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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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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國,在全世界的華人中,對長安的理解應該都是吉祥、如意、幸福、長久、平安等等意思。據我所知,唐代就把西安古城稱之為長安城。現代北京有個長安街,西安有個長安區,東莞有個長安鎮。至於男性用名取長安的更多,我所知道曾經有叫王長安,李長安,高長安的。

  長安做為地名和人用名在中國太普通太普便了,我今天在這裡要寫的是我曾經的一位同事李長安的故事。

  一九九三年春天,我通過朋友關係調到位於寶雞市北郊八里橋的寶雞市皮革廠。時間久了,就認識了當時在門衛上班的李長安。

  記憶中李長安比我大一兩歲,不是六零年就是六一年的人,回回,個子不高,皮膚黑黑的,很粗壯,眼睛不大,經常眯成一條縫,厚厚的嘴唇,整張臉最醒目的標誌是突出上唇外的那兩顆齙牙。

  李長安的兒子和我兒子同歲,都是屬虎八六年,老婆是個家庭婦女,黑瘦黑瘦沒有工作,也是回回。他們一家住在皮革廠家屬院最南邊那個單元一樓中戶。

  李長安在門衛上班,三班倒,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當時工廠已經矛盾重重,困難很多,員工人心惶惶,流言滿天飛,運作很艱難。但李長安給我的感覺就好象這些都與他沒有關係一樣,按時上下班,不議論也不傳播是非。看見我還熱情的和我打招呼聊天,天南海北亂侃一通,就是不說工廠的事。他還很節省,好多次我看見他冬天上班時,用塑料袋提着自己搓的麻食,吃飯時用門房的火爐煮熟后湊合著吃一頓。

  李長安給我印象很能吃苦,在門房上班三班倒,白天上班,他就晚上戴上維族小白帽去大街上賣拷羊肉串。夏天時他晚上上夜班,白天他就騎三輪車走街串鄉賣冷飲。有幾次看到那麼炎熱的天氣,他騎着三輪車,老婆坐在後廂里,頂着火爆爆的太陽,出去做生意。其實我感覺他的生意並不是太好,進入暑期瓜果上市后,他的冷飲生意就不好做了。他自己又沒有冰箱等製冷設備,還是流動的,只是用一些簡單的白塑料箱和棉被等做些隔溫,所以他取那種袋裝塑料袋的冷飲比較多,到後半天都已經融化成一袋熱水了。有幾次我在大街上碰上他,他還熱情的硬塞給我一袋塑料水喝。其實一點都不好喝,有一種酸酸濃濃的塑料紙氣味。

  賺不賺錢我不知道,我很佩服他們一家人的吃苦耐勞,也很羨慕他一家人積極向上的那種心態和精神。

  九四年的時候,工人斷斷續續放假,李長安所從事的工作屬於保衛性質。工廠越是放假,安全保衛工作越顯重要,長安一直繼續上班,沒有受到影響。

  九五年的春天,工廠在艱難的喘息中,咽下最後一口氣。工人終於全部放假,推向社會,自謀生路。留下很少幾個看護人員,這其中就有在門衛上班的李長安。

  外面世界的千變萬化,李長安並沒有受到影響,我以為李長安一家就這樣在艱難中平平淡淡的一直生活下去。

  卻不料,有一天聽說李長安出事了,並且被迫下崗失業。

  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是這樣的——

  工廠原來有一個名叫馬增琴的回族女工,住在李長安的樓上,也就是南單元二樓中戶,光線自然要比一樓要一些。皮革廠效益不好,快要停產倒閉前,馬增琴的丈夫通過關係把她調走了。這調出去的人,工廠的福利房自然也就不能再住下去了,必須搬走。廠方的安排是馬增琴搬走後,把騰出來的這套房子給新提撥上來的孟書記住。孟書記和我一樣,住在公司單職樓三樓。這事情水到渠成,一板一眼,一步一步往下進行的時候,卻突然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就在馬增琴搬走後把房門鑰匙交給辦公室主任楊振軍,在楊主任還未來得及把鑰匙交與孟書記的那天晚上,住在樓下的李長安想辦法打開了頭頂二樓那套房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強行搬了進去。

