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女友Y與我長談。兩個多小時的時間,我們的飯已經涼透。女友的飯沒有吃完,她臉上的表情很平靜,款款的向我訴說著她的過往。有些事我以前也聽到一些相似的版本,但今天聽她自己親口說起,我依然感到了一絲震驚。短短的兩個小時涵蓋了她幾十年的人生經歷。我們認識二十年,有些事我還是知道一些的,但是我從來沒有向她去打聽過,這畢竟是人家的隱私。她說了很多,語氣很慢,眼中有隱隱的淚光,說到激動處只是偶爾提高一點聲調。我默默地聽着,很少打斷她,我知道她肯定憋了很久,她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她的內心太苦了。
你所不知道的開頭和結尾
很小的時候她就被他瞄上了。雖然同歲,但她顯然沒有他成熟。那個時候她的成績名列前茅,又是班干,而他是班上的小混混,每天來到學校只為一件事:盯着心愛的女孩不被別人搶走。這期間,有老師干涉過,家長威脅過,但都無濟於事,他依然我行我素。她戰戰兢兢的反抗反而被他看得更緊。
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了好些年,當她高中畢業的時候那個時刻看着她的混小子已經在社會上闖蕩很多年了。緊接着就是就業,她來到工作崗位沒多久幾乎所有的同事都知道她已有男友的這樣一個事實,因為他除了上班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跟着她,而且是寸步不移。
她有一點不甘心,這些年他已經牢牢地控制着她的生活,從十幾歲開始她就失去了自由,確切地說是失去了心靈的自由。他不容置疑地摻和在她的生活之中,粗暴地介入她的朋友圈和社交圈。那些與她要好的朋友們也有看不慣他的,也有一些年輕的小夥子想追求她,但是看到虎視眈眈的他,一個個也都望而卻步了。
就這樣好幾年過去了,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她似乎已經絕望了。她的社交圈越來越狹小,她的反抗越來越微弱,甚至已經無力反抗了。她感覺如果今生不嫁給他好像已經沒有人敢娶她了。幾經掙扎,她終於很無奈的嫁給了他。
公平地說,他們還是度過了幾年相對幸福的時光。雖然性情粗暴,但他對她的好卻是真心的。在他們那件狹小的婚房裡,時常充溢着恣意的笑聲。有時,看着身邊這個從小到大對自己費盡心思的男人,她甚至有些慶幸,可能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男人會像他那樣對自己好了。她的自尊心得到了些許的滿足,開始一心一意地經營着他和她的小家。一年後,他們的女兒誕生了。
日子過得飛快,簡單而充實的日子在柴米油鹽的磕磕絆絆中翻過了一天又一天,他們可愛的女兒也在一天天的長大。一晃,三年過去了。
誰都沒想到,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也是最安寧的三年。
從前世來到今生
幸福的日子都是短暫的,如果說人間的一切悲苦都可以按下暫停鍵的話,那這個世上是否人人都可以過上汁水飽滿、笑看風雲的生活?但不是,幸福的時光如同你手上的煙絲一樣,不經一燃。而攥在她手裡的那根幸福線更是脆弱的不堪一擊。
女兒出生的的第二年他就病了,在二十多年前他生的那種病還是比較兇險的。似乎在一夜之間她就迅速成長起來,她不但承擔起照顧他的全部重擔,還要照顧幼小的的女兒。家裡家外、病房醫院日夜忙個不停,多少次她都感覺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但是她還是堅持了下來。在他住院期間她甚至很少請假,因為病中的他脆弱得像個孩子,除了精神上的撫慰她還必須保證他足夠的營養,那個時候她成了家中唯一的經濟來源。
為了讓他得到最好的治療,她可以說是傾其所有。他的病情得以迅速控制,又因為得到家人的悉心照顧,他很快就從醫院轉到家裡靜養。大病初癒的他顯得非常虛弱,她沒有讓他上班,想讓他把身體養好了再說。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一“養”,就是漫長的二十多年。在養病的同時他身體里原有的一些毛病又得以快速地滋長,由於不上班,有大把的空餘時間可以胡思亂想,那個原來的“他”又回來了,於是她的厄運開始了。
什麼人說過,幸福是瞬間的,而痛苦卻是永恆的。這句話用在我的女友身上是在不為過。那個男人在他漫長的養病生涯中,把他身上殘存的那麼一點智商發揮到極致。她是個非常陽光的女人,即便是一件過時的舊衣服,換一種搭配,她也能穿出全新的感覺來。而這恰恰又是那個男人最不放心的。每天回到家來,累了一天,迎接她的總是一張陰陽怪氣的臉和無休止的盤問。這時候你不能反抗,稍有不從變拳腳相加。多少次她被打的鼻青臉腫不敢出門。時間一長她學乖了,你不是要說嘛,好,洗耳恭聽,你總有嘴巴說累的時候。這還不算完,後來發展成電話跟蹤了。問她在哪,告訴他,永遠不會相信,電話里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再不回來是吧,告訴你他什麼事都能做出來,他會殺人放火,什麼人是她最親的他就會去傷害那個人。家裡什麼東西值錢他就砸什麼東西。誠如歌德所言,人是自己的魔鬼。那個人已經完完全全的恢復了他的本性,這個時候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魔鬼。
要說他是個魔鬼倒也不盡然,有時他的表現也讓她哭笑不得。在外面累了一天,晚上把家務忙完了以後,她就想早點休息。可他不許,他要和她說話,理由是這是他們兩個人的家,她不能把家當旅館,不能把他當空氣。你必須陪他說話,否則就是她有外心了。他有時甚至突發奇想,讓她不要上班了,最好和他躲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過二人世界。這麼多年不上班,他已經和這個世界脫軌。他的智商和情商都在一天天的退化。他古怪偏執的性格使他的生活圈越來越狹小,他沒有朋友,沒有社交圈,他的眼裡只有家門口的那一方天地和門外那幫賣菜和修鞋的老頭老太太們。女兒已經大了,下了班就鑽進自己的小屋,不想搭理這個神經質的老爸,只有她還能作為他可以任意發泄的對象。他不能失去她,能幹的她在外面打着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供給他吃穿,還能讓他練就一張可以胡說八道的嘴。她是他的天,是他的全部,今生她就必許陪着他過一輩子。除了他撒手,否則任何人都沒有這個權利把他和她分開。如果是她想和他離婚,他會明確告訴她:除非他死在先,否則她就趁早斷了這個念想!
