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京,最想看的地方之一,是長城。
小時候,不知是從什麼人嘴裡聽到的“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凄婉感人,就記住了。孩子的心,總是最善良、最柔軟、最敏感、最富同情的。那時,就覺得秦始皇真是個大壞蛋。具體怎麼個壞法,也說不清楚,只有拿作威作福的生產隊長來比照,想象他的樣兒,想象他的威風和霸道。
讀書後,從各種各樣的書上讀到長城,也從影視作品中見到了長城的廬山面目。有關長城的功過是非,恩恩怨怨,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剪不斷,理還亂。管它呢,長城,無論是從空間上,還是時間上,和我都距離遙遠。但是,還是想去看看。
像我這樣的生活在貧困山區的教師,多少年都在貧困線上掙扎,哪有閑錢遊山玩水。做了教師,也只好認了。我們這個社會其實還是挺幽默的,輿論上把教師說得是如何如何崇高,可就是沒人真願意做一輩子教師,特別是現在稍稍有點才華的年輕人,要他到山區教書當孩子王,不說對他是一種侮辱,至少也是一種輕視。有個笑話,不知真假,說有個教師因為孩子不聽話,就惡狠狠地訓斥:不聽話,長大了就讓你當老師。當老師的,十個怕有九個窮,那一個不窮的,不是老婆單位效益好,就是有第二、第三職業。窮教書的,窮教書的,實在沒有喊錯。
窮,仍然有夢。如果窮了連夢也沒有了,這日子也就真沒法過了。
孩子到北京上大學,沾孩子的光,我終於在四十五歲這一年走進了北京。我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
如果我是一個農民,我會像我兒時的夥伴一樣,走南闖北,到北京不過和進趟縣城沒有兩樣。如果我是政府公務員或者是別的事業單位的職工,公款、自費,進趟北京城想來也不在話下。但是,我是老師,卻沒有這樣的福分。一家老小,都眼巴巴看着我手裡那點工資,用胡屠戶罵范進的那句話說:養老娘老婆才是正經。
到了北京,經年累月積攢的那點血汗錢,像忽然長了翅膀一樣,不斷地從口袋裡飛出去,有一種被打劫的感覺,心疼得直打哆嗦。但天要下雨,有什麼辦法。心一橫,心想反正是受窮,乾脆就瀟洒一回,也給咱山區教師掙一回臉。大不了,回去后再節衣縮食來填補虧空。於是,決定在京城停留數日,打一逛,留點紀念。京城的名勝古迹太多,比較來,比較去,覺得還是應該先去長城。
跟着一個旅行社,天不亮就到天安門廣場看升旗,然後,乘車直驅八達嶺長城。
金秋十月,北京的金太陽,果然是光芒照四方,比山區的太陽明朗、燦爛。看來,有人說,美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未必是崇洋迷外。抬頭看,通往長城的山脊上,遊人如蟻,絡繹不絕。橫亘在山頂的長城,蜿蜒如龍,見首而不見尾。我和妻子、孩子,在遊人的裹挾下,向上攀登。
好久不登山了,不幾步,就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孩子見我有些氣餒,給我打氣說:“老爸,加油啊!不到長城非好漢!”我只有苦笑。說這話的偉人,早已躺在水晶棺里了,他的話卻還在影響着活着的人們,就如同那位修長城的君王,幾千年過去了,長城仍刺一樣地戳在我們的意識里,哪怕如我這樣來自“化外”的子民。歷史,總是有着驚人的相似。
我自認為不是好漢,也過了想當好漢的年齡。但到了長城腳下,再怎麼也要爬上去看看,圓一個夢,不然這錢就真花得冤了。流了一身汗,長城總算觸手可及,可是,卻不能登上長城。長城正在整修,許多地方漿砌一新。即使可以上去,我也沒了興緻。訪古嘛,想看的就是那種破敗,那種滄桑。古迹一旦刷新,就沒了那種歷史感。就像酒里兌了水,茶過分地稀釋,還有什麼味?
遊客感慨:不到長城非好漢,到了長城上了當。我笑笑。我是還願,人到心到。
下來的時候,在半山腰,我看見了一隻駱駝,是遊人照相的道具。我是第一次看見這種動物,不知怎麼的,油然而生好感。或許,我和它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挨着它,我讓妻子給我留了一張影。
回北京的途中,旅行社安排的還有一個景點:看十三陵。記不清是孝陵還是乾陵,要下到地宮去。我覺得欣賞生前再風光再偉大的死人,也沒有看卑賤地活着的人有意思,因此,我只是在陵園四處看了看。皇帝的奢侈,真是難以想象,死後尚且如此,生前就更不用說了。也難怪那麼多的人想做皇帝或准皇帝的。
離開十三陵,我如釋重負。長城是離我愈來愈遠了,它由模糊而清晰,清晰了再模糊。我知道,這是拜訪也是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