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鏡前穿衣時,無意間瞥了它一眼。算一叢叢淺紫色的小花吧,紫中勻染了淺灰色,簡之又簡,素之又素。平素無心注目於它,只盯着鏡中的自己。扮一個鏡中花水中月的優雅,融合到外面的哲學里去。
我一轉身,無意間又瞥了它一眼。
忽然想起:不是秋天就開花了嗎?花期這麼長?度過了冬天,早春二月里,花兒還不謝?!
情不自禁,我伸出好奇的手指,捏來它的一朵小花。花瓣兒碎了——-竟然是乾花!風乾成了標本!
尚有正在盛開的小花,四個瓣,長鍾狀,倒懸着。單朵並不起眼,瓣兒象蜂翅,既窄小又薄透。紫色暗淡,沒有一絲花兒當具的鮮靈氣質。
一朵花、兩朵花、三朵花……九朵、十朵聚在一起,依然素淡,並不起眼。
花兒們好象深諳凝聚之理念,幾十朵、幾百朵,盛開的新花、風乾的老花,一齊聚攏起來,密密地挨在一起,形成復聚傘花序。於是就生成氣勢,一簇簇花象大大小小的紫傘,有主有次,高低相錯,以交互對生的方式,以一個小團體、一個小團體的陣勢,圍攏在主莖幹周圍。甚至花與花之間,故意保持一致的高度,手拉着手,肩並着肩,鋪就一個個紫氣濃郁的平台。窗兒打開時,就是蜂兒蝶兒的舞台吧。
花冠朝下,花萼向上。每朵小巧柔婉的范兒,恰恰“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可惜,這一莖莖水嫩的嬌羞,於我的眼睛,於我的心靈,清風般不留痕迹。世俗中,我木然了;人情里,我心灰了。這一株落地生根,這一莖的花篷,正喚醒我心靈深處,那塊東風也喚不回的溫軟、馨香。
日出日落,季節更迭。於陽台的一角,它靜靜地開,悄悄地謝。其實它根本沒謝過,以“枝頭抱蕊死”的氣節,固守着它的色彩、它的美麗、它的芳香、它的精神。它芳香過嗎?我無從知曉。它的花香,該是清雅的吧,一定曾經氤氳了我的衣被巾枕;滋潤了我的喘息。而我不曾察覺,無從感知。
錯過的風景如過眼雲煙,想扯回一縷,十指枉然;想仔細回味,也找不到清晰記憶。只有,一層詠嘆潮水般從心底湧起。
難道真是我的冷落,造就它的孤芳自賞?
我想澄清。
陽台太敞亮,雪白的紗幔搖曳多姿,自成飄逸的風景。
陽台上名花兒太多,大都是蘭花,是高貴的血統,來自於大型栽培基地,走秀於高檔花市,根植於精緻花盆,標註了昂貴身價。即使是那株蔫了的蝴蝶蘭,也被我小心呵護在有機介質里,常施以營養水,以關切的目光噓寒問暖。這些蘭花,開花或者不開花,隨便一枝細葉兒,都那麼秀氣柔婉,楚楚動人。
而它,落地生根,蒼涼土氣,出身卑微。它來自於民間,是我不經意間從地磚縫隙里撿來的,順手插在一個碗口大、土薄淺、廢棄的小花盆裡,小花盆掩在蘭花盆後面的角落。我好象從來沒有期望它長大,我好象從來沒有記起它。
應了它“厚麵皮”、“打不死”、“曬不死”的綽號;因了它“落地生根”的頑強特性;它來之則安之,扎紮實實地在我家“落地生根”了。我的噴壺不搭理它,它倒是三番五次給我落下煩惱:白瓷的陽台地磚上,常常灑落它的小芽葉株。沒有土,在光潔的地磚上,它稚嫩的氣根斷了生命的念想,氣若遊絲時,倒在蘭花下。精緻的蘭花,精緻的地磚,精緻的環境,它散落着一地零亂,不合時宜地扎眼。
我一度想把它清理出去。
現在我盯着它,真誠地端詳它。終於,我俯下身去。
它足有一米高了吧,幾大篷花傘撐在蘭花們頭頂,彷彿要為這些富貴主們遮風擋塵。它的主莖粗若拇指,從根部起,對生葉每落一次,生長痕就顯一環,佛肚竹狀,一節一節地,刻畫下歲月的蹉跎。褐色氣根從節部叢生,象力學中向下的箭頭,彷彿要穿透陽台,扎到大地里去。長三角形鈍齒的肉葉邊上,密密地排了一圈豆粒大的芽葉,小芽葉兒含着幾根絲狀的根須,精神抖擻。
葉芽落了,氣根枯了,再生。周而復始,不倦不怠。它與誰在博奕?
活着,一盆淺土足矣,它每一片葉都飽滿了希望。沒有功利,沒有嫉妒,沒有仇恨,沒有邀寵。它與高貴相依而不恃權貴,它與艱辛相伴而不餒不敗。除了百度,幾乎無人知道它是多功能的中草藥。得以入居廳室的理由何其簡單,只不過因它有趣的繁衍方式。但願,無心插柳柳成蔭,我掃進垃圾桶里的那些嫩芽,早在某時某地“落地生根”了,繁延了大片大片的濃綠。
想起友人的因惑:人,為什麼要活着?我累啊。
我的心靈被震蕩了,一些雜質、一些虛榮、一些焦躁、一些無奈,一些慾望......在瞬間析出,化作幾滴咸淚,自眼底緩緩溢流。
花兒盡自開,真賞有幾人。再看落地生根,似曾相識,記不清是哪個人。我拿起手機,給朋友回短信:請你來,看看落地生根......
落地生根 標籤:教人幸福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