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徒然地多了起來,並時時伴着驚雷的陣裂,日子已然踏進五月中旬。蟬依舊在房子背後的小山樹林里嘶唱,但畢竟它的歌將盡,聲嘶力竭地顯出疲態了。我一直沒惦記農曆日子,在這個天陰欲雨的傍昏,村裡忽然起了動靜,凝神靜聽,村道上傳來了咚咚鏘的鑼鼓聲響。兩位老者用一扁擔,中間挑着一隻牛皮細鼓,掛着一面銅鑼,正咚咚鏘地敲打着,緩慢而來。哦,今又到了農曆四月初八,龍舟鼓響了。
如果在兒時,聽着這鼓聲響起,能引起內心一陣莫名的激動。因為臨近的大半月後,就到了農曆五月初五端午節,就可以吃上透着箬竹葉子清香的糯米粽了。村落里孩童會唱起那首兒歌:“氹氹轉,菊花園。炒米餅,糯米團。五月初五,阿媽叫我睇龍船”。然而,在歷經好多年以後,看賽龍舟的景象早已不復得見,我們的龍舟就擺放在江岸邊的油苫紙蓬里,顯得日漸陳舊,再已不下水。中國厚積着五千年的歷史,歲月綿遠悠長,傳統節日何其之多,而端午節,卻是中國歷史文化上沉積最為深厚的傳統節日。
如果在兒時,在端午節那一天里,會賽龍舟,吃粽子,籍此活動紀念一個人。而那人,就是屈原。
天色,逾見深沉,而預想的落雨卻沒有來。我開始閑着,煮上茶,聽龍舟鼓聲逐漸遠去,那響聲仿如穿透歷史的重門,震落一地的塵埃。我看見二千年前徘徊在汨羅江邊的悲憤身影,江風瑟瑟中那錚錚傲骨,坦然面對排空濁浪,傲然一躍,身浸江水,而魂魄卻永不着塵。我燃上一隻煙,惺惜地嘗試用現代的普世價值觀來考量,那麼,屈原是敗了。他敗在了不懂入世,他敗在了不合時宜,他敗在了“深思高舉”。煙霧中我無疑帶着一種利私性的偏見。可是屈原卻又勝了,他勝在政治生涯中的那種卓然獨立,不沾世塵。他勝在了文學史上悠然獨佔的“風騷”第一人。最後更以“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的投江壯舉而流芳百世,為後人敬仰。成就了中國文學奠座上的點睛之筆,成為中國文人從政史上才德並舉的典範。
二千年的歷史,對於我這種閑散雜人說來,淡寞寞地表示無從探究,亦就是在早年韓國端午節申遺那一出鬧劇當中,由端午節里想到屈原。原來,某種文化傳承本是我們自己的,但自己丟棄了就再尋不回來。丟棄了別人卻拾得並加以發揚,我想想,這又該是自丟者的何種不幸與悲哀?然而龍舟鼓依然在鄉村敲響着,其聲漸漸迷失在黑幕里,聽說今年的五月初一,我們的龍舟會下水。設想在端午節里,人們在江邊觀望着龍舟競渡,嘴裡吃着香噴噴的糯米粽時,面對渾濁濁的江水,江水裡會不會躍出屈原的精魂來?夜漸深沉,我想不起那個悲壯的身影來,二千年太久,二千年後的今天,文化漸次淡寞,我吸口煙,吐出一輪煙霧,我庸俗,掂不起二千年的歷史厚重。
屈原的死,後來出現了另外的專家版本,亦因說他是為了情,他的情書為後人所關注,例如那篇《湘夫人》,“因為屈原對她投入了異乎尋常的眷戀與愛慕。”“湘夫人是楚懷王的寵妃鄭袖”。因此,他的沉石投江而死是必然的,政敵,情妒,在這諸多種的外力作用下,屈原不得不死。歷史太多似是如非,然而他的才情,他的熱血情懷,在二千年後的今天依然熠熠生輝。他的身軀掩埋在泥沙里,河鱉不能欺,魚蝦不敢戲,因為人民悼他,因為人民念他。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
屈原和漁夫的處世思辯當中,對話的立場恰表現了古封建時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境遇和處世尺度。要麼是從政,輔國以治天下;要麼是隱逸,“我亦人間肥遁客,也將蹤跡寄林丘”。例如后普時期的竹林七賢,終日與竹絲為伴,以田園相嬉。然而他最終選擇了以死來結束自己的徘徊。他該是這麼想,從政已然變成絕望,但我誓不伴俗相隨,我更不會苟活惰情于山水。那麼,就唯有死了。他毅然斷了自己的退路,沒讓自己的身軀隱入山林,悲壯一躍而付之與滄浪之水。此等情形,多少令後世緬懷者悲滄。然而在他死後的兩千多年裡,滄浪之水清之,更彰顯其身高潔,滄浪之水濁兮,亦莫得污穢其心。他的死,到得今天,仍然有一種精神上的驅策作用,他的死,維護了“清者自清”的處世哲學。
龍舟鼓聲漸遠,涅滅在村莊深處,我在想着,這龍舟鼓是不是亦同樣在華夏大地上延響了二千多年,震天動地,鏗鏘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