿上了新皮鞋。而走路時,皮鞋發出的誇張的“篤篤”聲,馬上宣告了班上又多了一個正在丟掉土氣的男生。
而風衣,卻要到距離學校較遠的市區商店購買。我記得是一個星期天,一個穿風衣的同學陪我去逛街。我們走了好幾家商店,裡面各種大同小異的灰白風衣,引發我陣陣欣喜。可是看看價錢,又立馬令我失望。我們走走停停,最終在一家商店,看到有一款風衣,價格在我的預算之內,只是衣領有點顯小,我還是滿心喜歡。不過,我還是不捨得失去我衣袋裡的二、三十元鈔票,因為那是我的親人走30多里小路到鎮上郵局從數百公裡外的湘南山區匯過來的。
我沉重地離開了這家商店,和同學一路往學校走,然而那件風衣的影子卻始終無法擺脫,讓我幾回止步欲反。回到學校后,我毅然獨自重新走到了市區,毫不猶豫買下了這件風衣。
穿上皮鞋,穿上風衣,我卻沒有了興奮。相反,我的心頭彷彿壓了一塊石頭。而且,我的風衣也似乎有些小,當我把扣子扣好,明顯感到腰部有些緊了。有一天,一個同學不經意地說,你這件風衣是不是女式的,讓我更加高興不起來。我悄悄地把風衣脫了,收藏了起來。
我的生活也開始陷入了窘境,不但老鄉間的聚餐我要設法躲避,我自己的生活費也要向同學借了。沒有辦法,我只得寫了一封信給家裡,大意是說有緊要的事情,趕快給我寄六十元生活費來。我於是開始日日計算着這封信要何時才到家,何時我才能收到匯款單。
秋雨是一天天濃了,校園裡的樹木也紛紛落下黃葉。一天上午,我正在上課,教室的門突然推開了,探進來兩張面孔,而且在叫喚着我的名字。我一看,竟然是我的大姐和三姐。我走出了教室,大姐從滿是雨點的衣服下面掏出一個捲成一圈的小薄膜袋,拿出六張十元的鈔票給我,說媽媽收到我的信后很着急,擔心匯款怕耽擱了我用錢的時間,就趕緊從村裡貸款了這筆錢,讓三姐坐火車給我送來,又擔心三姐的安全,就要大姐也一起來到了湘潭,我的學校。三姐笑着說,我們學校真大,很漂亮。然後,大姐和三姐說了聲我們走了,就走出了教學樓,融入了瀟瀟的秋雨里。我的眼淚立馬就流了下來,無法止住。
放寒假的時候,我把風衣帶回了家,送給三姐穿。三姐穿上后,很合身,十分開心。
之後,我再也沒有買過風衣,一直到如今。
黃孝紀
2013年9月30日晨,於浙江餘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