  李長安的意思是以前曾因為房子的問題找到過楊主任,楊主任答應過他,等以後有條件好一點的房子給他考慮調整。現在剛好上樓搬走了,公司也應該給他兌現曾經的承諾了。怕工廠不答應,所以他就先斬後奏,自己搬進去才給楊主任打招呼。

  楊主任的意思是以前你是曾經找過我,但是要房子排隊的人也太多了,比你困難的人也太多了,我這樣答覆你也只是個借故推辭話,給你一個台階也給自己留一個餘地。工廠有工廠統一安排,那能象你這樣為所欲為,把領導不放在眼裡,這還行?工廠領導的威嚴和尊嚴何在?無法無天了?必須搬出來,騰出房子,有搬就停職下崗。你這樣的工作崗位比你做的好,想上班的人大有人在。

  李長安的意思,我已經搬進去了,豈能再搬出來。這不等於煮熟的鴨子眼睜睜的又要飛走了嗎!等了盼了想了多年的好房子堅決不肯騰。工廠楊主任方面豈能為一個小小的李長安做出讓步,笑話!

  就這樣,李長安也就沒有再搬出來,孟書記自然也不願住一樓那套李長安看不上不要,陰暗潮濕的房子,這樣太丟臉面了。雙方就一直這樣僵持對峙着。最後,這個事情就這樣草草收場,以這種結局不了了之。自此,李長安象我們大多數員工一樣,加入到浩浩蕩蕩的失業大軍行列中來。

  此後,李長安還是斷斷續續做些小生意,賣冷飲,賣羊肉串等等養家,還聽說他們一直斷斷續續上訪告狀。我比他也好不到哪裡去,跑來跑去,到處找事做,對他的詳細情況知道的不是太多。

  九五年那年冬天,出奇的寒冷。快過年了,寶雞市領導視察停產企業下崗失業困難職工。那一天特別特別的陰冷,聽說當時寶雞市那位女副市長何丕誥要來家屬院了,長安的妻子,那個黑瘦黑瘦的女人,在何市長的小車從家屬院門口那架坡緩緩下來在家屬院門口停下后,穿着黑呢子大衣的何市長,推開車門下車的一剎那,她突然衝上前去,雙膝跪地,雙手高舉訴狀,哭喊着攔轎喊冤。很快她被何市長的隨從及二輕局的工作人員等拖開了。自然,她的舉動屁作用也沒有起到。

  這種只有在小說和電影中看到,發生在古代的鏡頭,在現實生活中出現,讓我感到很驚訝很震動。不過,我很佩服長安妻的勇氣,長功與否是另外一回事,但她的這種膽量讓很多男人都感到汗顏。我暗暗為長安感到慶幸,有這樣一位同舟共濟、風雨同舟的妻子,還有什麼困難不能克服,還有什麼過不去的火焰山。

  後來,我到外地去了,不常回寶雞那個工廠。聽說長安一家在群眾路八一部隊那邊開了一個煙酒雜貨店。有時回工廠偶爾在路上碰上他,他還是那麼客氣的打招呼,問他生意怎麼樣,他笑笑說還可以養家吧,很快就走開了。

  他的兒子李鵬,那個瘦小的男孩子,一直和我兒子一起在無線電子校上完小學后,又一起升到寶平路中學讀初中。

  二零零一年春天,我從打工的福州回到寶雞休假。回來后,內當家就告訴我說,李長安身患肝腹水很嚴重,這種病傳染性很強的,恐怕不行了,讓我和他接觸時小心點。我暗暗感到悲傷,幾年前還好好一個人,才剛過了四十歲,怎麼會得這種要命的病。

