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 !
這是明代文人魏允貞題詠岳陽樓的詩句。
岳陽樓,似乎並不算高,僅有三層,沒有想象中的巍峨,也沒有願望里的美艷,像一位着裝古樸的隱士,與所謂的“天下名樓”相距甚遠。岳陽樓,無語,就這樣靜靜地站着,千年如此。但你奇怪而且神秘地覺得,它遠遠不止這樣一個高度!
出神地凝望着,近了,因為距離的突然消失,反而感覺到其高。當你和它朝着同一個方向時,你才發現當年的建造者真是匠心獨運,他為你找到一個最好的地勢和視角,他知道你最想看見的是什麼。從這裡,一眼望開去,你一眼就看見了那浩渺的湖面上檣帆點點、沙鷗翩翩……
心裡早就滿盛着一篇《岳陽樓記》,要去和歷史一一核對。從那數千年前便開始構築的麻石碼頭拾級而上。每走一步,都在仰望,無論成功,抑或失敗,還是遭遇過怎樣的不幸,只能以這樣一種虔誠的姿態,去接近斯樓。有一種奇異的東西在腳底漲起,分明感到了一種有力的烘托和提升。登上斯樓,遠眺八百里洞庭,雲煙氤氳着粼粼清波……波聲悠然,輕濤拍岸,似乎與那遙遠的歷史感應着、交流着……
霎時間,只見檣櫓如林,但聞鼓聲激越,那不是東吳名將魯肅嗎,身披鎧甲,目光如炬,立馬這座當時的閱軍樓上,左手把持佩劍,右手舞動令旗,指揮水師萬里船,波撼洞庭湖。把酒酹清浪,祖先的血流成的千古一湖呵,誰能量准你瞬息萬變的體溫?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三國的烽煙戰火,金戈鐵馬,早已流水落花……
閱軍樓,巴陵樓,岳陽樓,更替的是名字,變換的是歲月 ,飄搖的是風雨,不變的是情懷,持久的是等待,永恆的是守望……
張說來了,這位“開元宗臣”、“文壇領袖” ,被貶謫至此,是因為不作偽證。來就來吧,這位名躁盛唐的大手筆 ,襟懷豪敞,以詩歌的名義,呼朋喚友,寄情山水,聚會岳陽樓。李白、杜甫、白居易、孟浩然、韓愈、李商隱、劉禹錫、元稹……一位位詩聖們款步走來!賦了一樓的詩,有悲、有歡、有憂、有樂……聚也好,散也好,岳陽樓,從此詩意盎然,一步步,走向巍峨……
李白來了,也許是飲了巴楚的老酒,醉了,淡淡的憂愁在飄散 :“樓觀岳陽盡,川迥洞庭開。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雲間連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後涼風起,吹人舞袖回。”把酒臨風,放逐心情,這是詩仙的洒脫,這是斯樓的情調,也是唐朝的韻腳……
杜甫來了,殘陽如血,觸景生情,俯仰都是深深的感傷:"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流落的是凄涼,哀痛的是滄桑,濕了詩句,濕了斯樓,濕了唐朝……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遠去了,一切都像那一湖洞庭水,浩瀚無邊,波光瀲灧,寵辱皆忘。飛來了,一群沙鷗,在慶曆四年春,從夕陽西下與暗星隱現的空隙中飛過,聽得見無限遙遠的扇翅聲。漫長,渺遠,消逝……
這一年,滕子京,帶着隱隱的痛,風塵僕僕,奔赴岳州任上,又是被貶來的。岳陽樓,也許就是失意的歸宿!重修岳陽樓,滕子京義無反顧,也許這是一個文人的擔當吧!對於一座樓,對於在放逐中漂泊的貶官,無論此生還將要漂泊到何處,他要將自己的整個靈魂以恆久的方式矗立在這裡。新岳陽樓構制獨特,風格奇異。樓頂檐牙高啄,金碧輝煌,一種看似飛揚卻又內斂的氣勢,從飛檐中漫向無極,八百里洞庭,彷彿盡在它的掌握之中。凝重、威武,仰望、驚嘆,你甚至覺得,它已不屬於建築,而是哲學,更是生命……遠遠望去,猶如一隻凌空展翅的鯤鵬,更像一位飽經滄桑的睿者,向蒼穹傾注堅貞的守望……
“竊以為天下郡國,非有山水環異者不為勝,山水非有樓觀登覽者不為顯,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文字非出於雄才巨卿者不為著”,這是滕子京寫給好友范仲淹的一番話。正是這些振聾發聵的心語,觸動了一個文豪的靈魂。范仲淹沒來過岳陽樓, 卻欣然命筆。彷彿突如其來的,他就感到了某種神秘的召喚,他要將整個心靈肺腑向這個世界完全敞開了,要傾訴一個備嘗顛沛流離之苦的失敗者的呼吸、落魄、孤苦、悲憤、憂患、呼號、靈魂……那座樓,一瞬間有了生命的高度!
仕途一時榮,文章千古好。是緣,是命,是天作之合?范仲淹,沒有想到,自己成了岳陽樓頂,高亢入云:“……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寥寥三百六十字,點化天地,萬古蒼莽,直把他寫得雙手發抖,酣暢淋漓,老淚狂流,脊樑挺直!這才是中國文人的真性情,這更是岳陽樓的真高度!一種使命與擔當聳起的精神高度!
岳陽樓,究竟有多高,不知道?無法企及,唯有用心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