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我很幼小的時候,母親就病逝了,父親一手攜着我,一手攜着比我大兩歲的幼姐,幾步一回頭地離開故鄉,送我們進城念書。村莊里有我們家的草房,白翅黑尾的喜鵲在高高楊樹梢頭作巢,夏天,我們家園裡的瓜果五彩斑斕,那是媽媽種的!……
“媽媽”!——
多少年過去了。
記憶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它可以嚴實堅密地封存起來,人在不知覺中帶着它,走向遠方。在遠方的城市裡,我上完了中學,下了鄉,後來又回城,工作,結婚,生活中又發生了多少變化呀!儘管成群結隊的美麗蝴蝶依然在夢境在故鄉原野飛舞,舊日還醒着,但我的記憶卻在不斷紛飛的日了中睡著了,夢境正酣。……
心靈創口上最硬的一塊疤長死了。要不是我後來生活中的一次重大變故,我也許永遠不會再重新打開那扇大門——這在我是多麼的不情願——再次回復到那個遙遠、難忘的時刻,使我又一次重溫那稚嫩凄然的,然而萬分熟悉的呼喚……
二十九歲的時候,意外的癌症奪走了妻子,這對於我不啻是個最慘重的打擊——那一年我們的小女兒還是個三歲的娃娃,剛失去母親的幾天,白胖胖小腿晝夜踢着我,眼淚和鼻涕都流在我脖子里。
小女兒心中總燃着對媽媽的思念,她能一清二楚記得,哪條紗巾是媽媽用的,媽媽帶她走過哪條街道,在哪塊草地看見一群晶亮的白色鴿子向藍天飛去,我很驚異;也更加理解了失去母愛是人世間最難彌補的損失,需要怎樣經心愛護,關切和溫暖,星期六從幼兒園長托接她回來,晚上我睡著了,還感到有一雙小手在夢中摸索着尋找着,輕輕呻吟,象一隻離群索居的小鳥,啁啾唧唧……
一年年過去了。如今小女兒快長大成人,每天背着書包小鳥一樣快樂蹦進蹦出了。她的臉上永遠有一個淺淺、可愛笑渦,象她媽媽。我很忙,繁重的工作和諸多瑣事使我無睱憶及從前,而需要把更多精力傾注現在。有時,在天氣好的星期日帶她去距家不遠的郊外散步。那是一個春天,天空湛藍發亮,大地初吐萌芽,我慢慢地吸着一支煙,走在後邊,而女兒已經跑進前面的一塊草地了。
“爸爸,你看”——
她舉一支金燦燦的苦菜花,金光四射,剛捏斷的細長莖子還冒着白漿。再看腳下,遠處,儘是這種金黃花朵,映得草地一片金晃晃。這些花朵很小,但交熾着,輝映着,才顯得不凡,生命微小光輝經過聚攏和折射,因而得到了壯麗和升華。我的心潮濕而感動……
“媽媽”,我喃喃自語,這些年,我和女兒,其實世界上所有的人,有媽媽和失去媽媽的人,不都在愛着媽媽,懷念和呼喚媽媽,並永受到媽媽的陽光照拂么?我們一生都在媽媽那裡汲取力量。
“媽媽”——我緊緊擁着女兒,女兒也緊緊擁着我——咚咚的心跳彼此都聽得到。可能命運給人生的每次打擊都伴有深刻體驗:我由此聽到了人世間最驚心動魂的聲音,這聲音來自天上、人間,心的最深處、生命的最高、最深層次的歡樂和痛苦的巔頂和深淵,我感到深深的戰慄……同時,也有一股巨大幸福暖流瞬間通過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