  幾天後的一個上午,我去家屬院,在樓下院子和幾個以前的同事聊天拉家長。李長安一個人從外面回來經過我們身邊時,正在說話的幾個人突然都戛然而止,表情尷尬的沉默起來了。沉悶的氣氛中,我是我和長安打了個招呼,削瘦的長安顯然很感動,極力邀請我上二樓去他家坐坐。旁邊的同事怕給我傳染,都面色難堪的給我使眼色不讓我去。沉默了一會,看着長安期待的眼神,我實在不忍心拒絕,還是答應他了。在旁邊幾位同事的目送下,我還是跟着長安上了南單元二樓他的家。

  這是我第一次進他的家,他的家很零亂,傢具上到處落滿一層層厚厚的塵土,好象很久沒人住過的樣子。廚房裡也好象很久沒有開過伙了,冷清寂靜,沒有一點生氣,死氣沉沉的。

  他打掃乾淨沙發,我找了一塊地方坐了下來,他又專門找了一個沒有用過的一次性塑料杯子,給我在礦泉水機上接了一杯熱水讓我喝。他自己也找了一個杯子接了一杯水后懶懶的坐在我旁邊的另一個沙發上和我聊天。

  他瘦多了,眼神空洞絕望,眼睛也顯得大了很多,說話的聲音也沙啞起來。還沒等我過問,他神情悲戚憂傷的緩緩告訴我,他得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多久了。他的妻子在下邊開商店的時候,一來二去和附近部隊的一個軍官好上了,背叛了他。並且倆人公開同居住在了一起,給他戴綠帽子。他只管在外面拚命賺錢,家裡的經濟和雜貨店錢財這方面以前一直是他老婆管,她現在一分錢也不給他。他現在一無所有,她還不讓他進那個商店的門,還教唆兒子李鵬也不認他。以前開商店時他借了很多親戚的錢,還有好多親戚寄賣在他店裡的高檔煙酒,她都不願把錢拿出來還給他親戚等等。他現在心灰意冷,走投無路,感到做人沒有意思,坐着等死。老婆和兒子不回家,他也自己不做飯,就買些方便麵,澆些開水,經常吃開水泡方便麵,活一天是一天。他還說,現在都沒人敢和他說話打交道,我能進他家,坐下和他聊天說話他很感激我……

  我心情很複雜,不知說什麼好,順口吸吮了一口杯子里溫熱的水。直覺告訴我,這口水必須喝下去,喝下這口水就是接受了長安這顆絕望受傷的心。我隨後又泛泛的詢問着他的一些情況,說著一些空洞安慰的話,心裡暗暗思忖,這女人變心怎麼這麼快!夫妻好比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以後還能象長安一樣相信自己的女人嗎!這個世界怎麼啦?一介普通百姓想活下去竟這麼難!這麼年輕就坐着等死。

  長安,我不是救世主,我救不了你。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掙扎在死亡線上。

  過了一會,我怕樓下人等我等的太急,我也感到我太無能力幫助長安,在尷尬壓抑的氣氛中我起身提出要告辭走了。長安顯得很失望,希望我再陪他坐一會兒,他太孤獨寂寞了。可是我不能在他這裡再待下去了,我必須離開。

  在長安的送別聲中,我下了樓。外面春風拂面,天氣晴朗,萬里無雲,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看到我很快平安回來,樓下等待的人都暗暗鬆了一口氣,他們很擔心我在長安的家待的時間太長,有什麼閃失。對此,我很感謝他們。

  幾天後,我走了,又回到外地打工的地方。後來聽說我走後時間不長,長安就西去了,按照他們穆斯林的安葬儀式把長安土葬了。

  後來的情況是長安的兒子李鵬未讀完初中就輟學了,參軍退伍后安排在王家碾社區工作,現在是否結婚成家不得而知。長安的老婆和那個軍官並沒有走到一起,有情人並沒有終成眷屬。那個惹禍的雜貨店也早就關閉了。做為長安的遺孀,寡居的她還住在長安當年丟掉工作換來的那套房子里,早出晚歸的出去打工自己養自己。

  李長安已經故去有十年了,他只是一介普通百姓,沒有人記得他,也很少有人再談起他。他默默的來,悄悄的走。

  二〇一一年七月二十四日於陝西楊凌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