水流雲在
二十年過去了,按說這樣的女人應該在眾人同情的目光中成長為一個“怨婦”型的女人,可是大家都錯了。走在街上,你絕不會把那個優雅從容的女人當做是她。她應該是憔悴和疲憊的,甚至在她凌亂匆忙的腳步里都夾雜着陣陣絕望的氣息。然而我要說的是,曾幾何時,只要她心目中的那個念頭稍微動搖一下,結果可能比大家想象的還要可怕。但是她有一個女兒,她不能失去她,既然生下了她就要給她一份全心全意的愛,她要見證她的整個成長過程。
她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二十年的歲月不長也不短,但足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而這個女人通過她特有的經歷使她的人生得到了別樣的洗禮。
在最痛苦的時候她想到過離婚,她甚至想帶着年幼的女兒躲到一個他找不到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但是在最後的時刻她還是放棄了。她忽然覺得他也是挺可憐的。他們兩個似乎是天生註定的姻緣,她是上帝派到人間來拯救他的。如若不是,為什麼在她少不經事的時候他就開始苦苦糾纏?她甚至覺得她的“今生”就是從“前世”遁逃而來。她說她的前世可能是結下了什麼仇家和冤孽,老天爺安排她來還債的,因此,這段婚姻她是無論如何都躲藏不了的。
她以她的方式理解和詮釋着自己的生活,在日復一日的磨難和艱辛中,她也在一天天的改變着自己。在諸多的困頓和糾結中,她發現自己一天比一天強大起來。她在外面辛苦的打拚,只為在女兒成長的歷程里,讓她儘可能的接受更好的教育。她用她的隱忍和堅強,超脫和大氣感染着她的孩子。在她的耳濡目染中,她的女兒也漸漸地歷練成一個敏感而成熟,堅定而自信的大姑娘。她的女兒幾乎是她母親的翻版,眉宇之間有着和她一樣的從容和倔強。
不管這個男人現在還是怎麼樣的歇斯底里,她已經不太把他放在眼裡了。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她不能活在男人的咒罵之中,她要為一家三口的生計而忙碌。有時回家晚了,男人在電話里惡狠狠的咆哮,說回來就把她如何如何,她總是輕聲細語的安撫着狂躁的他。她知道他捨不得,他的思維雖然不能和正常人等同對待,但是有一點他是清楚的,她是他的衣食父母,是他今生的依靠。這個男人已經病了二十多年,從一開始到現在,他始終只願活在他的“病”中。他拒絕了和外界的一切聯繫,不工作、不學習,他每天睜開眼睛的惟一目的就是看看這個被他禁錮了二十多年的女人是否還在他的身邊。他不允許她逃脫,他自認為以他無賴般強硬的手腕就可以讓她服服帖帖順從他一生。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評價,這個女人現在都能算是個美麗的女子。如果不是飽經風雨身心俱疲,即便是在這樣的年紀也應該是珠圓玉潤風情萬種的。也曾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在她最艱難的時刻,也有一雙有力的援手伸到她的面前,那是一棵願為她遮風避雨的大樹。只要她願意,他承諾可以帶她逃離苦海,浪跡天涯。
也曾有過剎那間的猶豫,要說不動心那是說假話。不是她不敢,而是她不忍。那個病中的男人是她孩子的父親,他是如此依賴着她,雖然自己已是身心俱疲,但是她依然能夠想象的到,失去了她,他的生活將會陷入無邊的黑暗之中,這個男人也許會瘋狂到死。一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她就嚇得直哆嗦。這是她所不願看到的。那就陪着他一路熬下去吧……
這篇短文我整整寫了一個星期,中間改了又改,我怕自己這隻拙筆把她寫成一個怨婦,把他寫成一個暴君。每次敲打鍵盤的時候,我的內心都一陣緊縮,恍若咽喉處堵着一樣巨大的東西。我力爭把這個苦命而頑強的女人悲苦的二十多年濃縮在我這短短的幾千字里,我曾經無數次的勸她逃離,但是事實上是誰也勸不動她,她悲苦的生活依然在無休止的延續,或許這對於她來說已成為一種習慣。我感嘆於女友的命運,她的隱忍和堅強,她的陽光和無奈背後的那一份從容,世上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什麼時候她才能結束這場劫難?她已經人到中年。
又是煙雨飛霜的時節了,此刻,秋水生涼,寒氣漸沉。想起了一篇文章中的幾句話讓我感想頗深:人生,說到底,簡單的只有生死兩個字,但由於有了命運的浮沉,有了人世的冷暖,簡單的過程才變得跌宕起伏、紛繁複雜。
此一生,這已是她無法逃脫的厄運。那就把祝福寄托在她的下一段輪迴中吧。下輩子,無論她和他是否見面,無論她是否罪孽深重,請賜予她一個自由之身……
你不可以預知今生的苦難 標籤:你不知道將來有多好